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到谢琅多半不敢再回来了,后半夜,卫瑾瑜算是睡了个安稳觉。
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次日窗外刚透进来亮光,就醒了。
卫瑾瑜听到了鸡鸣声,缓了缓神,睁开眼,望着头顶静垂的喜帐璎珞,方意识到,是躺在谢府床上,而不是公主府。
两位嬷嬷听到动静,送来盥洗之物。
二人不愧是宫中受过严格训练的,熬了一夜,也不见丝毫困倦色,只是心里不免有些发愁,晚些时候回宫要如何向太后回禀,昨夜定渊侯世子并未宿在喜房,而是宿在书房这件事。
“太后年事已高,又在病中,寻常小事,就不要惊扰她老人家了。”
卫瑾瑜自窗边转过身,道。
两人听懂其中含义,肃然应是。
“昨夜……外头可还安生?”
卫瑾瑜问。
二人不解公子要问什么,点头:“很安生,定渊侯府那些亲兵,拉着那位裘副将饮了一夜酒,竟也没醉倒,一早就精神抖擞起来到后院校场跑马去了,这北郡人,精力还真是旺盛。”
卫瑾瑜心彻底沉下,失望至极。
看来,谢琅是真的没逃回北境。昨夜大好良机未逃,以后,大约也不会轻易逃了。
等两个嬷嬷退下,桑行才进来。
桑行同样守了一夜,自然也清楚昨夜发生了什么,他倒不介怀谢琅没在喜房过夜这件事,反而有些庆幸。
对方身强力壮,对卫氏又充满敌意,若真同了房,受苦的还不是少主,如此做个表面夫妻倒也不错。
桑行已经趁着晨起认真研究过谢府东跨院的布局,地方很宽敞,并排两间正房,其中一间较开阔,和两边浴室书阁都打通,中间只用屏风做间隔,即眼下这间喜房,左右还各有一间耳房,对面是厢房,小厨房也是单独的,生活起来很方便。
除了布置不够精细。
好在有拯救价值,慢慢来就是。
看少主脸色不好,桑行笑着开口:“老奴让人煨了些粥,少主可要先吃些?”
卫瑾瑜摇头。
“待会儿还要进宫谢恩,先不吃了。”
毕竟御赐的婚事,不管双方当事人真实想法如何,都要表现出皇恩浩荡和感激涕零的态度。
正说着,就听外头有人问:“三公子可醒了?”
桑行走出来,就见廊下已站着个精瘦干练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上下的样子,一身石青色长袍,自有久经行伍之人才有的英挺气度,见了桑行,先笑着作揖:“这位就是桑总管吧,在下孟祥,是谢府管事。”
“抱歉抱歉,昨夜吃多了酒,未能及时过来与三公子见礼,还望公子海涵。”
谢府管事,想必是临时从北郡定渊侯府抽调过来的。
桑行回礼:“正是区区,不知孟管事有何贵干?”
老内侍礼节到位,言辞却透着疏冷。
孟祥不敢挑剔,谁让自家世子爷昨夜干出那般混账事。
再一拱手,笑呵呵道:“我们世子让人在花厅摆了饭,等三公子过去一道用早膳呢。”
“用早膳?”
听了桑行带回的话,卫瑾瑜皱眉,放下漱口的东西,若有所思。
“是,还说那谢世子已经到了,正等着少主呢。”
桑行也觉此事颇为蹊跷诡异,斟酌:“那孟管事还在等着,少主若不愿去,老奴就找个理由推了。”
卫瑾瑜想了想,摇头。
“就说我稍后就到,让明棠一道跟着。”
事已至此,一味躲着也不是办法,倒不如见机行事,左右谢琅眼下也不敢拿他如何。
谢府花厅就建在东跨院边上,卫瑾瑜到时,谢琅果然已经坐在案后。
他今日穿着身绯色束袖箭袍,双手搭在圈椅上,巍然而坐,鲜烈如火的颜色,越发衬得面如冠玉,气势逼人。
“公子快请坐。”
孟祥笑眯眯引着卫瑾瑜在对面坐下。
卫瑾瑜抬眼,看向对面谢琅。
对方懒洋洋换了个姿势,挑眉示意:“让人随便备了些,也不知合不合夫人口味?”
