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 宁康宫。
云淡风轻,桂子飘香。
皇上到了宁康宫东暖阁,扭动着酸乏的胳膊, 在暖榻上坐下。
冯茶籽替皇上脱下青缎凉里皂靴,揉捏足心。
敖公公递上茶水,皇上掀起眼皮, 浑浊的眼看向他。
敖公公霎时会意, “午宴上, 有个跳鼓上舞的吐蕃舞姬, 皇上夸她跳得好。奴才把她传来,伺候皇上午睡。”
“嗯。”皇上点头, 敖公公立刻叫人去传。
宫门半敞着,日光照进来, 皇上撑腿坐在榻上,品茶, 听着殿外的动静。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 殿外响起脚步声。
皇上闻到舞姬身上浓郁的香气, 阖上的眸子挣开,露出兴奋的精光。
“诶,殿下……”敖公公出言制止,但司洸却先舞姬一步,跨进了暖阁。
敖公公跟在司洸后面小声说:“殿下,皇上没有传召您啊。”
司洸突兀地闯进殿中,皇上冷冷地睨向他,但他没有露出一丝惧色和敬畏。
皇上沉声道:“出去。”
今日是他的寿辰,他不想生气。
司洸跪下行礼,对皇上让他出去的话充耳不闻, “父皇。”
“儿臣有一事启奏。”
皇上撑着凸.起的额角,忍着不耐道:“说。”
“儿臣想娶江尚书之女为妻。”日光斜照进来,司洸的瑞凤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今日殿上献诗的那位。”
“儿臣心悦于她,之前母后也有意选她为太子妃。杨阁老两朝重臣,教出来的外孙女能担太子妃之责。”
司洸见父皇面色不虞,他想了想,继续说:“她做的诗,父皇喜欢。儿臣趁着父皇高兴,便想斗胆请父皇赐婚。”
敖公公偷瞧皇上的脸色,走到皇上身旁,小心地给皇上捏肩捶背。
皇上拿起茶杯。
他看了一眼候在门边,穿着胭脂色纱裙的舞姬。
微风拂过,纱裙扬起,一双细白的腿若隐若现。
皇上咽下茶水,挥手对司洸道:“晚宴再议。”
暖阁中,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熏着浓烈的龙涎香,舞姬浓郁的香气也直往殿中飘来。
两股香气萦绕,呛得司洸愈发烦躁。
司洸不想等到晚宴。
他想到司湛用那黏腻腻的恶心眼神看江神聆,脑海里便嗡嗡作响。
“父皇。”司洸对皇上点头,“儿臣在殿外等着,待父皇休息好了,再召儿臣便是。”
皇上盯着司洸,他这儿子,一向冷漠的眼里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
在他的怒目之下,司洸泰然自若,未露出半分惧意。
甚至他与司洸对视之时,司洸明明跪着,眉眼间却有股久居高位的威压之势。
皇上不知道司洸哪来的胆量忤逆自己。
皇上手上青筋暴起,将茶杯扔在司洸身上,青黄的茶汤和墨绿色的茶叶泼在司洸明黄色的四爪蟒袍上。
司洸下颌绷紧,低头道:“父皇息怒。”
“朕有你这孽子,如何息怒得了!”皇上指着司洸那张臭脸,咬牙切齿道,“朕说晚上再议,是想给你这个畜生留两分脸面!”
“你当朕有眼无珠吗?殿上谁看不出来,你弟弟想求娶江家女为妻。朕再将江家女赐婚给你,兄弟阋墙,你想把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敖公公帮皇上顺气,冯茶籽连忙又倒了一杯茶水给皇上。
皇上喝下清茶,气愤道:“你自小就是这样,你弟弟喜欢什么,你就要争什么,他三岁的时候朕给他摘了一朵花,你都要给他抢去!”
皇上直眉怒目。
司洸神色如常,浅笑道:“父皇还记得这种事?儿臣那时候也不过是稚童,如今早已心智成熟,再不会做这等幼稚的事。”
“若说争抢,那也是瑾王不懂事,偏要来抢儿臣的女人。”
司洸想起自己幼时,三岁启蒙,学君子六艺,挑灯夜读、鸣鸡起舞,但不管做得多好,父皇母后也觉得他理应如此。
司湛身体不好,打雷都能将他吓得生病,他稍微咳嗽两声,就被父皇母后抱在怀中。
年幼的他很嫉妒司湛,总是抢司湛的东西,连司湛的药,他也要抢来喝上两碗,他心里才觉得舒服。
但懂事之后,他知晓权力为重,天家亲情可有可无,便不再争那一星半点的父母之爱。
皇上冷笑一声,“你心智成熟,看不出来人家郎才女貌,郎情妾意?”
