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火车穿过长长的青函隧道,进入北海道。
多崎司靠着椅背,翻看手里的《雪国》打发时间。
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这本书,但每一次看的时候,他都会为川端康成所描绘的虚无之美、洁净之美与悲哀之美而感到怦然心动,又惆怅不已。
如果把现实代进去书里,那么穿越津轻海峡的青函隧道便是开篇县界长长的隧道。
那么,书里的女主角驹子,应该就是小可爱了吧......
而自己不就那渣男岛村么!
想着这个可能,多崎司侧头,看向枕着自己肩膀睡熟的二宫诗织。
她这么炽热的感情遇到自己,就像驹子遇到岛村,丝毫得不到回报。这种付出,只是一种美丽的徒劳,一种无意义的努力。如同她们始终在与自己周围的环境抗争着,最终得到的却只有真真正正的徒劳的悲哀。
必然不能让那种悲剧真的在现实当中发生!
暗自和自己说了句,多崎司透过车窗往外看出去,风景是一望无尽的田园,低矮的农家屋舍,茂密的森林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余晖。
车厢里卖东西的乘务员推着小车过来,感到有点冷,他买了一杯咖啡。
边喝咖啡,边朝窗外看出去。
车内开着空调显得异常温暖,而窗户的四角上因为温差的关系挂满了水珠。车厢内的旅客或许是因为旅途疲劳的缘故,没有开口说话人,大家在灯光的照耀下静静地发呆或者睡觉。
窗外的景色也显得千篇一律,一望无际的农田,不时能够看到小村庄飘过,更远处还有黑漆漆的山体。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被黑暗所吞噬,火车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向暮色苍茫的峡谷尽头驶去。
说起来,快要到下一个换乘的站点了。
新干线只到达函馆,晚上还要乘坐五个半小时的火车抵达旭川,再接着转乘大巴到二宫家的小镇。
真是一段漫长的路途。
但是不赖。
相比坐飞机一下子抵达目的地,多崎司更喜欢通过火车出行。
飞机固然更方便快速,但是思维的速度往往跟不上,常常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生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我现在是在哪里?
仿佛只是一瞬间,人就已经身处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了。
坐火车则能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移动感,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后退。在这样前进的时间里,可以好好地思考一下,在即将到达的地方,会有怎样的开始。
以上,是文艺青年多崎司关于出行方式的一番思考。
纸杯咖啡喝了一半,他收回思绪,重新翻开书。
热气腾腾的咖啡、书的重量、陌生的风景、车厢昏暗的灯光、少女头发的香味,时间的流逝也在变慢,多崎司享受着惬意的生活。
车厢灯光摇晃,光粒子翩翩飞舞。
二宫诗织揉着眼睛,往窗外看出去,黄昏的景色像后移动,物体的轮廓在雾霭中的异常朦胧。
“到哪了?”她语气迷糊的问。
多崎司回头,看到她在玻璃窗上倒映着的脸。
往外看到的景物轮廓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这使得她的映在玻璃上的脸蛋也好像透明了一般,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他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当然,那不是真的透明。
因为小可爱面对的是,不停地掠过的苍茫暮景,而玻璃又倒映着她的面容,这使得从多崎司的视角上来看,那苍凉的景色仿佛是仿佛是从她脸上流逝而过。
扑朔迷离的美感。
使得他看得有些入神。
没听到他的回答,二宫诗织转头看过来,白皙的脸蛋反射出车厢上头的灯光,当她的眼睛与昏暗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闪烁起来的亮光令人联想到寒冬深夜里被风吹起的篝火。
“欸,kiki?”
二宫诗织在他眼前挥挥手:“发什么呆呢?”
“哦,没什么。”多崎司回过神来,扬了扬手中的书:“在看书,有些入迷。”
“我不信,你刚才就是在看我。”
“真的是在看书。”多崎司解释道,“只要阅读一本书,我就会沉迷其中,信赖、同化、共鸣,甚至将它与生活连接起来。刚才就是因为看书看入迷了,所以才把你和书中的人物联系到了一起。”
“书中的人物可爱不?”