卫瑾瑜微垂目,扫了眼,虽是早膳,汤、菜、主食齐全,满满一大桌,什么花样都有,便道:“有劳。”
“不劳。”
“只要夫人吃得开心便好。”
谢琅握起筷子,夹了块蒸烧鹅,送进口中,慢慢嚼起来。
卫瑾瑜只当听不见他这虚伪的关怀,也握起筷子,随便夹了一只离得最近的虾仁。
谢琅眼睛一眯,若有所思。
两人心思都不在饭上,随便吃了些,便同时收筷。
孟祥见卫瑾瑜擦过嘴角准备起身,忙笑呵呵问:“公子不再用些茶?”
卫瑾瑜说不用,并向他致谢。
“我吃好了,世子自便。”
卫瑾瑜顿了顿,看向谢琅,出于礼貌说了句,便告辞离开。等人走远了,孟祥方责怪望向谢琅:“世子也是,方才怎么也不知道给新夫人夹夹菜。”
“给他夹菜?”
谢琅仿佛听到笑话。
“我劝你,以后也离他远点。”
“否则,连自己是怎么死的恐怕都不知道。”
孟祥一愣。
想起临行前侯夫人的再三叮嘱,忍不住道:“属下知道,世子对卫氏不满,对这桩婚事也不满,可这毕竟是御赐的婚事,世子不满这桩婚事,便是不满圣上,若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以此攻讦世子目无君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就说昨夜……世子就算再不甘不愿,也不该离开喜房呀。”
见谢琅沉着面不吭声,孟祥以为自己的建言有了效果,接着道:“属下看这卫三公子,长得好,脾气好,性子也和善,倒是和京中那些目高于顶的世家子弟很是不同。世子总这般冷着脸,怕要吓着人家。”
“吓着他?”
谢琅一嗤。
“他胆子可比你大多了。”
而且,昨夜明明他才是受害者,如今,恶名还得全让他背。
对方用毒吓唬他,反倒成了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真是荒唐。
孟祥不信。
“世子这话可有失公允。”
谢琅也不与他争辩,而是忽问:“一个人如果中了毒,还能食用生发之物么?”
孟祥年轻时是定渊侯谢兰峰副将,也是常年在军中摸爬滚打的,跟营中几位老军医都很熟,耳濡目染知道不少医理,闻言,几乎毫不迟疑道:“那必然是不能的,在军中,如果中了毒箭,是禁止食用鸡蛋和鱼虾类的生鲜的,之前就有将士因此加速毒发而送命的。”
谢琅:“那可有人会不知道这个常识?”
孟祥便说也有可能,毕竟有过将士因此送命的先例。
“但中毒不能食用生发之物这个常识,只要有点生活经验的,几乎都知道,属下说的那种极端情况,基本都是因为分辨不出哪些是生发之物,导致误食。”
“那鱼虾之类,可会误食?”
“这断然不会,生鲜生发,连三岁稚儿都知道嘛。”
孟祥不解:“世子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谢琅没答,自顾沉吟起来。
其实昨夜在书房里,他几乎一夜未眠,一直在努力回忆上一世有关这位身上处处透着古怪的卫氏嫡孙的事迹和印象。
遗憾的是,他一点都没想起来。
准确说,对于这个人,他的记忆是空白的。
他只记得,上一世新婚夜,他被裘英和老爹派来的另一名近卫押着,被迫跪在公主府寝阁前,以恭迎公主的礼仪,屈辱地和一个卫氏子拜了天地,行了婚仪。
“卫氏这回择了一名嫡孙,且身世颇为显贵,足见诚意。卫氏如今掌凤阁大权,总揽朝政,也掌着北境军粮草命脉,一味与其交恶,于谢氏并无好处。”
“那西京一战的账怎么算,大哥那只手便白折了么?”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连大公子自己都不再介意。侯爷再三嘱咐,请世子以大局为重,勿要意气用事,惹祸上身。世子,该行婚仪了。”
“卫氏如此欺辱谢氏,你们也让我拜?!”
