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独是被海洋环伺的塞浦路斯, 其他地方也纷纷祭祀冥王和冥后,祈求他们的庇佑。
宙斯与普露托的儿子,半人半神的坦塔罗斯四处宣扬,让众人知晓他斩杀农业女神的伟大功绩, 此时人类对于农业女神德墨忒尔的信仰已经全线崩塌, 他们甚至一拥而上,砸毁了众多农业女神的神庙, 重新烧筑神像, 供奉其他神明。
对于人类来说, 一个凭着一己私利拿他们泄愤的女神,如今化作尘埃, 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他们凭什么再留着那些雕刻精美的神像, 去祭祀一个已经不存在于世间的神明?遑论那个神明把他们的信仰当作尖刀, 才狠狠地刺穿他们的心脏。他们只是凡夫俗子,没有那么包容!
对此, 众神都是乐见的。农业女神在时,他们忌惮她的神力滔滔,忍受了她的傲慢与嚣张。此时可笑的女神已经被斩杀在一个半神的刀下, 他们的怜悯还有任何必要?他们更像馋极了的狼, 死死盯着那因为农业女神死亡, 被不断分割的农业神职, 想要给自己分一杯羹。骄傲自大的坦塔罗斯的宣扬对于他们来说不是冒犯,反而是有利的!
全知全能,操纵一切的宙斯也是这么想的,他甚至赐予坦塔罗斯一块肥沃的土地,让他在深居吕狄亚腹地的城邦——西庇洛斯做了国王。因为勇武的坦塔罗斯对他还有用,他还要靠他, 劫掠貌美的种子女神,那块没吃到嘴的肉,如今没人保护了,他必定要尝一尝!
至于人类对于神明可以被杀死的质疑,宙斯也想好了应对的办法。当鸟儿被猎杀殆尽的时候,他还需要弓箭做什么?等到坦塔罗斯献上美丽的珀耳塞福涅,他会给他最后的奖赏——所有人类都将迎来的死亡。
此时的种子女神,正被神王的恶意迫害着。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每天在密林里东躲西藏。坦塔罗斯拥有了大批的军队,他现在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马,自然有神王派出的使者带着他的军队,搜罗仓皇逃离的种子女神。他只要在接到消息的时候,趁着飞车及时赶到,抓住了种子女神,这功劳依旧是他的!
军队的盔甲发出铿锵的声响,珀耳塞福涅第一次听见的时候,还曾含着羞恼,动用神力去对付他们。第二次,第三次,她依旧会气得脸颊透粉,用神力摧毁整支军队。但是她现在已经不会这样做了,她没有信仰,只是依附农业女神的小小附属神,她的神力不是源源不断的,此时,她已经近乎用光了神力,哪还敢把最后的用于自保的力量拿来挥霍?
这是珀耳塞福涅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困窘,明明天空明亮,太阳神赫利俄斯每天按时上班,月亮女神塞勒涅每晚都会巡视,她却好像一直徘徊在黑夜将尽,天光未明的时候,看不到新一天的曙光,也无法回到安乐的过去。
这么多天了,她依旧无法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故。每次听到祭祀的乐声,她会痛苦地捂住耳朵,好像那声音会变成一把刀,在她的心里疯狂搅动。现在是秋天,丰收的秋天,换做往年,那些祭祀的音乐都是为她的母神德墨忒尔所响,可是现在呢?
她的母神化作灰飞!
她曾亲眼看到人类砸毁母神的神庙,可是她身后有追兵,身上没神力,她连阻止都不能,只能含着热泪继续仓皇逃跑。曾经,她是被母神捧在手里的珠宝,那么多宁芙簇拥着她,她还有最忠心的妮可,事事为她着想。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了!
珀耳塞福涅在极疲倦的时候,会累得睡着。她会梦见重生前的事情,梦见自己在幽冷的冥王神殿里,与冥王相看两厌;她也会梦见盛大的宴会,冥王带着冥后出席,他们举止亲昵,她嘲笑,那是飘浮在纳西索斯面前的泡影,然而当冥后回头,她却赫然发现,梦里的冥后是她自己!