“可爱。”
回答完,多崎司又补了句:“但没有诗织酱可爱。”
二宫诗织努力绷着脸:“就只会哄人,没一句实话。”
但才过了两秒钟,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笑出来就很难再收住,最后干脆直接把脸埋到多崎司的肩膀上,像只小狗那样亲昵地蹭来蹭去。
多崎司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乖乖~”
对面一位中年大叔觉得有些撑,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刚才明明就是盯着人家小姑娘发呆,却硬是能扯到看书上面去,文化人耍起流氓来真让人难顶。
抵达函馆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月台上看到的旅客,身上都裹着严严实实的冬装,包住两只耳朵,脚上穿着长统雪靴。
多崎司是第一次来到北方,一下车就被当地人的打扮吓惊到了。
车门开启,他拉着行礼下车,由于身上还带着车厢的暖气,一时间没有感受到真正的寒冷,便忍不住嘀咕道:“有那么冷吗,怎么一个个都穿得这么厚?”
“嗯,现在已经完全是冬天啦。”二宫诗织回头看着他身上的秋季校服,“kiki,你该不会没带衣服吧?”
“对啊,就只带了书包。”
“真是的,你这家伙怎么毛手毛脚的,出来北方也不准备冬装。”二宫诗织会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数落他,“你以为北海道是东京吗,这里的气温是零下哟,而且很快就要下雪了。”
“冷了再买吧。”多崎司不以为意地笑了下。
两人走出月台的通道,在售票厅买了凌晨一点去旭川的火车票,趁着还有时间,二宫诗织拉着他到函馆的街头逛街。
刚走出火车站,寒意瞬间袭来,多崎司下意识抱紧双臂。
迎面吹来的夜风就像苍蝇拍,噼里啪啦地拍在他的脸上,疼得有些措手不及。
“哈哈哈!”二宫诗织边笑边不停地眨眼,看着他被寒风吹白的脸庞:“让你爱耍帅,让你爱装酷,这下子知道错了没?”
“我被冷到了,你很开心。”
“当然,kiki这种渣男就应该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惩罚!”
“赶紧买衣服去。”多崎司心情好得不得了,拉着两人的手臂往大街上走去。
函馆市区地势高低不平,有很多上上下下的坡道。高楼大厦很受,公寓楼几乎都点着灯光。街边少量的霓虹灯,在寒风中一闪一闪地亮着。
路过一个大型温度计,多崎司在上面的电子屏看到目前的实时气温:-3°。
这零下的温度,才让他想起来一个地理知识——北海道的维度与HLJ相当。
随便走进路边的一家时装店,多崎司买了一件连帽的红黑色加绒冲锋衣,二宫诗织给他挑了一双棕色的雪地靴,两条厚棉裤。
换上一身厚厚的冬装,从试衣间里走出来。
俊俏的五官、迷人的笑容、举手投足间的美少年风情,让北方小城的店员们一时间都看愣了,像是电线上小麻雀,被寒风所吹傻。
忽略掉他们,多崎司来到二宫诗织身前,张开双手展示:“怎么样,合身吧?”
亲昵温柔的眼神,使得几位店员心头小鹿乱撞,看向少女的眼神,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羡慕。
二宫诗织想直接钻进的怀里,但最后还是克制住自己。
“超级好看。”她脸上露出情不自禁的笑容,“kiki真是完全长在我的审美上了,百看不厌。”
“诗织酱也一样。”
“我们吃东西去,吃完东西一起回家!”
多崎司付了钱,拿起行礼,接着颇为幼稚地用肩膀撞了一下小可爱的肩膀:“要不要挽着我的手臂?”
“不要不要~”
二宫诗织摇着脑袋拒绝,语调轻柔起伏,尾音拖得长长,像是在撒娇。
“真遗憾呐~”多崎司语气里带着笑意。
出来到大街上,风依旧吹着,却已不带寒意。
街上的行人和车都不多,灯光亮度恰到好处,交通灯等待的时间刚刚好,一切都令人觉得美满。习惯了东京最繁华闹市,两人并肩游走于一条条略显寒酸的街道,也算有种别样的情趣。
晚上九点,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多崎司拉着她走进一家高档海鲜餐厅。等他点完餐,二宫诗织会用菜单挡着脸,悄悄问道:“kiki,老实告诉我,你跟我来北海道,到底有什么打算?”
