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讲到这场算是决定郑国命运的战争,寤生依然面色不改——谁教他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呢?他左右看了看,始终没有发现周王林的出现,颇有些失望之感。
“繻葛之战若他不来,恐怕便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寤生感慨道,“难道是寡人怨念之深不比鲁侯息姑,否则公子翚怎会应约而至?”
作为寤生的长子,公子忽是大略知晓他和武姜之间恩怨的。他暗暗看了自己的祖母一眼,却刚好被本来对寤生所言并无感念的武姜捕捉到,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不论是宜臼或是王孙林,你与他们之间的争斗怕是都占了上风,何来深切怨怼,他们恨你才是寻常。”言语中关系亲疏清晰可见,武姜甚至不愿称平王之孙为王,她勾出一抹笑,“若此处真可许愿,你的愿望怕是早已达成。”
“你我能够再见,被投注了更多情绪,而你想要寻求了结的人究竟是谁,还有必要再问吗?”
寤生脸色微变,影像中的女声开始了对繻葛之战的序幕的陈述,他借机偏过头去,只作没有听到武姜的话。
被点明了这个空间可以许愿与所惦念者重逢的其他人,则各有思绪。恨意,与爱意,都可以吗?
尽管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恨意无疑更浓。文姜的神色略微迷离。
【在周桓王掀起繻葛之战之前,首先要按时间略微提及一下陈国。之前提到从卫国到鲁国又到宋国,都经历了君位继承的混乱,但总算都还有个好的收场;至于晋国,他们还在斗呢,暂时放在一边;现在轮到了陈国。】
【陈国的国君名鲍,就是之前杀州吁时提到的那位陈桓公。诸侯薨逝如果有人来告,是会被记入他国史书的,所以在《春秋》里看到这一条记载本身很正常。不正常的是薨逝的具体日子。】
【我们国家的历法并不通过数字来记录每个月的日期,而是通过天干地支。具体使用和近代给战争命名所用的纪年法原则一样,以十天干甲乙丙丁午己庚辛壬癸,和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分别依次取一组合来代表日期。】
【从头开始首先是甲子到癸酉,接下来天干重启是甲戌、乙亥,再地支重启,然后依次类推。这样六十年都不会有重复的干支,第六十一年又从甲子开始完全重启。所以为什么通常把六十年叫做一甲子,也是因为这个。】
【陈桓公死亡日期的问题在于《春秋》居然记载了两个干支,甲戌和己丑,相隔了十六天。古代学者对此主要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公羊和谷梁传认同的,即桓公因某种原因出走,后死于外,无法得知确切日期,所以取了一个范围。】
【第二种说法则被《左传》和《史记》采信,认为是陈国在陈桓公死后爆发了内乱,导致使者来报讣了两次,所以鲁国记载了两个日期。至于两次究竟是因为第一次报错了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就没人知道了。】
陈国素来以姻亲众多闻名,以至于陈国虽称不上强大,但也还算得上左右逢
源。然而若是让在场众人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也是答不上来的。
既非自己直系血亲,又非强大的敌人或忠实的友邦,谁会在乎这等小事。毕竟这样灵活的中等诸侯国,同时也是麻烦的代名词。吞并它的利益不足以弥补所付出的代价,但有时候又实在扰人。
对此,郑国有很充分的话语权,毕竟,繻葛之战陈国也又来了。
【《左传》只说是因为陈桓公的兄弟佗在他病重时杀死了太子免,以至于国人四散,所以“再讣”。《史记》对这一段的描述又有点不一样,记载由于公子佗为蔡女所生,所以蔡国为了立他为陈侯杀死了太子免,除此之外还杀了五父。】
【但是《左传》中,五父和公子佗根本就是一个人,总不能搞一出我杀我自己吧。而《史记索隐》则给出了清晰的论证过程,来说明这里确实是《史记》写错了。】
【这个考证过程比较复杂。已知陈桓公后下一代国君为陈厉公,两本都这么写。《史记》认为公子佗就是这位陈厉公。《左传》则写陈佗下一年为蔡人所杀,鲁庄公二十二年又提到陈厉公是蔡女所生,蔡人杀了五父然后立他为君。】
【我们先看鲁庄公二十二年这条记载,和《史记》基本吻合,所以陈厉公的身份经历是没有问题的,蔡人杀五父也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陈厉公是谁?】