原来,在极度的困厄中,她居然会潜意识地想念上一辈子的事!
她想念那段在冥界备受讨好,虽然不自由,但是可以任意发脾气的日子。
她想念母神为她撑腰,带她回到奥林匹斯,让她得以在每年有半数时间享受荣华的日子。
她甚至是羡慕的,羡慕纳西索斯能够被冥王保护。
她为什么要羡慕?!
珀耳塞福涅痛恨自己的不争气,一支金箭赐予的,作弄人心的爱情,竟然也惹得她羡慕不已,她从什么时候变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骄傲的种子女神!她恨不能立刻把真相告诉纳西索斯,看他惊愕不已,露出与她如出一辙的难受痛苦的表情。
在这段仿佛灰老鼠般仓皇逃窜,就连梦境都要逼迫她的日子里,她唯一的动力就是揭穿金箭的秘密,让纳西索斯痛苦。然后在他因为痛苦而失神的时候——杀了他!
那是她一切痛苦的根源,她后悔自己没有早早将他连根拔除。
然而现在,后悔已经迟了,她根本没有能力去到冥界,没有办法把最恶毒的话甩在棕发男神的面前。她还得继续这样的逃亡,逃亡……
在山林的缝隙间,珀耳塞福涅窥见一个隐蔽的山洞,她躲藏进去,赫然发现,里面陈设齐全,收拾得干净整洁,好像有人居住。应该是在深林里狩猎的猎人,有时候因为追赶猎物忙到太晚,不变下山,就可以在这里暂住。珀耳塞福涅咬住手指,突然有了主意。
她藏匿在山洞中,耐心等待。等待追兵过去,等待山洞的主人回来。
她用仅剩不多的神力施了个障眼法,让宙斯的使者没有发现她。她等了一天一夜,怀揣着巨大的不安,害怕搜捕她的人重新回来。但毫无疑问,这是目前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她只能选择赌一把。
幸好,她赌对了。
大概是接近夜晚的时分,珀耳塞福涅听见倦鸟归巢的叫声,伴随着脚踩枯叶的声音,一身疲惫的猎户带着他处理好了的猎物走进山洞。他今天运气不错,猎了只大野猪。虽然皮糙肉厚,但总比空手而归要好。就是身上受了伤,不轻,他摸索着,在洞穴里找药给自己处理。
忽然,一把冰冷的尖刀抵住他的脖颈。
那一刻,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
“唔。”
纳西索斯从睡梦中醒来,腿上是一片温软热烫,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他一边低头往下看,一边用手指揉捏酸胀的后脖颈:“西奥多?”
白绒绒的小狗伏在他的腿上,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回应他的呼唤。
“汪呜。”
“啪”一声,被它叼在嘴里的红玫瑰摔在纳西索斯的腿上。
呆呆笨笨的西奥多和纳西索斯对视一眼,迟钝地反应过来,要把花重新叼起来。它伸出粗粝的舌头去舔,尖尖的牙齿磨在纳西索斯的腿上,痒。纳西索斯赶紧把它的前肢提起来:“好了,西奥多,再动来动去会掉进水里的!”
今天闲来无事,纳西索斯在爱丽舍清澈的小溪里玩水。许是溪水太清凉,小鱼啄人的动作太催眠,他很快便感受到了睡神的呼唤,倚靠在树皮粗糙的月桂树上睡了过去。没想到西奥多竟然会跳到他身上来,纳西索斯真怕它摔进水里。
被举起来的小狗仍不安分,他用粉嫩的舌头去舔纳西索斯的鼻子,纳西索斯照例躲开它的亲近,他实在太怕痒了。把小狗放在旁边,任它挨着自己撒欢打滚,他又拾起跌在腿上的红玫瑰。
红玫瑰显然才刚刚开放,花瓣都没完全舒展开,攒聚在一起的花瓣间坠着一颗欲掉不掉的露珠,看上去格外可爱。纳西索斯把花凑到鼻尖嗅了嗅,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水中倒映出男神冷肃的面容,黑发的冥王微微俯身,靠过来,双臂自然地搭在他的肩上,偏头,在他的脸颊落一个吻:“睡得好么,纳西索斯?”