司洸抬眼盯着父皇,听父皇说两人“郎情妾意”,他压低眉弓,沉声说:“江家二姑娘对瑾王无意,她与儿臣两心相许。父皇若是不信,召她来一问便知。”
皇上皱着眉头,脸上纹路也深深皱起,“两心相许?你之前和你母后,为了要不要选江家女为太子妃的事情争执过数回。你真以为这皇宫里有什么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敖公公蹲在一旁捶腿,“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出去端茶的冯茶籽见风头不对,对舞姬耳语了几句。
舞姬扭着水蛇腰进来,蹲在皇上身旁,帮着敖公公一起捶腿,她嗲声嗲气地说:“皇上息怒,殿下只是一时糊涂了。”
皇上看了一眼舞姬。
他挥手对司洸道:“别再来烦朕,滚。”
司洸跪在原地,垂眸,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中的情绪。
他盯着地毯的云纹,燥火在胸口一簇接一簇地燃烧。
半晌,他双手攥紧拳头,再次磕头道:“父皇明察。儿臣真心实意爱慕江家二姑娘,求父皇成全。”
皇上踩着龙靴站起来,一脚踢在他的肩头,“朕让你滚,是想放你忤逆之罪一马,不是让你蹬鼻子上脸!”
“皇上请息怒!”皇后冲进殿中,跪在司洸身前,挡住还要再踢的皇上。
司洸肩膀闷痛,他咬紧后槽牙,眸中暗色翻涌。
他的手腕被母后紧紧捏着,母后冰凉的夹套和她温凉的手掌死死拽着他。
皇后凤眸含泪,连连求情,也拉着司洸一起求情。
司洸漠然地咬着牙,随母后一起磕头。
前生,他做了十几年皇帝,除了江神聆早逝是他心里唯一的痛,其他事事顺心。
他早唯吾独尊惯了。
如今重生一遭,事事碰壁,谁都要与他为难,想求娶自己前生的妻子,也困难重重。
实在叫他憋火。
皇上坐回暖榻上,看皇后泪眼朦胧连连告罪,他怒火稍熄,“皇后,管好这孽子。”
“再这般胡闹,朕废了他。”
皇后第一次听皇上说要废了太子,脑内轰鸣,红唇哆嗦着:“臣妾定好好管教洸儿。他……他午宴时为皇上庆贺,多喝了几杯,酒后胡言乱语,这才冲撞了圣上。臣妾会好好罚他,让他日后再不敢胡言。”
陆珈谣跟随皇后一起来的,皇后命她等在殿外,她听到皇上要废太子,内心震惊不已,急忙冲进殿中。
皇后见陆珈谣进来了,更是紧张,她怕她说错话,低声道:“和淑,你退下,此事与你无关。”
陆珈谣径直走过来,跪在司洸边上。
她侧头看向司洸,司洸挺着脊背,即使身上有未干的茶水,肩上沾在茶叶,也依旧丰神俊朗。
他的剑眉星目无声地垂着,鼻梁挺直,浅红的薄唇抿着不甘的弧度。
桀骜不驯,高大英武,矜贵冷淡。
即使殿下一脸不悦,她也看得心花怒放,虽不知道殿下为何惹怒了皇上,但她坚定地支持他。
“殿下若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情,也是为了皇上着想,请皇上原谅殿下。”
皇后震惊不已,回头低斥道:“和淑,你先下去。”
“呵。”皇上冷笑起来,指着司洸,“他为朕好?”
陆珈谣杏眼含笑,“那是当然。殿下是世上最好的殿下,所言所行当然是好的。”
皇后眉心疼痛,怎会有如此蠢人,若她成为太子妃,那才是祸事临头,“皇上,郡主年幼,她的话是无心之失……”
皇上厉声打断皇后的话,他盯着陆珈谣:“那照和淑的意思,太子不管说了什么,都是忠言,而朕是昏君,听不得为了朕的好话?”
