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查院只有几名司吏当值。
见卫瑾瑜过来,负责看守大门的一名老司吏十分惊诧。
迎出来问:“卫……御史是来取东西?”
今日是除夕,连在外奔波忙碌的游子商人都会赶着回家与亲人团聚过节,没人会跑到衙门里办公事。所以司吏猜测卫瑾瑜是落了什么重要东西在院中,才会特意过来一趟。
“仍用旧称呼唤我便可。”
见司吏颇有顾忌,卫瑾瑜道。
“是,卫御史,您落了何物?可要小人帮忙?”
卫瑾瑜道:“不必,我去政事堂。”
去政事堂。
司吏又是一愣。
还真有人大过年的,不待在家里过年,反而跑出来办公啊。
去政事堂之前,卫瑾瑜先去了趟卷宗库。当值的司吏见到少年过来,亦是同样的惊讶:“御史怎么今日还来?”
卫瑾瑜是这里的常客,直接道:“我想去一趟密卷库。”
按照督查院规定,四品以上御史有进入密卷库查阅卷宗的权限,密卷库里封存的都是陈年大案旧案卷宗,除了有特殊需求,很少开启。卫瑾瑜虽早就升至四品,平日翻阅卷宗,也都是从外面的乙类卷宗库中调取,从未进过甲字库。
司吏迟疑片刻,点头:“虽然按着规定,密卷库休沐日不开放,不过既然是御史要看,小人破例给御史开一次便是。”
“有劳姚司吏。”
“御史言重了。”姚司吏道:“昔时南郊猎苑里,是御史仗义援手,救小人于水火,让小人免于责罚。小人说过,会报答御史恩情。”
“小人在这督查院里人微言轻,也就在这些事上能给御史行一二便利。”
甲字库钥匙共有两把,每次开启,需两名司吏同时到场。姚司吏先取了自己的那一把,之后又去了隔壁值房,不多时,回来与卫瑾瑜道:“御史随小人进来吧。”
密卷库铜制大门缓缓开启。
刚踏入进去,一股陈年积压的灰尘气息便扑面而来。
姚司吏手里举着一盏琉璃罩罩着的油灯,道:“密卷库里是不许见明火的,必须用这种特制的琉璃灯。”
卫瑾瑜点头,问:“我能否自己转一转?”
“自然。”
姚司吏把琉璃灯交到卫瑾瑜手里。
“申时之前都是小人当值,御史慢慢看。只是密卷库的卷宗与寻常卷宗不同,是不准许带到外面的,御史只能在里面观阅。”
“有劳。”
卫瑾瑜接过了灯。
傍晚时,曹德海亲自带着玄虎卫来到谢府,送来了天盛帝亲自赐下的烧尾宴一席。
“陛下说,今年是王爷和世子头一回在上京过年,一应宴席,必须按照最高标准,这不,御膳房得到旨意,半月前就开始筹备这席烧尾宴了,总共一百零八道菜,一半上京口味,一半北郡口味。”
天子除夕夜亲自赐宴
,无论哪朝哪代,于臣子而言,都是无上殊荣。
天盛帝继位以来,这还是头一回赐宴,意义自然又有不同。谢琅亲自送曹德海出府,问:公公是直接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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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海笑道:“还早呢,这才送了两席,接下来还要去卫府、顾府、韩府、赵王雍王府,且奴才只负责一部分,另有十几队人往其他官员府中送呢。”
“自然,烧尾宴只有六席。除了谢府,就只有三位阁老和裴府有此殊荣了。”
谢琅点头。
“公公辛苦。”
曹德海团团一笑:“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为陛下办事,是无上殊荣,岂敢言辛苦。”
出了谢府大门,谢琅便见一列玄虎卫骑在马上,手中各拎着一个食盒,向来是要往其他府邸送的,收回视线,问:“公主府也会送么?”