“看看你妈妈的情况。”说着,多崎司把外套脱下来。餐厅里有暖气,还穿着吃东西的话会很热。
提到妈妈,二宫诗织的眼神黯淡下去。
从多崎司踏上火车之后,就一直压抑着的悲观情绪,再次猛地爆发出来。令人近乎窒息的悲伤感以及无力感一起压上来,没有一点怜悯之心,疼得胃部都在抽搐。
“没什么好看的......”她揉了揉鼻子,艰难地笑着,“就一个普通的乡下女人,而且很快就要没了双腿。”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了又能怎么办?”
“那样我就不用从栗山同学那里打听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部长那人嘴巴最毒了,等回到了东京我免不了又要被她冷嘲热讽一顿。而且......小老婆有事,跑去和正宫说,怎么想都怪怪的。”
数落了小老婆一通,多崎司突然微笑起来,原本凝固的沉闷气氛溶解,连带着空气似乎都焕然一新。
隔着餐桌,二宫诗织感觉到他带有调侃意味的视线,脸有些发热:“我家里的事也没和小樱良说......”
“理解这种做法,元气乐观的诗织酱不是个喜欢诉苦的人。”
多崎司保持着笑容,右手伸到桌子正中:“你也把手伸过来!”
二宫诗织伸出左手,被他整个包笼起来似的握住。
手心温暖,带有令人安心的质感。
“没什么可担心的,别那么愁眉苦脸。”多崎司握着她的手说道,“你很有魅力,性格也讨喜,迟早会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不是奉承话,我打心眼里这么认为。我可以感觉出你身上有那种自然而然打动人心的魅力的存在,你自己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二宫诗织紧紧抿起嘴唇看他的眼睛,意思像是说不确定。
“缺的是时间与环境。”多崎司微微一笑,像神父那样以温和然而果断的语气说,“总之,眼下和我在一起好了,我看这样很合适,你意下如何?”
“我.......”二宫诗织踌躇了下,吞了几口唾液,脸上的肌肉绷紧起来。被他这么直白地盯着不放,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好像在迅速地萎缩变小,马上会像晒太阳的冰块一样消失不见。
“我已经知道你现在面临的困境了,”多崎司说道,“妈妈的糖尿病到了后期,引发了很严重的并发症。比如说现在面临败血症导致下肢感染溃烂的问题,这症状以目前的医学水平尚且无法治疗,只能通过截肢来阻止感染扩散,这导致你不得不留在家里照顾她。”
“知道就好,还有,”二宫诗织抬起另一只手,手指隔桌指着他的鼻尖:“我警告你,我现在心里乱糟糟的,你别说些让我感动但又无法实现的事,不然我现在就哭给你看。就在这里哭,一旦哭起来我可不会顾及周围人的目光的哦,非要让你丢脸不可。”
“我知道,”多崎司点点头,仍然握着她的左手:“可我说过无论你去到了哪都要把你找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起码我要去试一下。”
二宫诗织问道:“你要怎么把我找回来?”
“等你妈妈身体好转后,带你回东京。以后的生活也不用太担心,可以去咖啡店打工,工资倒不会特殊化,不过工作本身也不怎么辛苦,没事时看书也无妨。闲暇的时候可以跟我一起学下意大利语,或者自己练练英语口语。店里有钢琴,和小樱良学着弹钢琴也不错,能学好的话,给你涨工资。另外我那个房子刚好有个空房间,回东京后你就住进去吧,以上几点你觉得如何?”