纳西索斯只觉得肩膀酸麻,被冥王碰触,忍不住“嘶”了一声。
“怎么了?”冥王皱眉。
纳西索斯如实告诉他:“肩颈睡麻了。”
不止是脖颈和肩膀,哈迪斯注视着伴侣刚刚被他吻过的侧脸,纳西索斯的皮肤嫩,靠在树皮上睡出来的印子还没有消,衬着他朦胧的睡眼,更显得可爱。
哈迪斯帮他捏了捏脖子,那双常年执笔处理公务的手,做起这种事情也很得心应手。他在对待伴侣的时候,总会投入十分的细心。手上的力道轻柔,并且时刻留意纳西索斯的神色,看他舒服时舒展的眉头,他的眉眼也会舒展开,一旦纳西索斯眉心有了折痕,他就会把动作放得更轻柔。
“可以了,哈迪斯,我好多了。”
纳西索斯对哈迪斯说话,因为姿势的缘故,他说话的时候必须歪头,才能看到伴侣的眼睛。他像只慵懒的猫,歪着脑袋冲哈迪斯微笑:“谢谢你。”
哈迪斯不喜欢听他说谢谢,摇了摇头:“起来么?我们回神殿。”
纳西索斯欣然答应。他撑着手臂准备起来,却突然发现:“我的脚也麻了。”
肇事者西奥多已经撒腿跑远了,纳西索斯无奈,他动了动腿,想要强行站起来。腿麻了这种情况他有经验,只要多动一动,血脉通畅了就好了。然而不等他扶住月桂树的树干,就被一双大手捞了起来。
“啊!”
纳西索斯没防备哈迪斯会这样做,身子突然凌空被人抱起,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呜汪汪汪——!”
正拿爪子扑蝴蝶的西奥多一个转身,飞奔过来保护主人。然而它黑润的眼睛里只看到冥王哈迪斯将他的主人抱到一棵簌悬木下。簌悬木更为粗壮,树皮光滑,哈迪斯让纳西索斯靠着,然后拉过他一条腿,给他按摩。
纳西索斯像个人形的娃娃似的,被哈迪斯搬着,换了个位置。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他的腿上。因为泡水的缘故,他的皮肤冰凉,像冬天里的一簇新雪,此时被哈迪斯的大手抚过,那雪就像是受不了热情的火一般,猛然战栗,几乎化在他的掌心。
纳西索斯整个人软了下来,脸颊连带耳朵,整个都红了。
“别,别……”
他小声说,听见自己带着颤音的声音,觉得格外的奇怪。
哈迪斯却坚持:“揉一揉,好得更快。”
这是他的经验之谈,刚刚纳西索斯被他按揉脖子和肩膀的时候,看起来就很舒服。
可是揉肩膀和揉脚,那是一回事么!
哈迪斯的手好像带着火星,从他的小腿肚揉下去,揉到他的脚踝,再到脚掌,他热得快冒烟了!纳西索斯一向怕痒,这时候却顾不上痒,只觉得羞耻,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似乎要让他的灵魂颤抖的战栗。
他下意识蹬脚:“哈迪斯,停下来!”
然而这一蹬,反而把自己送得更近。
哈迪斯看着他白皙修长的小腿绷直,因为被冷水浸过的缘故,脚背上青色的血管十分明显,好像上好的白玉染上了青色的颜料。让人……想要给它染上别的,更多的颜色。
哈迪斯的眼神变得晦暗而危险。
他闭了闭眼睛,竭力克制自己过分的欲望,怕吓坏了他的伴侣。
他声音喑哑,松开了握在纳西索斯脚踝上的手:“纳西索斯,乖,我们换一只脚。”
换什么换!
纳西索斯被松开,像机警的猫儿,腾地站起来。
他背靠着簌悬木,动了动腿,向哈迪斯力证:“不用麻烦了,你看,我没事了!”
哈迪斯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往下,看到那双白玉似的脚踩在青草中,喉结微动。
“……没事就好。”
听见这句话,纳西索斯莫名松了口气,感觉凝滞的空气也重新开始流动。他弯腰,捡起因为他一连串的动作跌落在地的红玫瑰,垂眸不敢去看哈迪斯:“我们回去吧?”
