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盈院的东次间,原先是陆明渊平日议事之地。
眼下却是空下来了。
云晚意也是在成婚一年后。
才得知,在嫁过来前些日子,陆明渊便将他所有的行当搬到藏剑阁去了。
从始至终,陆明渊都没有生过与她同房的念头。
大抵是心中有一人,便不愿污了那份纯白吧。
此刻东次间里,热闹喧嚣。
府中各房的管事们围着一霞色褂子的嬷嬷七嘴八舌的谈论着。
“康嬷嬷,可知这世子夫人今日唤我们前来为何?”
“不是前些日子同嬷嬷您交代了么?又起什么幺蛾子?”
“许是想唤我等过来耍威风呢,小门小户的,不都这般小家子气么?”
“……”
许是被她们吵得烦了。
康嬷嬷神色一厉,高声喝道,“往日里的规矩都学到狗身上去了?都站好!”
“待会让世子夫人看到了,还以为咱侯府的管事都没个教养呢?”
她本是靖宁老夫人身旁陪侍嬷嬷,老夫人临行前亲自指定管理府中日常已近十年了。
积威日久,只一开口,屋内便倏然一静,众人纷纷噤声。
“呵呵,确是长了见识,在游廊那头都能听得各位的声儿。”
屋外却是传来一声轻笑,软糯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嘲意。
众人纷纷看向房门处,只见一朱色长裙的端庄女子莲步轻移,款款而来,面上笑意盈盈。
身后随着的几个丫鬟却是个个神色肃然,不由教人心头一顿。
若不是见着,是怎也想不出那般软糯声音的女子,竟会是气势夺人。
康嬷嬷新婚次日,是见过云晚意的。
虽诧异她今日的妆扮,但也最先回过神来。
忙福了福身,“见过世子夫人。”
“倒是让您见笑了。”
云晚意抬手虚扶,柔声道,“嬷嬷不必客气,见笑谈不上,只是……”
她边说着,脚下却是径直走向堂中主位,各房的管事们纷纷侧身。
待坐定后,才将未尽的话娓娓道出,“这毛躁的气性,当真能操持好府中一应事务么?”
随她走到一侧的康嬷嬷面色一僵,来者不善呢。
堂下众人更是面面相觑,更有不服气的,梗着脖子道,“您这话可就叫人心寒了,我等数年来不辞劳苦,兢兢业业操持着偌大的侯府时,那时世子爷都不曾这般说呢。”
这是欺她后来,没资格说教?
云晚意没有理会那声儿,端起一旁茶案上沏好的茶。
垂下眉眼,刮着碗子,轻声道,“嬷嬷也坐,今日倒是还有事想请教嬷嬷。”
方还默然不语的康嬷嬷心头一颤,生怕她下一句便是“不知府中平日都是怎地教的主仆规矩?“
忙走到下首,连声开口,“您莫要折煞老奴了,怎敢与主子齐座。”
说着转身看向众人,脸色难看,厉喝道,“李嬷嬷你犯什么糊涂,还不向世子夫人认错,想挨板子莫不是?”
“还有你们,乱七八糟像个什么样子,街头流子么?还不快站直咯,给世子夫人行礼。”
“世子夫人安好!”
“请世子夫人恕罪!”
云晚意这方抬头,扫了堂下众人一遭。
嗯,都不曾见过,但都认得,感觉当真是奇妙。
跪着那个,成衣房的李嬷嬷。
她身后站着那富态十足的,大厨房的元嬷嬷。
一旁国字脸的中年男子,是车马房的安管家。
还有花房的九娘,匠房的刘匠工,门房的老唐。
倒都齐全了。
至于书房的老仆韩东和府卫统领林教头,平日都听命陆明渊,在前院活动,极少涉及后宅事务,她亦管不着。
云晚意眸光绕了一圈,最后直直落在李嬷嬷身上。
直到她浑身不自在的时候,忽就笑了声。
“我瞧着李嬷嬷,倒是比康嬷嬷还年轻呢,不似犯糊涂的岁数,成衣房的活计可得心细,日后可不要犯糊涂了才好。”
李嬷嬷心头先是一紧,待她说完后,才松了口气,忙不可迭应道,“您教训的是,奴婢省得了。”
“起来吧,我今儿来,不是立规矩的,无需这般拘谨。”
话音才落,屋里的气氛为之一滞。
堂下众人:……
云晚意看向康嬷嬷,笑意盈盈道,“前几日我身子不争气,府中一应事务,倒是使得嬷嬷劳心了。”
“不敢,都是老奴分内……”
云晚意摆了摆手,继续道,“府中一应事务皆有各位操劳,我亦是愿做清闲人儿的,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当是对府中一应情况稍解于心,指不定哪日去了外头,旁人询起,若一概不知,我丢人事小,但旁人议论侯府没规没矩事大,嬷嬷,你说是不是这理儿。”
她扯着侯府的名声的大旗,康嬷嬷哪能说不,尬笑着连连点头,“您说得是,是这么个理儿。”
眼见她们没了异议,云晚意说起了正事来,“各位的账册可都带来了?”