曹德海愣了下,道:“三公子素来都是在宫里陪太后过年,那一份直接就送去太后宫里了。”
谢琅吩咐李崖取来一个酒囊,道:“里头是新温的烧刀子,最是暖身,天冷路寒,公公且带着。”
曹德海笑呵呵接过。
“世子送的酒,一定是好酒,老奴就不客气了。”
说话间,将酒别在腰间。
两个小内侍立刻殷勤牵了马过来,曹德海翻身上马,遥遥朝谢琅拱手为礼,便带着玄虎卫离开了。
天空恰在这时飘起零星雪花。
谢琅回到府内,谢兰峰正负袖站在廊下看雪。
“过来一下。”
见儿子回来,谢兰峰道了句,当先转身回屋。
谢琅跟了进去,就见谢兰峰坐在榻上,跟前小案上已经摆了一个长匣子。
谢琅走过去,好奇问:“这是何物?”
“临行前,你娘让我带给你的。”
谢兰峰示意儿子到对面坐下。
“打开看看吧。”
谢琅撩袍坐了,拿起匣子,打开一看,见里面竟是一对金环,不由失笑。
“娘何时也爱这些俗物了?”
“还不是担心你在上京没规矩。再者,这环,有团圆思归之意,你娘是想你了。”
谢琅一哑。
没再说话,握起那对金环,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掌心,心却暖融融的。
金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谢琅忽问:“为何是一对?”
谢兰峰看他一眼,实话实话:“你娘让人打制这对金环时,你还没有和离。”
谢琅一怔。
谢兰峰:“你娘知道,那桩婚事你不高兴,但你娘也说了,人家也未必看得上你,既然成了一家人,该有的礼数都得做全,不能让人指摘,更不能让人说咱们谢氏故意欺负人。”
“不过如今这只金环也用不上了,你可以只拿一个,另一只留给三郎便是。”
谢琅将两只全部收进了怀里,道:“老三又不缺。”
谢兰峰瞅他一眼。
“怎么,有情况?”
“什么情况?”
“相中哪家小娘子了?”
“没。我自己戴两个还不成么。”
谢兰峰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没再说话。
谢琅将匣子合上,说起赐宴的事。
谢兰峰道:“天子赐宴,在历朝历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陛下御极已整整十八年,竟然今年才敢正大光明给臣子赐宴,实在令人慨叹。”
“你方才说烧尾宴共有六席,除了卫府顾府韩府裴府,还有哪一府邸?”
谢琅:“若孩儿没猜错,应是礼部尚书梁音。”
“是他。”
“爹认识他?”
“听过其名,听闻此人性情极倔,连先帝都敢顶撞,当年还冒死给陛下吸过蛇毒,自己险些中毒而亡。”
谢琅头一回听说这件往事。
“难怪陛下对这位梁尚书如此信任。”
又晚一些,崔灏带着苏文卿一道过来了谢府,同行的还有雍临、李梧、苍伯和几名崔府亲卫。
晚膳不必特意准备,光皇帝赐下的烧尾宴便足够吃上几顿。
家宴摆在正厅里,谢兰峰在主位坐了,让游方、李崖、雍临、李梧等人一道坐下吃,又吩咐孟祥另置了几桌宴席给两府亲兵。
游方等人起初还有些拘束,最后听谢琅道了句:“爹是觉得让你们都留在上京过年,委屈了你们,都坐吧。”众人才都坐了下去。
游方道:“若非留在上京过年,末将还尝不到这御赐的烧尾宴呢。仔细算来,倒是末将们沾了王爷的光。”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笑起来。
唯独雍临有些闷闷不乐,因半年过去了,世子仍没有松口让他回来。他跟在崔灏身边,崔灏待他虽也不错,可整日面对李梧等人,他总觉得自己身份尴尬,名不正言不顺。
吃到一半时,孟祥端了碗热腾腾的鸡汤面上来,面上还卧着一个鸡蛋。
“王爷知道,今日是文卿公子生辰,特意吩咐属下给公子准备了这碗长寿面。”
孟祥直接把面端到苏文卿面前。
这事在北境王府不是秘密。因崔灏没有妻儿,只有苏文卿一个养子,在北郡时就经常带着苏文卿去谢府过年。
苏文卿起身行礼:“多谢谢伯伯。”
“不必多礼,快趁热吃吧。”