他的话音刚落,二宫诗织立刻答道:“我愿意。”。
但那声音不是她想要回答出来的,好像是另一个自己替现在的自己做出了回答那样。
另一个自己非常没有理智的,无论kiki说什么,她都会一口应承下来,根本不留给现在的自己做出思考后再决定。
隔着餐桌,二宫诗织可以看见自己映在他黑漆漆瞳仁里的姿影,那仿佛就是自己被吸入到他身体里的另一面那样。
喜欢那道直率姿影,但同时深感恐惧。
服务员端了餐品上来,主食为炭火烤新鲜白肉鱼,外加少许带蘑菇末的绿沙司,和搭配得极其高雅的苣荬菜色拉。此外还有一条价格昂贵的金目鲷,一个大大白瓷碗里摆满,上面点缀着姜丝,造型赏心悦目、无懈可击,堪称艺术品。
两人没再交流,各自品尝起北海道的新鲜海鲜来。
店里充满鸡尾酒搅拌器的搅拌声、酒杯相碰声、捞取机制冰块的“哗啦”声,喇叭里流淌出温柔的音乐。
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二宫诗织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首歌。
每当晴朗的夜晚,当抬头遥望夜空中闪烁的群星时,便会情不自禁地哼起这首老歌,歌名就叫“就像恋爱中的人一样”。
♪这些日子以来
♪忽然发觉
♪不知从何时起
♪常常独自一人,有时望着星星发呆
♪有时拨弄着吉他出神
♪就像恋爱中的人那样
陷入恋爱中的人常常就是这个样子,意识就像蝴蝶一般,自由自在地翩翩飞舞,让人忘记了自我。
等到回过神来,才发觉竟已过了很长时间。
如同那首和歌中所唱:“想起伊人,恍恍惚惚。”
果然,谈恋爱的人都是会变傻的......二宫诗织吃着饭后送上来的奶油布丁,在心里感慨自己快要变成笨蛋这个事实。
吃完饭,两人往车站走回去。
二宫诗织乖巧地搂着多崎司的肩膀,漫步在夜色笼罩的街头。
相比起以往亲密了很多,来往车辆的行驶声很是叫人快意,天空闪着淡淡的星光。
到了发车时间,穿过小小的地下通道,走过检票口。从月台处便能看到远方城镇的灯光,只剩寥寥无几的人家还亮着灯,整个城镇都在一片静寂之中。
发车前,多崎司给岛本佳柰打了个电话汇报情况,话筒那边沉默片刻后,传来太太埋怨的声音。
“多崎司,你坏事做尽!”
“回去再给你赔罪,”多崎司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脸颊间,空出双手把行李箱放好,“如果一开始没有干涉的话都还好,但既然已经干涉了,总不能半路抛下不管对不。”
“那是你的人生,尽可随心所欲也没人管得着。”
语气很牢骚,光是听着,就可以想像到她捂着被子低声咒骂的小女人模样。
“太太是不是刚洗完澡?”多崎司笑着问。
“对啊,刚洗完,身子还光着呢。”
“想念太太暖融融的柔软身体,麻烦请穿上吊带袜拍几张照片发过来。”
“一天到晚都每个正经,”岛本佳柰打着呵欠骂道句,语气困困的警告他:“不要拖太久,我还等着和你一起漫步在秋季枫叶遍布的京都街头,要是失约的话,你家最温柔的多崎太太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会搭理你。”
挂掉电话,火车刚好发车。
多崎司拿起一张毯子,盖在自己和二宫诗织身上,又把小可爱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睡吧。”他说道。
“kiki就是个花心的渣男。”二宫诗织抱怨一句。
“对对对......”多崎司伸手揽过她的肩膀,视线看向窗外黑漆漆的田野,“睡醒一觉,就到了小可爱的家了,我很期待。”
“不让你进门!”
二宫诗织的小脑袋转了下,调整到舒适的位置,沉沉睡去。
火车在黑暗中奔驰前进,穿过田野、穿过深林、穿过峡谷;少女的脸颊一直贴在多崎司的肩头,呼出得热气把他的脖子弄得潮潮的,暖暖的。
第二天天微微亮时,火车到达旭川站简的月台。
这里是日本最北边的城市,天气比函馆要冷上许多,更不是东京可以比的。
市区也非常小,是个典型的地方小城。不大的商店,乱糟糟的主街,有汇集10条线路左右的公共汽车总站,有导游图。往两边抬头一看,可以看到阴霾天空下高耸入云的雄伟尾雪山。
多崎司深吸了口气。
空气比预想中要冷得多,他顿时冷得一哆嗦,五脏六腑像是瞬间灌满了冰水。
“别冷着了。”多崎司从行李箱找出一条围巾,缠在二宫诗织脖子上,又拿了件粗棉布衫给她套上,硬生生把小可爱变成了一个小胖妞。
二宫诗织抬起比萝卜还粗的手臂,满脸不开心:“我们这是要去往冰河时期吗?”
“不赖。”多崎司笑着说道,“我捕捉猛犸象,你在家抚育孩子。”
“真的很妙。”她说。
“就差下雪了。”
二宫诗织抬头看了眼天色,确认道:“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很快就要下了。”
“怎么看的?”多崎司也抬头看过去。
十月二十七号,北海道短暂的秋天早已过去,秋季晴朗的天空被厚厚的灰色云层所笼罩着。联想到昨天还看着海水一样蓝的东京天空,有种很奇妙的割裂感。
就好比几乎没有领略完2021年的秋天,就已经瞬间快进到了2021年冬天。
仅有秋天的开始,省略掉过程和尾声。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经验。”二宫诗织打了个呵欠,深呼吸一口冷空气驱散自己的睡意,“还要转一次车,两三个小时的大巴,kiki受得了不?”
