她最后去找的是哮天犬。
薄雾缠云,浮光涌动,三十三重天上的天庭一如既往安宁,往远眺去,且见万丈红霓光盈满天穹,那样灿艳的颜色,印刻了她整整三百年的岁月。
今日恰逢二郎真君前来天庭朝圣,真君上凌霄宝殿,哮天犬便在天宫为真君所筑的别院歇息。
威武的白毛细犬难得倦懒,正在院内的水廊前卧着,见她来了,微微瞥目:“小软软,怎么今天得空来见我了。”
是笑话她从前整日守着云楼宫半步不离,唯恐哪吒回来找不到她。
她只是淡笑,原本笑起来顾盼生辉的眸子带着深深的倦容,轻声回答。
“来和你道个别,我要被罚入下界啦。”
原本懒洋洋躺着的哮天犬腾地起了身,瞠目看着她,甚至不自觉发出猛兽的呜咽声。
他不敢置信。
“你、你你不是跟在三太子身边好好的?他那么在乎你,你能被谁罚啊?”
这不重要。
被谁罚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她痴心妄想,妄图攀附上于她而言望尘莫及的人。
动了不该动的心,这是因。被罚下界,便是她的恶果。
她摇了摇头,面色和善,一如往常,唯有开口时一顿:“......不要叫我软软了。”
她原本不是叫这个名字。
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别人这样叫她,像呼来使去的宠物一般,呼之即来,挥之则去。
不用在意她的喜怒,不用介意她的哀乐,可这也怨不得谁,从最开始......就是她甘心做灵宠的,到此刻她又凭什么不忿呢?
可是,就是有不忿。
“软软——”哮天犬又唤了她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威武的白色细犬摇身一变少年人,一袭白袍穿在他身上凌冽无比,眉眼清朗,此刻眸中含着许多分的焦急。
他拉住她的手,攥得很紧,很是担心又急切。
见她抬头看他,他又摇摇头:“不对,我不叫你软软......那你叫什么?”
她叫喜恰。
是灵山佛子赐的名字,助她开得灵识,成了灵兽。从此有了化形修道的机会,又得佛祖大法垂怜,让她得以在天庭修行,早日成就金仙。
但她样样事都没做好,喜恰嘴唇紊动半晌,最后摇摇头。
“不重要了。”
她此去下界,与哮天犬也好,与天庭众仙也好,终无相见之日了。
她究竟叫什么,究竟是谁,从头至尾对这些人来说都不重要,对她而言也不想说了。
见哮天犬急得皱紧眉头的模样,喜恰还是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她笑起来时颊边有俩个小梨涡,很是讨喜。
“我来就是道别,没别的事,就先走了。”
“不许走。”哮天犬拉住她,“你都没说清楚,哪有来说一句话就走的。”
这小细犬也是个犟脾气,她和他认识了三百年,哪里又不了解他,当即拍了拍他的手,声音软了一些:“你这样拉着我不让我走,我便没时间去收拾细软,届时去下界就一点准备都没了。”
哮天犬一愣,拉她的手松开一分。
“真要下凡去?”
“嗯。”
他又拉紧了喜恰的衣袖一分,声音也有点悲愤,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怒意:“发生什么事了,哪吒三太子为什么不为你求情?前阵子我来看你都好好的,你讲清楚——”
喜恰还是笑,笑得一点脾气都没有:“阿天,不要闹啦。哪吒不在天庭,他领兵下界除妖了。”
“那你等他来。”
她摇摇头,看了看天色,沉默了一瞬:“等不来了。”
这次的事闹大了,哪吒临走前与她吵了一架,以他的脾性,反正几天都不回来见她的。
喜恰耐着性子和哮天犬解释:“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要离开总归要和你说一声,所以才来了。被罚下界是因为我闯祸了,我认罚,但不想认错,别的我都不想说了,你也别问了。”
她犯的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是李天王不保她,是此时貌似正值多事之秋,她正巧惹了事,就正巧被揪住了。
李天王也没想到事情最后会闹成这样,但他不能多管。
哪吒也不知道,若哪吒知道了......喜恰垂下眸子,她觉得哪吒会管,因为他每次都管她,什么事都会管。
但她不想要他管了。
“不是大事,玉帝陛下之后会说清楚的,大家都会知道,因此现下我不想说了。”喜恰只觉得很累,又疲惫又说不出的难受,“我要回去收拾东西了。”
话说到这份上,哮天犬终于没再拦她。
重情重义的小白细犬在她身后红了眼眶,哼了一声:“行吧,我晓得你把我当朋友。”
喜恰从前是最黏着哪吒太子的,但如今出了事,她不去和她最在意的哪吒说,却来告诉他。
哮天犬是个聪明犬,虽然有一阵子没见她了,情谊却一直在,他晓得她的意思,是把他当真朋友看。真朋友不愿意说,他就不多问了。
不过......