“好。”
哈迪斯说着,捞起地上懒得看两个男神做“无聊”的事情,转而咬起尾巴的西奥多。
纳西索斯有些惊讶,没想到哈迪斯会主动抱西奥多。
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有些事他也看得明白了。比如哈迪斯对西奥多的态度,那纯粹是因为他的喜欢而尽量忽略,事实上,他的伴侣应该不是很喜欢西奥多。对于这种事情,纳西索斯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只能装傻。没想到这一次,黑袍的冥王竟然会对小白狗释放善意。
纳西索斯正思忖着,就见哈迪斯把西奥多对向自己,脑袋掰正,四目相对。
他教育它:“偷摘别人的花是不对的。那朵玫瑰不是你送的,那是我为冥后栽的。”
那一刻,哈迪斯那股认真劲儿,让纳西索斯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西奥多不立刻道歉,它就会变成一盆香喷喷的狗肉。
……要不要这么幼稚?
偏偏他还就吃这一套。
纳西索斯抿着笑,去拉伴侣的手臂:“好了好了,是西奥多不懂事。但是看在它今天给我们做了一回信使,传达了你的爱意,就不要跟它计较了,好么?”
“汪呜!”
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小白狗抢先回答。
纳西索斯歉意地看了它一眼,虽然小狗狗很明显没什么坏心眼,但这种时候,他肯定是哄他的伴侣呀。
两位男神携手走出冥界的乐土,小狗西奥多撒开四蹄跟在后面。他们走到真理平原的时候,忽然发现前方一片混乱,士兵们密密匝匝围成一团,三位冥府判官也停下了审判,正神色凝重地站在附近。
纳西索斯奇怪:“过去看看?”
哈迪斯自然不会忽视这样特殊的情况,他颔首,抬步走了过去。
能说会道的米诺斯见着两位冥界的主宰到来,连忙迎上来:“冥王陛下,冥后殿下。”
“这是怎么?”哈迪斯问。
即使他不问,米诺斯也正准备向他汇报:“冥府闯进来一个生魂,是个半神。”
不必说哈迪斯,纳西索斯听了,也是直皱眉。
一个半神,闯进冥界?他既然已经来到真理平原,不必说,必然顺利通过了厄瑞波斯的黑暗,哀嚎的怨河,还有由三头犬看守的地狱门。
纳西索斯也试过闯出冥界,他费尽力气,尚且败在了卡戎那一关。一个生魂坐上卡戎的渡船,他会发现不了?为什么这个生魂还能出现在冥界?
对此,哈迪斯倒是没那么多的好奇心。
只道:“冥界不容许生魂进出,把他赶出去。”
他的声音冷酷,俨然是办公时大公无私的冥王。
又吩咐:“让修普诺斯和塔纳托斯给卡戎和刻耳柏洛斯顶班,叫他们来冥王神殿。”
这是要问清楚他们为什么疏忽,放进来一个生魂。
哈迪斯说完,却发现米诺斯依旧杵在原地不走。
他问:“怎么不去?”
米诺斯想起那个半神狼狈哀恸的模样,心里不免升起怜悯之情,他想了想,还是说:“那个半神擅长音律,能够操纵琴声击退冥府士兵,我们的士兵一时无法靠近他……”所以他们三位冥府判官决定出手。然而听了那人的弹唱,不说本来就重感情的埃阿科斯,即使是他,也做不到毫不迟疑地动手。
哈迪斯皱眉:“一个半神,饶是冥府士兵无法战胜他,对于你们来说应该没问题。”
他的声音冷硬,对于这种挑衅冥府权威的事,他不能容忍:“米诺斯,赶他走。如果他不肯走,就把他留下。”这里的留下,显然不是留下做客,而是要请那个擅闯的狂徒去塔尔塔罗斯久住。
米诺斯闻言,声音变得急促,他替那个陌生的半神争取:“冥王陛下,请您听一听那个半神的自白,他闯冥界事出有因,卡戎和刻耳柏洛斯也是被他感动才会把他放进来的,他是有苦衷的,请您听听他的请求!”