“是。”
苏文卿笑着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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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瑾瑜从督查院出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下。
街道上花灯璀璨,人流如潮,摩肩接踵,全是出来赏灯的人群。
天空依旧飘着碎雪,琼玉一般,落在长街瓦檐上,并不影响出行,反而为除夕夜赠了几分朦胧的美。
“公子,行行好,给些吃食吧。”
见卫瑾瑜衣着考究,人也长得好看,一群乞儿立刻围了上来。
卫瑾瑜没有直接给他们银两,而是将他们带到了旁
边的馄饨摊上,让老板一人给他们端上来两碗馄饨,两个大饼。
乞儿们狼吞虎咽吃着,见这年轻公子只看着他们吃,自己并不吃,不由奇怪道:公子不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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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过了。”
卫瑾瑜简单道。
乞儿又问:“公子怎么也不回家?”
卫瑾瑜道:“我不喜欢小孩子吃饭的时候说话。”
乞儿立刻吓得闭嘴,专注干饭。
明棠赶过来,见这情景,大吃一惊:“公子这是……”
卫瑾瑜道:“让桑行找处庄子,把他们都安置一下吧,愿意读书的读书,不愿意读书的就在庄子上找些事做。”
明棠应是。
卫瑾瑜从袖中摸出块银子,放在案上,指着明棠与众乞儿道:“跟着这位哥哥,以后都能有饱饭吃。”
乞儿们眼睛一亮,立刻将明棠团团围了起来。
“诶公子。”
明棠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上京城除夕夜最好看的花灯在东市。
卫瑾瑜直接在东市找了家临街的酒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一边赏灯一边喝酒。
“卫公子?”
喝到一半时,旁人忽有熟悉声音传来。
是两个年轻公子,一个一身普普通通的蓝色长衫,一个一身名贵锦袍,原来是同来赏灯的孟尧与魏惊春。卫瑾瑜起身一笑,同二人见礼:“孟公子,魏公子。”
孟尧看着那一案简单酒食,碗筷也只有一双,问:“卫公子也是出来赏灯么?”
卫瑾瑜道:“随便看看。”
孟尧手里提着盏兔子灯,见卫瑾瑜看来,颇有些难为情道:“这是雪青猜灯谜赢来的,形状有些幼稚,让公子见笑了。”
卫瑾瑜笑道:“我倒觉得很新颖别致。”
孟尧立刻爽快说:“卫公子若是喜欢,便拿去吧!”
“君子不夺人所爱,这花灯倒与孟公子性情很适配。”
“咳。”
孟尧用震惊的目光看向卫瑾瑜。
“怎么卫公子与雪青都这般说。”
一旁魏惊春再也忍不住重重咳了声。
孟尧看过去:“怎么,方才不是你说的么?”
卫瑾瑜忍笑,道:“二位过来,是参加鳌山灯会吧?”
“没错。”
孟尧朗然一笑,后知后觉想起正事:“听说今年彩头是鳌山顶上一盏价值千金的八仙灯,由十八位匠人花费数月时间打制,美轮美奂。”
正说着,街道上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
三人低头一看,巨大的鳌山灯棚已经在东市正中央缓缓升起,高达十几丈,灯棚上悬挂着足有数百盏各种颜色形制的花灯,流光溢彩,炫人耳目,而最吸睛的,莫过于鳌山顶部,被众星拱月一般,高悬着一盏绘制着八仙图案的彩灯。
孟尧和魏惊春都是头一回在上京过除夕,头一回见如此壮观的花灯,性情稳重如魏
惊春,都忍不住惊叹。“当真鬼斧神工。”
孟尧则兴致勃勃问:“这彩头要如何得到?”