多崎司提着两个行李箱,充满精神道:“出发!”
和大多数小城市车站的候车室一样,旭川车站里也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
长椅难坐得很,烟灰缸满满挤着吸足水的烟头,空气闷乎乎的,墙上贴着几张观光景点的海报。
除去多崎司和二宫诗织会,搭乘同一个车次的只有一个身穿驼色毛衣的老人,一个领着四五岁男孩的母亲。老人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候车椅上专心看一本H写真。
开车前10分钟。
多崎司去买了两瓶牛奶和两份三明治,两人吃罢这顿建议的早餐,钻进大巴车里聊天。
大巴接近报废的状态。
地板刷的漆掉了七七八八,座位表层的皮革也几乎磨光,弹簧垫如一个月前的面包,掺杂着柴油味和酸臭味的空气弃斥着每一个角落。
多崎司皱着眉把车窗打开,放了一点新鲜空气进来。
“kiki,我好累。”二宫诗织靠着椅背,声音略微嘶哑,小脸蛋上爬满疲惫。
从昨天中午开始,就一直在旅途颠簸,不累才怪呢。
多崎司把窗户关上,轻轻握住她的手:“以后不会让你一个人走这么长的路了。”
二宫诗织向他投以无邪的微笑,表情仿佛在说“要说道做到哟”。
“嗯。”多崎司认真地点头。
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大巴车缓缓启动,往旭川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
天色稍稍晴朗了一点,低矮农舍的屋脊和黑色的塑料棚沐浴着冬日微弱的阳光,折射出来淡淡的温暖感。
二宫诗织很快又睡了过去。
随着大巴车的转弯,她的小脑袋晃动着搭在多崎司肩上,姿势停住不动。
小巧可爱的嘴唇微微抿着,用鼻子静静呼吸,温暖的湿气极为均匀呼出。
多崎司一直侧头,鼻尖微微触碰着她头顶的头发,嗅着发香。少女纤细的身体随着汽车的颠簸而不时颠簸一下,令人联想到静静的雨幕下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摇晃的小帆船。
天空灰濛濛的,尽头处和同样灰濛濛的海面融为一体,小帆船前途未卜。
不久之后,汽车钻入山中,沿着蜿蜒曲折行驶。
道路两边的景色,也从田园变成了一片阴森森的杉树林。漫无边际山林在呼啸的北风中此起彼伏,蓊郁的针叶林不见一线阳光。
光线被遮蔽,视野变得昏暗,就连温度似乎也跟着降低了。
靠着多崎司肩膀睡觉的二宫诗织转了转脑袋,双手像是冷到了那样的,紧紧抱住他的手臂。
多崎司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有些心疼。
从北海道到东京,这一段跨越山和大海的旅程,以往她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一个人提着笨重的行礼,在汽车站与火车站之间奔跑,在暗长狭窄的地下通道寻找光明......
她只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女孩啊......
在那充满元气的笑容之下,到底隐藏着多少她不愿意泄露出来辛酸?
