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的马车停在戏楼门口。
戏楼高三层, 戏台三面环楼,富丽高大,梁柱贴金洒银, 楼墙上用青绿色、土朱色彩绘着市井百态、彩雀猫蝶。
江神聆下了马车, 念南对门口的小厮说:“我家少爷订了雅间门, 天字二号。”
念南看门口马车堆积,看戏的人众多,又道:“小哥, 我家少爷第一次来, 你领我们进去吧。”
江神聆的青丝梳得整齐, 头发全挽在头顶,顶上戴着莲花冠。
入秋了, 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 偶尔扇一下, 多数时间门举着折扇半遮脸庞。
她穿着云纹锦缎, 身上披着雪色的披风,个子不高,鹅蛋脸莹润, 一丝男子的棱角也无。
门口的小厮一看便知这丫鬟称为“少爷”的人, 是男扮女装的小姐。
她露出的那双眼睛似白水银里晃动的一汪黑水银, 明丽清妍, 他不敢多看, 躬身道:“这边请吧。”
江神聆走了两步,抬眸看到在匾额下等她的司湛。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连日光都格外怜惜他,他站的那处恰好是两根柱子的阴影间门,漏出的阳光晒在他挺直的背脊上。
他的侧颜沐浴在暖阳里, 少年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眨动,认真地看着墙上所刻画的戏楼杂谈。
江神聆看了司湛一眼,心口怦然一跳,她兀自笑了一下,抬步向他走去。
她对候门的小厮说,“你回去吧。不用麻烦你带路了,我看到相熟的公子了。”
小厮应了一声,又回到戏楼前揽客。
楼门开阔,进戏楼看戏的人众多,走在一起难免有些拥挤。
江神聆身旁的人走路不太稳当,他不小心碰着了她,她抬头向那人看去。
那人也低头致歉,“不慎撞着了兄台,还望兄台海涵。”
他话音刚落,那双与江神聆有几分相似的桃花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表妹?你怎么在此处?”
“我听姨母说,你近来在家中闭关练字。戏楼里人又多又杂,你若是独自一人,便和我一起吧。”
江神聆吓了一跳,此人是二舅的长子杨以观,“观表哥,你又为何在此处?我听说你挨了鞭打,躺床上起不来,你的伤可好些了?”
杨以观背上缠着纱布,他下马车走了十几步后,伤口隐约裂开,疼得他额头冒出薄汗。
他轻轻摆手,“什么鞭打,没有的事,你可不要乱说。”
江神聆打量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来此处是受家父允准的,不知道观表哥有没有获得二舅舅的允许。”
她笑看他露出窘态。
杨以观从袖袋里摸出钱袋,“请你喝蜂蜜桂花浆水可好?表妹便当没有见到我。”
他拿出碎银子,又指了指不远处卖浆水的铺子。
江神聆接过碎银子,把银子掂在指尖,挑眉道:“你就拿这点好处来打发我?算了,看你近来落魄,我就当没看到你吧。”
她收下银子后,又笑问:“你是不是把省下的银子都拿去珍品阁买簪子送姑娘了。”
“勿说了。”杨以观摆手,“我居家读书,甚少外出,哪认识什么姑娘。真没有这种事。”
司湛看完墙上的杂记,回头便见到江神聆作男子打扮,和一清秀的书生说笑,那书生被她逗得脸色绯红。
司湛走上前来,他身形略一停下,又两步跨在江神聆与杨以观中间门。
司湛侧头看江神聆,眼中眸光闪烁,轻声道:“你怎么穿我的披风?”
杨以观随家父进宫赴宴时曾经见过瑾王,他也听说了瑾王与表妹的婚事,遂放心下来。
瑾王将表妹完全遮住,连看也不让他看一眼,又故意提披风的事,杨以观心觉好笑。
但想到围在冼畔儿身边的她的两位表哥,他又笑不出来了。
杨以观作揖,小声道:“王爷万福金安。”
司湛转头看他,江神聆介绍道:“这是我表哥,右佥都御史杨吉大人的长子,杨以观。”
司湛点头,江神聆拉着司湛的衣袖,“我们走吧,观表哥来此处,肯定是约了人的,我们不要打扰到他。”
司湛随江神聆进了戏楼,他回头看了杨以观一眼,只见杨以观步子极慢,似乎每一步都饱含极大的痛苦,“他好像受伤了,我方才闻到了一股血气。”
“被二舅舅打的。”江神聆也偷偷看向表哥,她和司湛很快上了二楼,表哥的侍从扶着他,他一步一颤地往楼上走。
江神聆好奇,不知道表哥是和冼家哪位姑娘有私交。
她前生并不知道这件事。
前生此时她已经嫁进东宫了,洞房花烛夜后司洸出征。
她独自在东宫生活,期间门回过一次娘家,但那时想必在二舅的反对下,观表哥和冼姑娘的私情便无疾而终了,因此没有人在她面前多言。
“杨御史为何要打他?”