“米诺斯,你作为冥府判官的公正与秩序去了哪里?”哈迪斯看他一眼,微妙的感觉更甚。
纳西索斯也觉得这不是米诺斯的作风,而且什么卡戎和刻耳柏洛斯因为感动把人放进来,这话也透着古怪——冥府的神祗在这里工作了几千几万年,看过多少亡灵的悲欢离合,他们要是这么容易被感动,只怕是稍微有点胆量的猎户都敢凭着一个感人的故事来闯冥界了!
当然,米诺斯对自己的失态完全没有察觉,他还要说话,纳西索斯把怀里的小狗怼到他手上,打断了他的话:“米诺斯,如果你的同情心泛滥,那就帮我照顾西奥多吧。它从小没有父母,被我捡到,也很可怜。”
米诺斯显然对西奥多没什么同情,他没有露出感同身受的难过,而是懵懵然,好像没弄懂冥后是什么意思。被硬塞在他怀里的西奥多也是一样,呆呆望过来,疑惑地叫了声:“嗷呜?”
纳西索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看向哈迪斯:“那个半神有古怪。”
哈迪斯也是同样的想法:“我们去看看。”
两位男神走向被包围的半神,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冥王陛下,冥后殿下!”人潮纷纷散开,好像海皇波塞冬手持三叉戟,把海水分成两半,露出被刀枪箭矢对准,却依旧镇定,怀抱金色竖琴的半神。
所谓半神,即神明与人类的后代,他们常常有着得天独厚的样貌,还有着神赐的矫健的四肢和聪明的头脑。闯入冥界的俄耳甫斯就是这样,他有着一头碎金子般灿烂的短发,碧蓝的眼眸好像忧郁的大海,被两位神力滔天的神祗注视着,他也浑然不惧。
“尊敬的冥王陛下,冥后殿下,我是司掌文艺的阿波罗神的儿子,俄耳甫斯。”他不卑不亢的在两位男神的审视下完成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又说了两句客套话:“我为自己擅闯冥界的行为感到抱歉,但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还请两位胸怀宽广的神明原谅我的冒昧,听一听我的请求。”
纳西索斯听着这话就觉得不舒服,他有不得不来的理由,就可以无视冥界的秩序,挑战冥府的权威,又给他们戴“胸怀宽广”的大帽子,要是他们不体谅他,就是心胸狭小?
可不能让他把大帽子戴稳,纳西索斯心想。他挺身而出,叱责金发的半神:“你既然知道自己是擅闯,来得冒昧,就该自觉离开。你擅自闯入冥府,冥王陛下没治你的罪已经是对你最大的宽容,还想妄求其他,你未免太过贪心!”
他神色凛然,越发显得容貌冷而艳丽,不容侵犯。在护夫这个方面,他义不容辞。
哈迪斯望着他的侧颜,眼神中含了一丝缱绻。
俄耳甫斯为那丝缱绻黯然神伤,在变故出现以前,他还在用同样的目光凝视他的妻子,他亲爱的欧律狄刻。然而就在今天早上,生性活泼的欧律狄刻在田野里玩耍时不幸踩中了一条毒蛇,残忍的毒牙夺走了她的性命,将她带到了幽冷昏暗的冥界,只剩下俄耳甫斯抱着妻子冰冷的尸体痛苦。
他无法忍受这样巨大的不幸降临在自己的身上,更无法接受死亡带走他心爱的妻子这个事实,他决定大胆闯入冥界。他打动了怨河的摆渡者,又驯服了守卫地狱门的三头犬,他终于来到真理平原,哪怕被众冥府士兵刀剑相向,但他成功见到了冥王和冥后,他不会退缩!