却见堂下众人神色各异。
有如门房的老唐神色如常。
也有如李嬷嬷般忐忑不安。
亦有如元嬷嬷般唇色青白,微微张口,却又收了声。
云晚意扫了眼,心底了然。
靖宁侯府没落许久,迎来往送来极少,门房能伸手的地方不多,干干净净自是不怕查。
成衣房在她嫁来前,只有陆明渊一个主子,只消紧着他,其他人偷些工减些料,再平下账面,亦或做的繁杂些,碰上个五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也能糊弄过去。
而像大厨房这般油水极厚的地儿,明目极多,但凡伸了手,那账就难做的全无破绽。
想是方才的立威卓有成效,至各房管事现下都无往日一般镇定自若。
云晚意趁热打铁道,“康嬷嬷,听闻大厨那头的帮工韩拓,似是嬷嬷的亲家弟弟的孩子,有这般事儿么?”
康嬷嬷脸色一白,惊诧不定,悄然瞪了眼元嬷嬷,才慌忙开口,“世…世子夫人……”
却不想,云晚意一转脸色,摆了摆手笑若春风,“嬷嬷不必如此,常言道举贤不避亲,我亦是信嬷嬷没有私心的,听闻老夫人托你管好府中,那韩拓我略是晓得,平日里,也…算勤快,可见嬷嬷是对老夫人的话是上了心。”
“世子夫人明义啊,老奴…老奴……”,她说着,便抹着眼欲上前跪谢。
云晚意忙上前虚扶,“何至于此,我虽为新妇,但嬷嬷不易我亦瞧着,莫要这般。”
作了好一番主仆情深,待康嬷嬷歇了些。
云晚意看着她不知真心还是假意微红的眼眶,温声询道,“嬷嬷,府中规制为从一品郡侯,城郊的那些早荒的小庄子不计,朝中予月俸独七十二石,不知我说的可对?”
康嬷嬷连连点头。
云晚意又转而看向元嬷嬷,“今上御极以来,四海承平,每年南粮准时入京,是以京中粮价与往年相差不多,米粮一石市价五钱银子,便是上等的良米,亦不会过七钱,不知我说的可对?”
元嬷嬷也随之木然点头。
……
最后,云晚意在众人麻木的神情中看向安管家,幽幽道,“前年朝中在河套地区,设新河牧场,迁一万八千户,牧草年产……,安管家……”
安管家拱手行了一礼,“不必了,您见识广博,标下钦佩。”
云晚意颔首,肃声道,“我也不愿为难各位,诸往不究,只是侯府眼下处境艰难,正是需阖府齐心协力之时,我院里这些丫头少不经事,往后每日谴一人,随各位学些事儿,出些力,可成?若是各位还有其他想法,大可随我去同世子商议一番。”
铺垫至此,堂下这些人不论底子干不干净,都不愿再置喙其他。
纷纷如同大赦般附和起来,“全凭世子夫人安排。”
水落石出,图穷匕现。
她并不想操心侯府的事务,劳心费神去一条条对那些儿账目。
也从来不奢求能换下这些人。
只求她们往后存几分敬畏,便足够了。
今日之事,筹谋得当固然重要,但亦是运气上佳。
若她们当中有谁,不到黄河心不死,执意对账,非要闹腾到陆明渊那儿。
那她今日精心扮做的强势模样,便会如泡沫般,一触即碎。
上一世,她也曾借着贪墨的由头要发落大厨房的元嬷嬷。
最后却是元嬷嬷那桩事儿后,毫发无损。
她反倒是因着气闷和惊惧,病了好些时日。
那时起,她便隐隐意识到,在这侯府后宅中,不得郎君垂怜,无论怎地奋力,都无甚意义。
一路回到主屋,云晚意连衣物都懒得换,软趴趴的侧倒在围子床上,迷蒙着眼,不愿再提半分力气。
像是打了场仗似的。
七音眼中满是星星,吱呀了半天,最后憋了句,“您怎生得这般厉害!”
雪晴给她这小模样逗笑了,边给云晚意斟着茶水,边接道,“您都许些年不经商事了,怎还晓得如今的食货作价?”
“对耶?您方才口若悬河时,不说她们,阿音都给唬的一愣一愣的。”
云晚意悄然睁开半只眼睑,懒懒然出声,“出嫁前在父亲书房里瞧得的,不必忙活了,我不渴,就是有些乏了。”
雪晴诧然,一时间倒也想不起入京以来,世子夫人有没有离开她们,单独出去过。
又见世子夫人眉眼间的倦态涌现,满眼便只剩下疼惜了。
连忙拉着七音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房门。
屋里静了下来,云晚意只觉昏沉沉的,渐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