回想春天的时候,刚认识她,就在内心认为这一定是个从小就在幸福生活中长大的孩子,否则不可能笑得那么生机勃勃。
到了真正可以触及到她内心世界的黎明时分,多崎司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错得很离谱。
大巴左拐右拐,离开这片杉树林,视野再次变得开阔起来。
似乎是一个山间盆地,景色沿着山体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更远处的地方,已经能隐隐看到蓝色大海的一角。
在这行驶的过程中,多崎司欣赏着窗外的景色,看小可爱的脸颊;看小可爱的脸颊的同时,也在欣赏窗外的景色。
早上八点半,大巴在一个小镇前停下来。
司机刹住车,告诉乘客滨中町到了,会在此地停留几分钟,想下车的不妨下车活动一下身体。
多崎司伸手捏了捏二宫诗织的脸颊:“我们好像到家了。”
“唔~”二宫诗织揉着眼睛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从网式行李架上取下行李,走出车厢。
司机在车尾处的候车亭抽烟,候车亭的绿色遮阳伞摇摇晃晃,犹如海中孤岛的上的一颗椰子树。
迎面吹来的北风冷飕飕的,像刀子一样割得皮肤发疼。
多崎司提着行礼,空出一只手搂住二宫诗织的腰,用身体替她挡风。展现在眼前的小镇很小,一面临海,另外三面被山脉环抱着。
山腰上隐约能看到几个村落,可供耕种的平地也不大。村落前面是层次分明的梯田,此时已经没有了农作物,光秃秃的一片。
有一个戴斗笠的人,在焚烧秸秆。
“秋天来就好了,”二宫诗织指着梯田说,“金灿灿的一片,可好看了。”
“下雪才更好看。”多崎司和她唱反调。
“下雪冷死啦,大家都不出门没意思。”
“打雪仗很有意思啊。你想想,一群孩子在雪地上嬉戏打闹,雪球碎裂飞溅起来的时候发出闪光非常有趣吧。”
“城里孩子真是不懂体会乡下人。”
“不对,”多崎司纠正她,“是南方人不理解北方人。”
两人边说,边往镇子里走去。
真是一个小得有些可怜的镇子,商业街固然也有,只是小得给人一种凄凉的印象。临街店铺玻璃窗上的彩色海报大都陈旧不堪,屋顶几乎都是黑糊糊的。
那不是潮湿的颜色,而是久经风雪剥蚀后的模样,像墨一般黑。
二宫诗织带着多崎司来到医院前,双手按着他的胸口不让他进去。
“哪有刚来就让客人进医院的道理,”她神情很认真也很孩子气地说道,“你在这等我一会,我去和爸妈说一声,然后带你回家,先休息一天,第二天再过来。”
“听诗织的。”多崎司点了下头,从系统中拿出一颗气血药交到她手中,“拿去给你妈妈服下,看看效果。”
二宫诗织好奇地打量手中的黑色药丸:“什么来的?”
“相信我吗?”
“相信。”
“那就去吧。”多崎司揉了揉她的脑袋,“等你愿意跟我回东京了,再慢慢和你解释。”
“要是我不愿意呢?”二宫诗织眼里满是笑意,语气却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就把你绑回去。”
“休想~”
少女愉快地转身,走进医院大门。
多崎司活动几下脖颈,视线缓缓移动。
医院前面是一片防风林,再远一点的地方矗立着三架巨大的风车,白色页片在海风的吹动下慢悠悠地转动。
没多久,二宫诗织重新走出来。
“欸,多崎君好。”
声音是从二楼传出来的,多崎司抬头看上去,一眼就看到二宫爸爸从窗户里把头探出来,冲着自己喊道:“很感激你能来这里做客,诗织这傻丫头两个月来可天天都在念叨着你呢,我和她妈妈都快愁死了。”
多崎司轻笑了下:“我也很想念叔叔,有时间我们切磋一下剑术吧。”
“一言为定哦。”二宫爸爸竖了个大拇指,然后看向脸蛋已经涨红了的女儿,“诗织,好好招待多崎君知道不,能把他留下就不要放他走了。”
“爸,你能不能闭嘴啊。”
这一下子,二宫诗织脸上的血色蔓延到了脖颈上,“说这些话羞死人了,多难为情。”
“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女孩子要矜持的啊。”
“你妈当年就一点都不矜持,你从哪遗传来的矜持?”
“......不想理你了。”二宫诗织回过头,不看自己那说话不会看场合的笨蛋爸爸。
真是耿直的老岳父呀......多崎司忍着笑,朝小可爱走去。
二宫诗织已经连脖子都涨红了。
她本想着背过脸去不看多崎司,但却只是窘得垂下了视线。而且,当他走近时,她慢慢地把脸移向他那边去。
“爸爸他这人就爱乱说话......”
“我喜欢这种耿直的乡下汉子哩。”
“也对,”二宫诗织暂时忘记羞怯,噗嗤地一笑:“毕竟你们东京人啊,个个都那么爱撒谎。”
“都说了那是川端康成的诋毁......”
“我不管,反正kiki就不是个好人!”
耍无赖似的骂了句,二宫诗织带着他走向停车场,取出那辆本田小狼。在这期间,天色更加的阴沉,像要下雨那样。
“你开还是我开?”二宫诗织问。
“我来。”多崎司接过头盔,直接抬腿跨上座位。
二宫诗织跳上后座,双手搂着他的腰:“出发!”