俄耳甫斯拨弄金色的琴弦,试图用最动听的话语唱出他的经历,唱出他对妻子的爱恋。他就是用这把阿波罗神赐的竖琴通过了重重关卡,在冥界主宰的面前,他也只能放手一搏。
然而琴声刚刚流泻出来,哈迪斯就若有所觉地蹙眉。纳西索斯也发现了端倪,他伸手,按住了琴弦。俄耳甫斯的手还按在琴弦上,琴弦回弹,锋利的弦割破了纳西索斯的手指,沁出了一滴血来。
纳西索斯拧眉看他:“原来古怪的不是你,是你的琴。”
纳西索斯精通乐律,并且曾经使用与俄耳甫斯相似的方法,催眠尤妮丝和明塔,他很清楚这琴声中充斥着怎样的力量——它会使人与弹奏者产生共鸣,使人陷入无尽的悲伤,如此一来,即使是感情并不充沛的冥神,也会忍不住心软,违背原则也要放他通行。
“铮”一声琴响,是一个讯号。众冥神蓦然回神,适才反应过来:这位半神并不是用他的爱情故事打动了他们,而是用他十分具有感染力的琴声。顿时目光警惕,纷纷将他盯住。
那一刻,俄耳甫斯感受到了命运的恶意,居高临下的冥后好像那手执命运线轴的神明,即将审判他失败的命运。
俄耳甫斯的心被无尽的悲伤浸泡,他设想过他可能瞒不过了不起的冥王,他会选择和他的妻子一起死在冥界。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连施展魅惑的机会都没有,他才刚刚开始弹奏,就被善辩的冥后发现了问题,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莫可奈何,眼神里积蓄了哀伤:“我的琴没有问题,是我的心坏了。我救不了欧律狄刻,我愿跟她一起赴死,请求冥后的成全!”
他昂头向天,感觉暖洋洋的天火洒在他的脸上;恍惚中,他好像回到了人间,坐在充满馨香的花田里,下一刻欧律狄刻的吻就会落在他的脸上,像恶作剧的蝴蝶,在花蕊上浅尝辄止,捉弄它的甜蜜。那一刻,他是勇敢的,他不畏惧死亡,只遗憾自己不能牵着妻子回到太阳底下。
然而,他没有等到冥后的惩戒。
他顿了顿,缓缓睁开眼睛,只见刚刚还冷眼看他,无情至极的冥后此刻被冥王陛下捉住一只手,脸颊微红,竟似熟透的苹果般可口。那玉琢似的手指被冥王捏住,一股恐怖的死气将它缠绕,好像洁白无瑕的美玉染上了脏污,令人憾然,又觉察出一种破碎的美感。
然而那股死气的作用与往常并不一样,它不被用于摧毁,而是复原。当那吞吐的,几乎下一刻就能致人死亡的黑雾缠上冥后的手指,就变成了最乖巧的宠物,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将冥后手上的伤口修复。那挨挨蹭蹭的模样好似撒娇,把恐怖也变成了暧昧。
俄耳甫斯一时心情复杂。
一团黑气也能秀恩爱,不愧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但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在下属的注视下,冥王陛下真的不用避讳一下么?俄耳甫斯的心里乱糟糟的,他下意识环顾四周,赫然发现众冥神都反应平平,看样子早就习惯了被秀恩爱。
彼时,哈迪斯终于松开了纳西索斯的手,细细端详,那条小口子已经完全愈合。
纳西索斯觉得他太小题大做,难得感觉到了一丝羞赧,他试图抽手,却被哈迪斯攥住。修长有力的手指揉捏在他的伤口处,好像惩罚,却没用什么力气:“万事小心,没有下次。”
好像呵护一个水做的珍宝,一点磕碰都舍不得。俄耳甫斯对待欧律狄刻也是一样,他不免心生感慨:“真教人羡慕两位的恩爱,你们是如此幸福,拥有永生的快乐,永远相依相伴。而我已经失去了深爱的妻子,即使我冒死来到冥界,也无济于事。恳请冥王冥后施予我最后的幸运,让我与妻子同死,兑现我们当日的承诺!”