魏惊春已提前做过些了解,道:“两个法子,一个是猜灯谜,一个是直接飞上去摘。”
下面人声鼎沸,显然比赛已经开始。
孟尧对这类活动很热衷,问卫瑾瑜:“卫公子可要与我们一道?”
卫瑾瑜:“在下只是随便逛逛,二位请便。”
“也是,卫公子是上京人,对这类活动应该司空见惯了,不像我们,头一回在上京过年,看什么都稀奇。”
孟尧、魏惊春与卫瑾瑜告辞,下楼往灯棚方向走去。
卫瑾瑜依旧坐回自己的位置,倚窗喝酒。
这时,下方拥堵如山的人群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与喝彩声。
原来真有人飞纵而上,探手摘花一般,以一个极利落矫健的姿势,将那盏八仙灯摘了下去。
“世子!”
见谢琅摘了灯下来,李崖等人立刻激动迎了上去。
“郎君好身手。”
花费重金筹办了灯会的老板亦一脸喜气,团团拱着手走了过来。
“在下这鳌山灯会办了已有整整十年,郎君还是头一个不猜灯谜,直接摘灯下来的。”
老板一脸敬佩。
接着笑眯眯问:“郎君这八仙灯是送朋友还是送小娘子?”
“怎么?这还有讲究?”
“倒也不是讲究,郎君器宇轩昂,不像是喜爱这种小物件的人,故在下斗胆一猜,郎君这灯,一定是准备送人的。”
谢琅不过一时兴起,摘了下来而已,听了这话,不由垂目打量起手中的灯来。
这时,谢兰峰、崔灏、苏文卿和游方一道从另一边走了过来。
游方眼睛一亮,道:“方才文卿公子正打算猜灯谜赢这灯呢,没想到被世子抢先了一步。”
谢琅抬起头:“怎么?你们也想要这盏灯?”
在谢府用完膳,谢兰峰提议去街上走走,赏一赏上京灯会。谢琅迟出门一步,并未跟着大部队。到了街上,也是信步闲游,走到了东市。
游方:“属下一个大老粗,哪里有这等眼光,是文卿公子相中了。说来今日是文卿公子生辰,世子若拿此灯做礼物,倒是再合适不过。”
苏文卿立刻道:“游将军言重了,此灯精美罕见,世子辛苦得来,文卿岂能夺爱,再者,文卿也只是随便猜猜而已。”
谢琅沉吟片刻,已伸手将灯递到苏文卿面前。
“拿着吧,权当我这个兄长的生辰贺礼。”
上一世,苏文卿毕竟于他有救命之恩,送一份生辰贺礼,也不算多。
苏文卿尚有迟疑。
还是谢兰峰发话道:“文卿,既是这混账小子一片心意,你就拿着吧,与他不必客气。”
苏文卿才将灯接到了手里,露出一丝明润笑意,道:“文卿谢世子。”
一行人走了一段,恰好遇到魏惊春和孟尧。
孟尧与魏惊春自然识得谢兰峰,立刻正色要行礼,被谢兰峰抬手止住。
“这是外面,虚礼就省了。”
“是。”
二人又与谢琅、苏文卿见礼。
如今苏文卿与谢氏的关系在朝中已不是秘密,一起过年赏灯在情理之中,孟尧一眼就看到了苏文卿手里的八仙灯。
“原来摘灯之人是世子。”
谢琅问:“二位也是出来赏灯?”
“凑热闹而已。”
孟尧手里已经提了两盏兔子灯。
有些无奈摇头笑:“只是得了一些小彩头,无法与世子相比。”
谢琅看了眼那灯上的兔子。
“这灯新巧别致,倒也不错。”
孟尧不由失笑。
“世子可是今夜第二个如此宽慰在下的了。”
谢琅便随口问:“哦?另一个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