司洸前生听过陆珈谣太多蠢话,见她做过太多蠢事,但因为父皇要稳住恭王,一直命他善待陆珈谣,所以他都忍耐着。
此刻,他作壁上观,让父母好好看看,他们中意的太子妃是何等品性。
陆珈谣被皇上的暴怒吓得往后一缩,她看向司洸,想让司洸帮她,但司洸面无表情。
她想起父亲,急道:“父亲镇守西南诸州,为皇上数次平乱,还请皇上看在我父亲的份上,原谅我的失言。”
“哦。”皇上表情变得微妙。
一旁候着的舞姬察觉到气氛陡然危险,她缓缓膝行后退,与其他人隔得远些。
皇上扯着脸皮浅笑,抬手,敖公公立刻递上茶水。
热茶的烟雾缭绕在皇上脸上,他道:“恭王平日在恭王府里,有常向你说他的功绩么?”
“是,父亲说他平定西南夷叛乱,治理巴蜀,调和当地土族之争……”
陆珈谣如数家珍地说起来,有些话不是她听父亲说的,是听伺候她的奴婢们说的,“父亲是本朝唯一的外姓王,他功劳之重,普通奖赏已不能嘉奖他的功绩。”
没救了。
皇后转头,完全避开陆珈谣看过来的目光。
陆珈谣见皇上沉默,心里忐忑不安,她在西南随性惯了,来京都前父亲百般强调过,让她谨言慎行。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但见阁中诸人神色各异,她赶忙替父亲说些好话,“父亲不能时常在皇上面前尽忠,深表遗憾,但西南诸州的刁民也不能没有父亲的镇压。”
“如此说来,朕对恭王的奖赏尚且不够。他只有你一个女儿,宠爱得很,便让你嫁给太子殿下,替他在皇城尽忠吧。”
皇上说完,司洸站起来,“父皇这是何意?”
皇后伸手拉他的衣袖,让他跪下。
司洸看父皇眸中怒火滔天,恨不得立刻削爵杀了恭王一家。
他今日已让父皇火大,但他知晓自己为求亲犯的错,尚未触碰到父皇底线。
他此刻再闹,必是火上浇油。
他沉默了。
陆珈谣欣喜不已,连连磕头答谢圣恩。
皇上又道:“你还未及笄,便在京都的恭王府先待几年,学学规矩。你自小长在西南永康城,不熟悉京都的风土人情,独自留在京中难免寂寞,便让你兄长和你一同留在京都吧。”
陆珈谣杏眸眨了眨,轻轻嘀咕了两声,迷茫道:“可我父亲,只有兄长一个嫡子。若我们都留在京都,父亲一人在永康城会很寂寞。”
皇后想,牺牲洸儿的婚事不要紧,只要不动摇洸儿的太子地位就好。
她抬手轻抚陆珈谣的背脊,温柔道:“正是如此,你们兄妹才该代替恭王在京都尽孝啊。”
陆珈谣笑着磕头:“多谢皇上,多谢皇后娘娘。”
她看向一旁眸光冷戾的司洸,轻声道:“殿下?”
司洸知晓,此刻再说什么也是无意义的,这亲事他做不了主。
但他不会应下,司洸无声的抗议,行礼,“儿臣告退。”
他转身离开东暖阁,听到身后又砸烂了一个瓷杯,母后接连告罪。
司洸走出宁康宫的院子,路过照壁,看到司湛静候在宫前。
司湛低着头,双手在身前交合在一起,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嘴角也勾起浅浅的弧度。
司洸走上前去,他闻到司湛身上有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气。
司湛抬起头来,“太子殿下。”
司洸沉声道:“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两人走在长街上,日头渐西,淡淡秋意云垂落。
司洸瞪向他,“我叫你来东宫那日,我与你说得清楚。我要娶江神聆为妻,让你原谅她的胡闹之举。”
“你答应了我。可你如今,在做什么?”
司湛笑了笑,笑容未及眼底,“殿下亦有爱慕之人,应能体谅为了能够与爱慕之人长相厮守,会生出移山填海之心。”
“你?”司洸被司湛气得语塞,司湛欺瞒他,算计他,还让他体谅他?