“去下界也没关系,你从前不还喜欢去下界玩吗?往后我去凡间找你玩就是了。”他宽慰自己,也宽慰喜恰。
喜恰的脚步微微一顿,若无其事回了一句好。
但她此去忘却前尘,她不会再记得哮天犬了,也不会记得哪吒,以后就当个陌路人吧,也挺好的。
没再多说什么,她走出别院,看着天穹浮光间伫立的三十三根巍峨天柱愣神了片刻,又径直重回了云楼宫。
其实哪里有什么细软要收拾,不过是哄着哮天犬的。
云楼宫算是她在天庭的半个家,她曾在最边苑一片潋滟的莲花池前待过很久很久,又守着那袭红袍惊绝的少年,守了很久很久。
天庭晖光常驻,浮光如跃金,从无破晓之时,或是落霞之际。
在这个一如往常的白昼天里,喜恰就坐在边苑的莲池旁,看着门前宫侍们来来往往,他们或目不斜视略过她,或偶有人看她一眼,像瞧个过客。
没有人在意她真的受了什么罚,她在心里算着时辰,六分天色过去,已是枯坐一夜。
哪吒还未回来。
她晓得他不会回来,去找哮天犬时她就猜到了,直到此时心里也泛不起什么涟漪了。
月白色的长纱落在台阶上,像蜿蜒的莲花池水,她拎起裙摆,似了断了最后一点联系,起身去了西天门。
那里原是离西方灵山最近的地方,她来天庭时便是从此门进入,遥看天际,就有三十三根巍峨天柱撑起了这片天地,那时她是怎么想的来着......
“软软小仙子,请吧。”看守西天门的天兵好歹向她行了一礼。
喜恰哪里好意思,都是看在哪吒的面子上罢了,她忙施礼回应:“辛苦各位了,一大早领了这样的差事。”
天兵们笑笑,这小姑娘长得伶俐讨喜,又面善,让了无生气的天庭很多人记忆犹新。
当初哪吒三太子带着她来天庭,他们就猜到她会有一番好仙缘,后头果然在三太子面前成了个极受青睐的小灵宠,只是不晓得如今这是怎么了,好端端怎么受了罚。
“你......”有人想问,又被身边年数大一点的天兵拦下来了。
大一点的天兵向他使了个眼色,不该问的不要多问,公事公办上前请喜恰至天门处。
“小仙子,去饮忘尘水吧,都备好了。”
喜恰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但落在别人眼里却是她伤心失意至此,那双清菱菱的眼眸原本该满是笑意,如今却似蒙了一层阴霾。
“仙子,喝了忘尘水,你可别往南天门跳,我们会护着你,你只需就待在天台前就好。”大点的天兵总归忍不住叮嘱,“也没什么,先前天蓬元帅和卷帘大将也是这样被罚了,就一瞬息的事儿,什么就都忘了。”
听到天蓬的名字,原本心里没什么波澜的喜恰忽而一顿,但她依旧没有多说。
她只是应了声好。
“对,下去人间也没什么差别,你犯的也不是大事儿。”另一个天兵也来安慰她,“修为还在呢,别怕啊。”
她在天庭还能感受到这样一丝温暖,有了天兵的安慰,喜恰终于露出一分笑意。
“我没事,谢谢你们。”她笑起来时梨涡一深,更像个心善的小仙子了。
两个天兵都点点头,这才真的引她去南天门。
天色渺渺,一轮金乌落在晨晓里,三千浮云露出金光璀璨,给一尘不变的天庭天光里增添了又一抹亮色。
原来这就是天庭的破晓,日出东方。
但曾经她由西方而来,此刻那里却被突起的东方之光衬得黯淡。目光瞥去,喜恰那双清澈的眸子被光影浸得深了起来。
天兵也端起了那碗看似平平无奇的忘尘水,缓缓向她走来。
“佛祖大法......”临至此刻,她的心里终于泛起了深深的涟漪,“佛祖大法,喜恰愚钝。”
遥看西方,涟漪又不知不觉成了惊涛骇浪,她嘴唇紊动,好半晌才将话说完整,目光里含着无措与迷茫。
“天宫三百年,未识得缘法,反倒被爱恨嗔痴所困。”她双手合十,语气虔诚,“今堕入凡尘,永坠为妖,实乃咎由自取,罪有因得,辜负了大法的一番好心。”
如来大法饶过她一命,又让李天王与哪吒收留她教养她,命她识得缘法。许多人都说,大法有助她成就太乙金仙之意。
可她不思进取,贪玩不上进,还恋慕上了不该恋慕的人,终困于爱恨嗔痴里,不得解脱。
她跪在地上,双手伏地,声音微颤:“望从今往后,安至凡山忘却前尘,一心修行向佛向仙,终有报灵山之恩的那一日。”
忘己爱,平己嗔,磋己恨,灭己痴。
佛音遍地,如来大法会听到她的忏悔祷告。
“弟子喜恰,敬上。”
她抬起忘尘水一饮而尽,又在最后一刻忽地想到了天蓬,他被贬入凡间时喝了么?她倒希望他是喝了的,不然那样俊秀明朗的仙将,怎么去接受自己变成了猪精呢?
“小仙子,闭上眼睛吧。”一旁守候的天兵唤她了。
突起的眩晕感也叫喜恰下意识闭上了眼,这样的感觉并不痛苦,只是叫人疲惫,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顿感空虚与迷茫。
天兵又安慰她:“一会儿便好了,你还会记得你是谁的,最多就忘了天庭这一段事。”
“对对对。”另一个天兵附和道。
她......该是谁?
刚想说话,忽然她心里腾起一个飘渺宽广的声音,那声音遥远,又似早在她心头,和雅清彻的梵音一字一句,譬如教诲。
「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这是谁曾和她说过的话?
喜恰下意识想睁开眼睛,沉重的眼皮却叫她抬不起来,只想昏昏欲睡。
恍惚间,她好似想起了从前在灵山上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