说吧,她哈哈大笑了起来,在这放眼放眼望去皆是山川与大海的小镇里,她的美丽着实有些脱俗。
本田小狼的发动机发出一阵咳嗽般的响声,突突突地朝医院外冲去。
“kiki~”
“什么?”
“我好高兴~”
“我也是~”
“你会在下雪的时候亲我吗~”
“会的啊~”
“好冷!好冷啊~”
“抱紧我~”
风声很大,两人艰难地说着话,路过镇子中心唯一的红绿灯,等待绿灯时候,隔壁车道上停了一辆白色厢式小货车。
透过半开着的车窗,里面传来一把女声。
“欸,这不是诗织吗?”
“呀,西园阿姨好。”二宫诗织转过头,被风吹得通红的脸蛋上露出亲切的笑容。
“这个男孩是谁啊?”西园阿姨满脸好奇地看着多崎司。
多崎司替她答道:“诗织酱的男朋友。”
“啧,”西园阿姨脸色一变,“东京人?”
“东京人怎么了?”
“东京人最爱撒谎了。诗织,你可别被......”
绿灯亮起,多崎司猛地一拧油门。
轰地一下,本田小狼蹿出斑马线,朝山路飙去。
“哈哈哈哈!”紧紧抱着多崎司的二宫诗织,欢快的笑声把小镇上所有的声音都掩盖过去。
沿着山道开到半山腰,看到有条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
溪水的尽头,有一座小小的村落。
房屋多是些二层的日式木屋,农舍前的晾衣竿上都挂着不少衣物。家家户户门前都堆叠着高高的木柴,不少柴垛都有猫在上面打盹,远处有一缕白烟袅袅腾起,
摩托车驶过时,狗“汪汪”地叫个不停。
爬上一个坡道,来到小可爱的家。
一栋极为普通的二层木房子,整体呈“口”形,一种房屋占地为“L”字型,中间是庭院,另一半用半人高的围墙围着,围墙右边是一片光秃秃的杂树林。
多崎司停好摩托车,抬头打量房子。
黑色的屋顶白色外墙,窗框涂以深绿色,左边沿着邻居家的墙根种满柿子树。庭院中间有个小池塘,荷花已经枯萎,另一边种着不知名的花草,但都已经枯萎。
“可不许嫌弃哦。”二宫诗织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走进庭院。多崎司看到院角扔有一个早已废弃不用的旧陶火盆,火盆里积有15厘米深的水。
走上门前的长长走廊,大门的另一边有个小房子。
“那是厨房。”二宫诗织说着,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拿出拖鞋给多崎司换上。
房子里头凉丝丝的,让人舒坦。有客厅,有不大不小的饭厅。客厅里有一套沙发、电视机和几样木制的橱柜组合。
很普通的人家,干干净净。
家具哪一件都不特别引入注目,给人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
“快上楼休息吧。”二宫诗织没在一楼停留,拉着他走上楼梯,“给我当了一整晚枕头,kiki累坏了对不?”
“还好。”多崎司说道,“我身体不错的,这样还累不倒我。”
二宫诗织眼睛一瞪:“我说了要你休息你就乖乖休息。”
“凶巴巴的......”
“不乐意?”
“不,”多崎司摇头,“但是我不喜欢用别人睡过的被子。”
“怎么办?”小可爱眯起眼睛,“我打算让你睡我爸房间来着。”
多崎司无奈道:“只能去小镇的旅馆应付几天咯。”
“想睡我房间就直说。”二宫诗织白了他一眼,“诗织酱又不是笨蛋,怎么会听不出你话里的意思。”
“不愧是年级前十五,真聪明!”