他仿佛仍能听到上一世仍不可一世的自己愤怒的质问。
裘英迟疑片刻,无情道:“侯爷说,千锤百炼,玉汝于成,只要无损大节,世子都不得反抗。”
于是他便被迫跪了,拜了。
他正眼都未瞧过对方,根本不知道对方是美是丑,是高是矮。
新婚当夜,他就逃回了北境,之后和此人再无交集。
而卫瑾瑜这个名字,也仿佛一粒沙尘沉入海底,在大渊朝堂上毫无踪迹。
至少他攻破上京城门,将满朝文武都囚在文华殿时,里面是没有这个人的。
可见他根本没有出仕做官。
上一世的记忆,便在上京城破他登基称帝之后戛然而止,那万千记忆丝线,跨越前世今生,仿佛被人用一柄寒刃生生割断,连余响也无。
除了濒死之时,那万箭穿心之痛。
大约是老天爷也觉他死于非命,有辱谢家英名,才替他抹了那段记忆吧。
**
回到房中,卫瑾瑜屏退桑行和明棠,自己取了药油,按揉膝盖上的淤青。
他身体不好,体质特殊,连这种根本算不上伤的瘀肿消除速度也比常人慢很多,没办法,只能借助药油缓解疼痛。
按揉到一半,孟祥再次过来,说入宫马车已经备好,世子在等着和夫人一起入宫谢恩。
桑行原本还发愁怎么安排这事儿,闻言,倒是松口气。
用谢府的马车,的确更合适一些。
幸而这定渊侯世子在大事上还不算太混账。
卫瑾瑜收起药油,放回原处,只带了明棠,到府外一看,谢府门口果然已停着辆马车,车前放着脚踏,脚踏上已经有个模糊脚印,显然是有人用过了。
卫瑾瑜登上车,看到谢琅已经坐在里面。
谢琅已换了件玄色绣白虎的四品蟒袍,一手撑膝,靠在车壁上,半眯着眼,似睡非睡。
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无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连最基本的寒暄客气也不必。
卫瑾瑜避开对方横亘在中间的大长腿,自在另一侧坐了,然后从袖袋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书,开始翻开。
驾车的亦是定渊王府亲兵,谢琅隔窗打了个手势,便遵令出发。
“你要参加春月考?”
卫瑾瑜看得正投入时,对面突然冷不丁来了句。
春月考,即礼部即将在五月份主持的会试。
一般是在三月份进行,今年因为北境战事吃紧,国库空虚,才挪到了五月。
卫瑾瑜捏了捏书册。
有些意外,谢琅仅凭这本《章句集注》就有此一问。
连心思缜密的阿公都没问过他这句话。
但他并不打算回答谢琅。
谢琅显然也没打算得到答案,意味不明地瞥了眼那封皮,道:“我记得,只有院试乡试合格者,才能参加会试。你前两个都没参加,如何有资格参考?”
卫瑾瑜面无表情翻过一页。
日光融融,恰好一粒绒花越过车窗,飘落在那玉色发带上,主人却浑然未觉。
谢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故意拿腿去顶了下人。
“问你呢。”
绒花簌簌落下。
卫瑾瑜皱眉,不是很想搭理这个人。
但如果不搭理,这一路恐怕都安生不了。
眼睛仍盯着书页,淡淡道:“就算我院试乡试都合格,也是没资格参加考试的。”
“世子多虑了。”
谢琅一愣,才突然想到,他的生父,卫氏三郎卫晏,似乎是卫氏禁忌,他身为罪臣之子,的确没资格参加科考。
**
天盛帝身边的曹公公已在宫门外等候。
曹德海是太仪殿掌事牌子,为人和气,八面玲珑,见了谁都是一张笑脸。
曹德海一甩拂尘,虚虚行了个礼,笑容满面道:“陛下知道二位要过来,早早就命杂家在这里等着了。”
“有劳公公。”
二人回礼,谢琅问:“听闻陛下风寒复发,龙体可好些了?”