众冥神深居冥界,虽然见过很多生离死别,听过很多感人故事,但像这种胆敢闯入冥界救人,失败之后不求生路,但求共死的情况,他们还是第一次见。不免有些动容,将目光齐聚于冥王身上,屏息等待他的决定。
冷酷的冥王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不容情理地说:“你还没到死亡的时候,冥界不会留你。”
俄耳甫斯闻言,掩面痛哭。他没想到自己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不仅救不了妻子,连与她一同赴死也不可能。他相信公正的冥王哈迪斯,冥王说他还不能死亡,那么即使他有心寻死,也一定会得到救治,不能轻易如愿。命运就是这么爱恶作剧,他根本无法将它掌控。
俄耳甫斯的情绪几乎崩溃,他不是个轻易掉泪的男人,但此刻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满溢的伤悲。三位冥府判官,属埃阿科斯的感情最充沛,他此时正同情地望着哭泣的金发半神,众冥府士兵也觉得不忍心,不敢再看他颤抖的样子。
纳西索斯纠结地抠了抠手指,他低咳一声,好像要安慰,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收起你的眼泪,俄耳甫斯。如果你的妻子真心爱你,即使你们曾经意乱情迷,许下同生共死的诺言,她绝不会希望诺言兑现,你现在应该回到人间,继续你的生活;如果你的妻子并不爱你,她当然有理由要你实现承诺,但是为了一份浅薄的爱付出自己的性命,那实在没什么必要,你应该回到人间,开始新的生活。”
纳西索斯一向能言善辩,然而这一次,他并不能说服固执的俄耳甫斯。
俄耳甫斯停止哭泣,擦掉眼泪,声音低沉,语气郑重:“尊贵的冥后,即使是您也不能妄加揣测我的妻子,欧律狄刻的真心,只有我最清楚。我们许下这个承诺,是在死神险些夺走她性命的困境中。我告诉她,如果她死了,我会陪她一同赴死。她答应了我。因为她知道,失去了她,即使拥有神赐的竖琴,我也再弹不出优美的乐曲……”
俄耳甫斯坐在真理平原的草地上,讲述起他和欧律狄刻的故事。
就像俄耳甫斯说的那样,他是光明神阿波罗的儿子。在他出生的时候,天空中飘动动朵朵祥云,微风奏响美妙的乐章。司掌文艺的阿波罗神喜爱他的音乐天赋,将最钟爱的竖琴赐给了他。
这原本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像每一个在吟游诗人的琴声里吟唱的英雄故事,拥有一个带有神话色彩的开端。然而随着俄耳甫斯长大,一切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除了俊美的面庞和天生的大力,他只在音乐上展露他的天赋,至于光明神的剑技和射术,他一概没有继承。
身为一个半神,他是那样的平凡,甚至有时候他希望自己并没有继承阿波罗的血脉,那么他也不必承担半神的使命。他令很多人慕名而来,又让他们败兴而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为此而苦恼。
然后某一天,爱情降临在他的身上。
“你就是俄耳甫斯?”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将他望住,拥有着浅金色卷发的女孩笑得像朵开得正艳的向日葵:“你弹琴真好听,我喜欢你的琴声,也喜欢你!”
欧律狄刻说,她对他一见钟情。她爱他的琴声,更爱他弹琴时的忧郁。
俄耳甫斯不能接受这个原因,他的烦恼竟然也能成为欧律狄刻爱他的理由,她就像其他喜爱他相貌的女人一样肤浅!
很长一段时间,他对她很冷淡。她笑,称之为“琴师的傲慢”。她依旧追逐他的身影,像向日葵向往着太阳。
慢慢的,他对她改观。爱听音乐的人只知享受他的琴声,她会关心他的琴弦有没有好好保养;爱弹竖琴的人会分享自己的听后感,她却会陪他翻山越岭寻找下一首歌的素材。
因为她的陪伴,他慢慢走出气馁,琴艺越来越高超。也因为她落入险境,他终于发现了阿波罗神的竖琴的神妙之处——只要他用心弹奏,琴声能够清心,也能蛊惑人心,这就是他的武器。
他终于知道,她和别的女人并不一样。她是他灵魂的伴侣,是他不可或缺的另一半。
然而现在,他失去了他的灵魂。
他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失去了她,我成不了优秀的琴师,也成不了无畏的英雄。俄耳甫斯的故事,到今天就结束了。”
纳西索斯心中一痛,忍不住看向哈迪斯。
他隐隐觉得,俄耳甫斯的故事和他很像,一见钟情的追求,回避无果的爱恋,逐渐打动的内心……在接纳以后,他也拥有了一个灵魂契合的伴侣。
如果是哈迪斯遇到危险,如果他们不是那么幸运,没有永生的权利,他会不会为了哈迪斯倾尽所有?