“二舅舅为人清廉,家风严谨,成婚后十年无子也没有纳妾。二舅舅和二舅母夫妻感情甚好,婚后第十一年才有了观表哥。观表哥是二舅的独子,二舅舅对他管束得十分严格。观表哥比小舅家的长子还小上几岁,比我长三岁,与你同年。”
江神聆绕了一圈,才道:“他和一位姑娘私底下有些交集,被二舅舅知晓了,二舅舅要他断了往来,他不从,因此挨了打。”
江神聆笑了笑,杨以观看着像读书读死了的榆木脑袋,未曾想能和将军家的女儿有交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江神聆和司湛进了天字二号的雅间门。侍女上完茶水糕点和瓜子后,退出了厢房。
房中只剩他们两人了,江神聆将雪白的披风脱下挂在一旁的架子上,“那日,谢谢你了。”
说完她不想再谈,坐在椅上,磕起瓜子,问司湛:“今天是什么戏啊?”
“西门戏楼最上座的戏,《武松打虎》,我也不知道什么好,前几日来订座时,听人推荐的。”
“我喜欢!”她说话间门,抓了一把瓜子放他掌心让他吃,他把瓜子放下,只看着她。
他那目光,看得她脸色燥起来,还好台上的鼓已经打响,一楼大堂和二楼雅间门的客人们都鼓起掌来,场面热闹极了。
江神聆顺势看起了戏,轻推他一把,“别看我,看戏。”
她第一次出来听戏,在家也看过《武松打虎》,但没有这般热闹的氛围。她被气氛感染到,接连笑着鼓掌。
司湛看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也不想再去提那夜的伤心事情。
两人坐着的椅子中间门隔着一人的距离,司湛起身将椅子拉近,坐到她身旁。
他闻到她清浅的香气,她的肩头贴着他的手臂,秋意的温煦随着挨近的地方缓缓荡漾开来。
江神聆掰开一颗瓜子,递到他唇边,像喂小孩吃饭一样,对他说,“啊。”
司湛眼中噙着一抹淡淡的笑,看着在眼前的莹润手指,想起那天她指尖在他掌心乱画的酥痒感,他耳背便像是被午后的暖阳晒化了,热意难减。
“你不吃吗,那我吃了。”江神聆看他望着自己捏着瓜子的手不动,她想收回手,他却抬手抓住她的手腕,微微俯身咬住了她的指头,唇尖微卷,将瓜子含进了嘴里。
江神聆像是被咬疼了一般,连忙收回手,惊得站了起来,蜷缩起湿濡的食指,她避开目光看向一旁,“哎呀,你怎么趁我看戏时偷袭我。”
司湛装作无事发生,盯着桌上的瓜子,“我给你剥吧。”
江神聆又坐下,“你剥一把递给我就好,别再打扰我看戏。”
她话是这样说,但也无心再看,转头看他细心剥瓜子皮。
江神聆问:“你是如何求来的亲事?昨日的信里也没告诉我实情,只叫我出来听戏。”
万寿节黄昏,司湛和司洸在宁康宫外分别后,他去了太后宫殿,带上了百和殿上的寿糕、寿桃看望太后。
太后很是感动,“今夜大家都忙着替圣上庆贺,唯有你想着哀家。”
司湛之前还不愿因为自己的亲事叨扰卧床休息的太后,但知道兄长的心意之时,他便下定了决心,不想再由着司洸将他喜欢的抢走。
司湛陪着太后说了许久的话,讲到自己小时候孱弱,太后去寺庙烧香时替他求来符水。
又说起天南地北的趣事,最后说起方才殿上求亲却被走水打断的事,“父皇事忙,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向他提起了。”
太后看出他的心思,苍白衰老的脸上浮现出和蔼的笑容,“过两日皇上来看望哀家时,哀家替你提起,尽早定下婚事,哀家若能看到你成婚,在九泉下也瞑目了。”
得到了太后的允诺,司湛心里高兴,想到白日江神聆气鼓鼓的样子,他很想见她,很想把这件事亲口告诉她,让她开心起来。
待他到了江府时,天色已晚,他坐在墙外望月,突然有些明白话本里那世家小姐的心情。
话本里的小姐对着高墙日日歌唱,回应她的只有春风秋雨。终于有一日,路过的书生在墙外和她和歌共唱,等待、期盼在一瞬间门得到了回答,那心情便是问世间门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他的期盼也在进江府后得到了回答,她悲痛欲绝却请他离去。
他再回到慈宁宫陪伴太后。
皇上沉迷舞姬美色,好几日没来看望太后,直到太子出征那天,皇上送太子到长亭外,回程时才顺道来慈宁宫看望太后。
太后提及孙儿的婚事,自言时日无多,想成全孙儿的心愿。
皇上那日殿中就只差赐婚了,便也没有多言,拟定圣旨,命敖公公将赐婚的旨意送去了江府。
江神聆问了如何求来婚事,但司湛没有回答。
他膈应自己的所为,利用太后的慈爱、吹捧父皇那些不存在的仁政。