曹德海道:“早上喝过药,就歇下了,太医说陛下这是操劳过度,需好好静养一阵子,才能完全康复,这期间切不可再操劳,这不,这几日前朝要紧政事,都是凤阁先裁夺,再由卫阁老来太仪殿单独奏禀。”
曹德海引着谢琅和卫瑾瑜来到宸福殿,也就是天盛帝的寝殿前,这时,殿中走出另一个衣饰华贵、身着紫色蟒袍的太监,殿外小内侍显然都很惧怕他,纷纷俯身行礼。
“黄公公。”
曹德海亦殷勤迎上。
曹德海口中的“黄公公”,既统管着内廷二十四监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黄纯。谢琅记得,上一世谢氏被诬谋反,这位和卫氏沆瀣一气的掌印大太监和其背后监察司也是出了一份大力的,胸膛内不可避免地泛起一股杀意。
黄纯没看曹德海,视线径直落到谢琅身上。
两人目光交错,黄纯笑道:“一眨眼,世子好像又长高了,真是羡煞老奴啊。”
谢琅散漫一笑:“都是托黄公公的福。”
“世子这是取笑奴才呢。”
黄纯视线紧接着落在卫瑾瑜身上,道:“三公子体弱,陛下怕把病气过给您,今日就先不召见了,六子——”
他吩咐身后一名小太监:“带三公子去偏殿休息。”
谢琅下意识去看卫瑾瑜。
卫瑾瑜目无波澜,在殿外磕了个头,便随那名叫六子的太监往偏殿去了。
谢琅却有些意外。
皇帝只是感染风寒,就算召见臣子,也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如何有传病气一说。何况今日还是他们新婚头一日过来谢恩。
正百思不解,黄纯已比着拂尘道:“世子快进去吧,陛下正等着您呢。”
***
等谢琅从殿中出来,卫瑾瑜恰好把手里的书册看完一半。
他看得全神贯注,一直等谢琅到了身后,才察觉到什么,自案后抬起头。
大约还沉浸在书页内容里,那眸底有轻盈水光,粼粼而动,清澈见底。
但只一瞬,那水光便消散,转为沉寂。
谢琅手中多了一柄嵌玉的宝剑。曹德海则亲自捧了一对玉如意过来,道:“这是陛下赏给三公子的。”
卫瑾瑜随便看了眼,恭敬接过,再次到殿外磕头谢恩。
接着就是到清宁殿拜见太后。
曹德海还要侍奉皇帝,另派了太监引着两人过去。
谢琅信步而行,拧着眉,还在想皇帝今日令人不解的举动,不想转过一条宫道,快到清宁殿时,袖口忽被人扯了下。
很轻的力道。
谢琅自幼习武,久在沙场,自然第一时间察觉了。
有些意外看向一旁的卫瑾瑜。
卫瑾瑜目视前方,方用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太后身体不好,作为晚辈,我不想让她担心。”
谢琅知道,这位卫三公子的生母明睿长公主是太后与先帝所生的长女,依着辈分,他唤太后一声外祖母。
但他不理解的是。
“所以,你想说什么?”
卫瑾瑜转过眸,眸光仍是冷的,语调倒是罕见软了些,道:“太后可能会问起昨夜的事,那两个嬷嬷不会乱说,希望——你也注意措辞。”
这是让他配合演戏?
凭什么?
谢琅本能地想嘴欠拒绝。
然而对上那双眼睛,鬼神神差的,把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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