“你可真是任性妄为。”司洸眼底愤火喧嚣,沉声道,“孤劝你,趁早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以免遭她怨恨,亦遭孤嫌恶。”
司湛神色不变,“殿下,我与江二姑娘两情相悦,你一向厌她,并非非她不可。今日献贺礼的事,我瞒骗了殿下,殿下的恼怒,我一应承担。我和她成亲之后,她是你弟媳,还请殿下摆出兄长的气度,勿要责怪于她,就此作罢吧。”
司洸拳头捏紧,甩了甩手腕,被司湛那理所当然的态度气得眉心突突乱跳。
“你与她两情相悦?哈,我真是……”司洸抡起胳膊,一拳打在司湛脸上,“不得不让你清醒一下。”
他第一拳打过来,司湛没有躲避,被他打得颧骨生疼。
待司洸再抬胳膊,司湛抬手拦住,丝毫不为司洸的恼怒而动容。
司湛眸里依旧是清清冷冷的光泽,俊美的脸青了一块,白璧微瑕。
他觉得挨这一下,已经够偿还司洸被欺骗的怒火了。
司洸转头一拳砸在暗红的宫墙上。
小时候他也有和司湛打闹,总是他单方面的欺负司湛,司湛便是这幅即使挨了打,也无所谓的样子。
令他更为火大。
“两情相悦?”司洸再念着这四个字,忽然笑了起来,“孤倒是想听听,你是为何爱慕她,就因为她赏花宴上指了你?”
司湛看司洸形似癫狂,不解他为何能生气至此。
司湛来时见到了在万蝶园等司洸的周姑娘,仔细想想,大概司洸的心上人在等他的答复,太子妃没有定下,纳侧妃更是遥遥无期,司洸难免心情急躁。
听司洸问他缘由,司湛没有隐瞒,直言道:“我十岁之时,父皇命杨阁老教我写文,我常去杨家叨扰。那年大雪纷飞时,我见到了穿着海棠色夹袄的江二姑娘。我那时身体还未大好,时常咳嗽,七岁的她端着一碗冰糖雪梨进来,‘小哥哥,你可要尝尝,我之前咳嗽得厉害,喝这个便好了’。”
司湛说起来,想起那时她双眼盈盈若水,实在可爱。
“我没理她,她放下碗就走了。过了几日我去杨府时,发现我的书不见了,原来是江夫人委托杨阁老教江二姑娘学文,她在杨家书房里挑书,误把我看的书当做杨阁老的书给挑走了。”
“又过了半年,那本书回到了书房,她认真看了数遍,书页间夹着数张白纸,上面工整地写满了她看书时的不懂之处。她想等杨阁老有空时为她解答,恰好我有空,我便拿了宣纸,裁剪妥当,在纸上面一一将她的问题作答,再夹在对应的书页中。”
“杨阁老知晓之后,说他教我,我教他外孙女,他乐得偷闲。如此七年,我虽未再见过她,但她学文解字,是我所教。”
司湛浅笑,眸中流露出些许温柔,“因而我对她有所好感,也是人之常情吧,太子殿下。”
司洸听他娓娓道来,五内业火焚心。
原来司湛不是不近女色,而是一直惦记着他的妻子!
哪怕前生江神聆与他并无什么交集,司湛也从未与他道出过这些心思,但司湛的心里,也一定是念着江神聆的!
司湛装得清冷疏离,不爱与人打交道,去游历四海,去那些荒无人烟之地,北上冰河,南下海屿,也只是不想见到他和江神聆伉俪情深吧?
如今司湛有机会谋划娶江神聆为妻了,司湛拍起父皇的马屁,不也得心应手吗。
表面霁月风光,心里却一直爱着自己的嫂子,真是令他作呕。
司洸浑身血液叫嚣,眉眼间戾气丛生,“你……”
他们身后响起皇后的惊呼,“你做了什么?你打了湛儿?”
长街尽头候着宫女内侍,皇后快步走过来,她停在司湛面前,凤眸里尽是担忧。
司湛抬手遮住泛青的颧骨,“母后,我没事。”
皇后转头,愤懑地盯着司洸,胸腔起伏不定。
随即她一把抓住司洸的胳膊,“随本宫回凤栖宫!”