他所作所为违背自己十来年间门对溜须拍马的不屑一顾,他厌恶自己所言,也不齿自己的所为。
江神聆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打虎的武松,手在他面前轻轻晃动,柔声说:“湛哥哥,我想快些成亲。”
司湛被她的话打断了心中自厌的情绪,他转眸看向她,“婚期定在了半年后,礼部已经着手准备了。”
台上猛虎终于被武松制服,周围响起阵阵叫好声。
“半年太久了。”江神聆道,“悬在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冬日寒冷,我想和你一起过年。”
说到冬日寒冷,司湛想起,他在云外寺的后山栽种了一片红梅,若是她早些嫁进王府,他们一起过冬,还能一起去云外寺的后山踏雪寻梅。
“现在想见你一面,实在不太方便。今天出来之前就和父亲求了好久,还借口说与瑾王见面,也许能听到一些关于渡厄大师的事,我父亲才松了口,他还让我扮作男子,以免太过招摇。”
说完江神聆笑起来,站在他面前指着自己纤腰窄肩转了一个圈,“你看看我这个子,扮成男子,这才是人人回眸,格外招摇。”
司湛看了她一眼,连忙收回目光看向别处,包裹在披风下,她的身段还不显眼,此刻她脱了披风,纤秾合度,更是惹人注目。
“好吗?”江神聆缓缓凑近他,弯腰,面颊停在他的面前,她看到他清澈的眸中眉眼含笑的自己。
“好。”司湛应下,看到在面前红润的唇瓣,他想到那天夜里,她唇破了皮,还微微肿着,他眼睛瞬觉刺痛,心口也发酸发胀。
他抬手,轻轻摁在江神聆的唇上。
江神聆歪头,“怎么了?”
二楼雅间门的门皆敞开着,司湛余光看到了对面的看客好奇地盯向了他们。
司湛收回手,心跳动得厉害。指腹上残留着她柔软的质感,还有些许嫩滑的口脂。
江神聆回头将门阖上了。
云彩缥缈,窗边盆栽里的花传来阵阵芳香。
台中叮叮咚咚的鼓声盖过了司湛乱跳的心声,他看着面前再次停下的俏颜,她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抖着,红唇在他面前一指的地方停下,唇瓣一会儿抿着一会儿撅着。
江神聆睁开一只眼睛看他,看他扶着把手,气息紊乱,但一动不动,她轻叹了口气,想要直起身子的时候,他才终于扬起头,在她唇上轻点了一下。
那触感,比风抚过还轻柔。
但他的脸却比晚霞还殷红温柔,他的目光也不知道该落在何处,睫毛像是振翅的蝴蝶,翕动不止。
江神聆笑了笑,粉嫩的舌尖轻轻舔了舔唇上他触碰过的地方。
司湛瞳孔霎时放大,他站起来,碰倒了桌上的茶壶,他扶正茶壶,袖子又沾上了糕点。
一通手忙脚乱,他的唇上沾着一点花香味道的口脂,像是花蜜黏在唇上,他舍不得擦掉,放任不管,又总觉得灼烧得心慌。
“疼死了!你别弄了!”隔壁天字一号突然传来一声男子的惊呼。
江神聆看向墙壁,她走到墙边,听了两声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招呼司湛过来一起贴在墙上。
司湛摇头,“非礼勿听。”
她指着淡黄的墙,笑道:“是观表哥。”
又听一女子娇斥道:“你别乱动了,让我看看,我给你换药。”
“真的没事,男子汉顶天立地——啊,疼额,太疼了。”
“气死我了,那老匹夫,他再敢打你,我就拦在他上朝的路上,掀了他的官帽,给他一顿毒打!”
“你怎可如此说家父,你怎能殴打朝廷命官,他是为了我,啊,你这什么怪药,越弄越痛。”
“我就不是为了你么?痛死你算了。”
司湛走过来拉江神聆的衣袖,“别偷听了,我们走吧。”
“好。”江神聆想,等晚些回府了,再向母亲打听下文,“现在去哪里?”
台上的武生正在对看客言谢,丑角打着锣鼓围着堂中要赏钱,欢呼热闹不止。
她蹙起眉头,“都怪你,一场戏终了,我都没有好好看武松打虎,光顾着看你去了。”
司湛拿她无可奈何,“是我之过。城西有夜市,听说晚上会放焰火,去看么?”
江神聆系上披风,兴奋地拍手,“好!”
***
十五日后,大军在北边摇河河畔扎营。
司洸巡完大营,回到帐中,他将腰间门宝剑取下,放在木架上。
火盆里燃着熊熊烈火,北边比京都冷多了。
侍从替他解下盔甲,司洸问:“有京都的消息么。”
肖佑拿起一旁的信封,“殿下请过目。”
司洸坐在虎皮椅上,拆开火漆封缄,甩开信纸。
他将内侍肖宁留在东宫,帮他盯着司湛,又留了几人帮他盯着江家的动向。
他一目十行地看过信纸,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