纳西索斯没有多想,答案了然。
他会。
那一刻,他有了决定。
他问哈迪斯:“我想帮他。哈迪斯,我能不能帮他?”
哈迪斯撞进他的眼眸,顿了顿。他原本是大公无私的神明,但被纳西索斯望着,他感觉他的原则也在退让。
如果纳西索斯想……
“冥王陛下,枯死的千年冥石榴树的树干可以铸成人形,把人的灵魂灌进去,一样能够存活!”
慈悲的埃阿科斯给了哈迪斯一个好办法,可以取代被死神塔纳托斯拖回来的欧律狄刻的尸体,让她重返人间。
哈迪斯没有犹豫,他决定破例一次。这么做既能让他的冥后展眉,又没有违反死者不能复生的原则,他有什么道理不做?
“那就让欧律狄刻的灵魂寄居在冥石榴树上,”哈迪斯望向俄耳甫斯,一向冷漠的眼眸好像也染上了点点暖意:“俄耳甫斯,你可以带你的妻子回家。”
米诺斯主动将欧律狄刻寻来,夫妻俩抱头痛哭,哭着哭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又含着泪。他们重获生机的喜悦感染了众冥神,冥神们也为他们高兴。
当然,不请自来的俄耳甫斯并非冥界的客人,自然也享受不了客人的待遇。哈迪斯对于他们夫妻只有一个要求,由俄耳甫斯走在前头,欧律狄刻紧跟其后,两人相继走出冥界,不能回头。
死亡的路从来不是一条能回头的路,重生的路也是一样。哈迪斯的表情格外郑重,俄耳甫斯也一脸肃容,他牵住他好不容易寻回的妻子,毅然决然地出发了。
哈迪斯带着纳西索斯回到神殿,他告诉纳西索斯,他今天要去一趟深渊的塔尔塔罗斯。他又一次为纳西索斯破例,即使众冥神表示理解,他却不能姑息,只有为冥界做更多的事情,弥补自己的私心。
“我和你一起去。”
不知为什么,听说了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爱情故事以后,纳西索斯心里笼上了一层不安。并不浓厚,却无处不在,让他不能安心。一定要看着哈迪斯,感受他的体温,才能定神。
哈迪斯瞥他一眼,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虽然并不清楚纳西索斯为什么会这么在乎,但他决定把“惩罚”推迟一天。作为纳西索斯的伴侣,他有义务让他安心。
哈迪斯拉着纳西索斯在一方软榻上坐下,纳西索斯正奇怪,就看到哈迪斯一挥手,一团黑气中出现一个光屏,俄耳甫斯和他的妻子就行走在其中。
“你可以放心,俄耳甫斯是一个有胆有谋的半神,他会带着他的妻子顺利走出冥界。”哈迪斯说,试图用言语让纳西索斯安心。
纳西索斯相信他的伴侣,并且他认真观察光幕中的环境,怨河的河水流淌,将他们夫妻送到岸上。他们即将离开冥界,确实不需要他的担心。
纳西索斯松了一口气,却不肯承认自己的担心,嘴硬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真是多此一举!”
哈迪斯没有揭穿他的小别扭,对于伴侣口是心非的话,他总能包容:“嗯,是我担心,谢谢你陪我一起看。”
纳西索斯:“……”
哈迪斯愿意主动把这事揽在身上,对于纳西索斯来说,本应该是一件好事,他却莫名觉得脸红,低哼一声,小声嘟囔:“唬人。”
不是唬人,是哄人。
哈迪斯倾身,想要去吻他红红的脸颊,在俄耳甫斯面前,他就曾经有这样的冲动,想要尝一尝他香甜的红苹果。
然而就在此时,他突然有所感应,往深渊深处望去——
异变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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