“年级第一拿成绩来取笑人家,东京人真是坏透了。”二宫诗织嘟囔了句,领着他走进自己房间,然后说道:“我去给你泡杯热茶,你安心休息吧,睡醒了就可以吃午饭了。”
多崎司视线环绕一圈,细细打量小可爱的世界。
房间不大,空气中残留着少女身上淡淡的香味。
床拾掇得整整齐齐,枕头略为留有凹
,纯蓝色的睡衣叠放在枕旁。床头柜放一盏古色古香的台灯,旁边扣着一本书,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
靠窗摆着式样简练的旧桌旧椅。
多崎司走过去,看到许多堆叠整齐的教科书、习题册和笔记本。另外还有廉价的自来水笔和三瓶备用墨水,还有写信用品,信纸全是白的。
一切整理得过于井然有序,多崎司手指在桌面一划,指尖沾了白灰上去。灰尘不大,看样子仅仅是积了三四天时间。
收回视线时,他注意到左边架子上放了不少绳结,样式像是须贺神社里常见的那种,此外还有学校发的奖状、剑道部的竹刀、背景大都是名为多崎司的少年的寥寥几张装裱好的照片。
这些都是她在东京生活的痕迹啊。
站在这个小房间里,多崎司想象着年幼的小可爱。
一个聪明伶俐的可爱女孩,怀揣着对大城市的梦想,认真地趴在桌面上学习。累了可以撑起下颚,抬头眺望前庭、远处的梯田、还有大海。
随着年月渐长,她长得愈发地水灵,离梦想也原来越近。
终于,她迈出了脚步,离开这里,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自己面前。
相逢即是有缘。
想起《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里作为结尾的那句话,多崎司躺到床上,掀起被子蒙住头。
忽然出现在生命之中的二宫诗织,好比微弱的火苗,自己需要做的,是小心翼翼地呵护它助长它,使之作为松明燃烧下去。
如果一旦失去,火苗便永远无法找回。
可如果她不愿意呢?
别忘记了,她曾说过很多遍‘我有很认真想过以后该过怎样的生活’。
自己个人的意志,又该不该强加到她的身上?
来不及细想最后的结果,意识便朦胧起来,陷入浅浅的睡眠当中。
一觉醒来时,天色大好,窗外折射进来的阳光把屋子照得一片亮堂堂。
多崎司打着呵欠坐起来,看到檐前的小冰柱闪着可爱的亮光。
再往外头一看,天空的乌云变得淡薄,穿过云层射过来的阳光将整个世界照耀得充满幻想般的光芒,所见之处都是白茫茫的亮光。
下雪了!
他赤着脚下床,打开窗子,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他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地喊道:“诗织酱,你在不在?”
雪花翩翩落下,整个村子都被淳朴的白色所掩埋,连带着烟囱的柴烟如狼烟一般袅袅升起。随风舞动的银白结晶,如放学后的尘埃一样飘动,闪光。
“你醒啦?”
一楼厨房里传来小可爱的声音,多崎司看到她从那里走到庭院中间,仰脸看上来,脸上带着几抹黑灰。
“下雪了。”他激动到。
“每年都要下的啦。”
“我要下来亲你了。”
“欸?”
像是这才想起那句话一样,二宫诗织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山中的冷冽的空气,把眼前少女脸上的红晕浸染得更加美丽。
多崎司翻出窗口,直接跳下一楼。
雪花落在肩膀和头发,也有落入脖颈的,给人凉飕飕的感觉。
“小可爱,”多崎司上前,搂着她臃肿的腰肢,凝望着她的眼睛:“迟来的一句,我喜欢你。在看到人生第一场雪的时候说出来,还算浪漫对不?”
“我......”二宫诗织本想说一句‘我成功了?’,但终究没能说出来。
羞意涌上来,少女有些招架不住,静静地垂下的眼睑。
这模样显得很温顺,多崎司看着看着,有点喘不过气来。一股怜惜夹着喜欢的情绪从心底喷涌上来,贯穿全身。
情不自禁地,双手温柔地搂她的肩膀。
二宫诗织的脸向左右微微地摇了摇,又泛起了一抹红晕。
“无论你走到了哪,我都会把你找回来。”多崎司说道。
“好难......”二宫诗织轻轻地抬起仰着的头,用小拇指把鬓发撩上去,只说了一声:“这么美好的话,听起来多悲伤啊。”
雪花落在她的脸上,白花花地闪烁起阳光,映照出她通红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
活像在冰面上燃烧的火焰,冷凄凄的。
眼前小可爱在茫茫白雪衬托下的红脸,使得他的心也跟着被牵动起来。
“一点都不悲伤啊。”紧紧搂着她的腰,多崎司凑上前,低声呢喃道:“冬天过后,真正的春天就要来了。”
二宫诗织看着他原来越近的脸庞,睫毛轻轻垂下,双手紧张地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双唇,她的心,全都融化在这如壁炉般的温暖火焰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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