【《左传》的陈厉公名跃,佗为君不足一年所以没有谥号;《史记》则写陈厉公七年为太子免的三个弟弟所杀,其中最大那个叫做跃的成了新的陈君,然而即位五个月就死了,谥号是利,陈利公。】
【首先,厉和利哪怕是古音也很相似,完全有可能混掉!所以利公的事迹都可能还是发生在厉公身上,根本没有换人还是陈厉公。其次,《左传》先写桓公六年蔡人杀陈佗,庄公二十二年追溯陈厉公时写蔡人杀五父,二者都为蔡人所杀。】
【再次,庄公二十二年记载与《史记》唯独不同在没有杀太子,如果五父即陈佗,太子此时已死,当然只诛逆贼。最后,《左传》根本没有陈利公,而《史记》的厉公陈佗之死是因为他淫于蔡,……这件事记于《公羊传》桓公六年,陈君佗之死,没提谥号,与《左传》相符。】
冯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站起身左右走了几步:“有趣!实在有趣!原来竟是从如此细枝末节出手。颇有几分经略筹谋之意。”若是手边有钟磬,他怕是恨不得亲手执之,再高歌一曲。
“可惜宋公只擅长在人后谋划,于战场而言,天资实在平平。”公子突的评价中分明没带情绪,却着实不怎么好听。
“比起子元确实不如。”冯丝毫不以为耻,反而亲热地笑着,甚至唤起了公子突的字——公子突的母亲为宋国雍氏女,雍氏为宋国上卿,颇受宋公冯宠信。
公子突皱起眉:“别这么称呼寡人。”他以郑国国君的身份警告道。
【我们通常认为《史记》是史书权威,这当然是没错的。哪怕时不时能感受到太史公一些很明显的褒贬之意,但他至少史事本身的
记载是很客观的——《春秋》都微言大义呢,太史公也是人,有点个人喜恶怎么了,又不是机器人。】
【所以既然是人,细节的疏漏也是在所难免。那未必出于本意,但早期历史经过一定时间的流传,出现讹误也很正常。现场把一句话传过十个人,第十个人说的还和原版有些差别呢。所以尽力辨证就可以了,神化和污名化都没必要。】
“她所依托的主要史书除了鲁国国史便是这本《史记》,按其人所述上下跨越的时间应是远超于鲁国国史,倒是令人好奇。”庄姜低声对自己的侄女说道。自从文姜到来,她总算是有兴趣多说几句话。
还未等文姜开口,距离她们不远的允随即冷声道:“怕是文字不通,徒增烦恼罢。”
庄姜冷哼一声:“真是扰人。”她其实也不是什么脾气很好的人,只不过一般不爱与人计较,否则当年也不会对州吁态度那么差。于是她故意提高了些声音对文姜道,“都分开了还能重温旧梦,你告诉姑母,诸儿是不是很得力?”
文姜依然但笑不语。
【接下来是一件小事,但是这个描述吧,很有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说的是郑庄公和齐僖公一起去拜访了纪国。纪国是一个鲁国附近的小国,和莒国类似,但是郑国和齐国都是当世大国,两位国君也都是一代雄主。】
【所以是个人都知道他们没安好心,八成是打算对人家下手,不过至少现在还没。因为接下来,周桓王的幺蛾子来了,他彻底夺走了郑庄公拥有的,作为王之卿士的权力。】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前面说到,周桓王身边的重要辅佐之一周公黑肩曾经说过“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但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就算当年是靠你们站稳脚跟的,但是我堂堂周王,凭什么要看你们这些诸侯的脸色对不对?】
【晋国这些年一直陷于曲沃和翼的内斗,周王更是一会儿帮曲沃一会儿帮翼,很难说到底是不是故意当搅x棍的。而另一个眼中钉郑国,则由于郑庄公本人实在比较厉害,周始终没有讨到过什么好处。】
【编年体史书的事件散落于各年,周和郑之间终于要结局了,我们就来梳理一下。首先是隐公三年,平王有心分王政之权给虢公,但是因为郑庄公表达了不满,所以周郑交质,勉强算是和平解决。】
【接下来平王去世,桓王比较刚又想分权,导致郑庄公指使祭仲去割麦子,周郑交恶。隐公八年虢公忌父成了王卿士,九年伐宋的时候又说郑庄公是左卿士,这时候权力已经被分割了一部分。到现在桓公五年,彻底夺走了郑庄公的权力。】
【夺走之后,郑庄公通过不朝见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但是我们之前就说过,他本来就不怎么朝见。周桓王即位好几年以后第一次去朝两个人还闹了不愉快,然后搞出了和鲁国交换祊和许田的事情。】
【所以说不朝见根本不是个事儿。宋国也不朝见。不过当年伐宋不也是用的这个理由吗?只能说风水轮流转,今年到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