司洸眸底阴郁积压,母后拉他,他纹丝不动,定定地盯着司湛,“从此,便再没有兄弟之情了。”
言罢,他抽回母后抓着的胳膊,沉声道:“我也有些事情想与母后说。”
斜阳西照,三人的身影落在暗红的宫墙上。
风过,司洸宽袖的影在墙上飞扬起狰狞的弧度。
司湛锦袍窄袖,唯有衣摆轻轻飘起,落在墙上的阴影,挺拔笔直,似岿然不动的青竹。
司湛方才想,若司洸得知他并非临时起意,而是一直心有所念,以己度人,应该能够体谅他的心情,收了脾气。
未曾想司洸得知之后,火气更盛。
他盯着母后与兄长离去的背影,“殿下,也心仪江二姑娘吗?”
***
凤栖宫。
夕阳西下,皇后仪仗停在宫门前,在凤栖宫的琉璃瓦上嬉戏的雀鸟扑簌簌惊飞。
皇后对刘嬷嬷说:“去给敖公公说一声,本宫和太子身体不适,晚宴便不去了。”
宫女推开八宝雕花槅门,皇后与太子沉默着,一前一后走进正殿。
皇后对宫女吩咐道:“你带着殿中所有人退到凤栖宫外。”
宫中人散尽,宫门沉重关上。
皇后当即从凤座上站起来,一巴掌甩在司洸脸上。
司洸的手搭在黄花梨木的扶手上,母后气冲冲地走过来时,他能躲,但他半掀眼皮,扬着头,将脸摆好,由得她打。
皇后的金玛瑙护甲尖锐,滑破了司洸的嘴皮,他舔了舔嘴角的血,腥甜的味道。
“解气了么?”司洸扬起另一边脸,“不小心伤到了你金尊玉贵的湛儿,没解气便再打。”
“母后打完了便说一声,我还有要事求母后相助。”
皇后捂着心口,被他气得头晕目眩,她回退两步坐在凤座上,“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你想本宫和你弟弟跟你一起死吗!”
“放心。”司洸端起一旁的茶水,浅润干涸的唇,“父皇除掉先皇后和废太子的时候,把他成年的皇子杀了个干净。如今膝下只有二十六岁的鲁王,但那是个只会斗鸡狎妓的纨绔,我和瑾王都是母后所出,再有便是娘家出身及其低微、由母后养大的瑞王,他废了我,立谁?”
“若母后盼着父皇改立瑾王,那母后也依旧是皇子生母,又有何惧?”
司洸无所谓地笑了笑,“父皇已经不年轻了,不能像年轻之时,将看不顺眼的亲族杀个遍了。再杀,那他就后继无人了。”
皇后揉着胀痛的眉尾,冷哼道:“前朝显王的嫡长子,当了三十年太子被废,显王死前立三岁幼子继位。以史为鉴,你别以为如今只有你们几个皇子,你的位置便坐得稳当了。”
司洸眸色微暗,轻声点头道:“母后说得在理,是得先把威胁我的人给除掉。”
“你在胡说什么?”皇后被儿子的话吓得浑身一震,她凤眸微颤。
好在殿中的人都已经被她赶了出去,皇后沉声说:“别再惹怒你父皇。郡主你不喜欢,你就娶回来供着。”
“你喜欢的周氏,本宫允许你在婚后就将她接回东宫。”
“母后别再提她!”司洸打断道,他站起来,抿着唇角的血迹走到皇后身前,“母后,我绝不会让和淑郡主嫁进东宫。我心中唯有江神聆一人。”
他目光坚定,“还望母后助我一臂之力。”
父皇将陆珈谣兄妹留在京都当质子,以父皇猜疑多虑的性子,迟早会动恭王。
而前生恭王,即使子女没有被父皇扣押在京都,也造反了。
陆珈谣时常来母后身边卖好,他想母后帮他,快些让陆珈谣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
皇后坐在凤椅上,美艳的凤眸瞪着他,红唇斜笑,“本宫的母家宋氏,人才凋敝,族中无一人在朝中任重职。过往本宫命你娶江神聆为妻,好让杨阁老提拔宋家的儿郎,但本宫一提她,你便与本宫争执不休。”
皇后讥笑道:“如今你弟弟喜欢了,你又想要她了?那火是你派人放的吧,你以为本宫为何要赏那报信的奴才,本宫怕他被严刑拷打,把你招出来!”
“江神聆在赏花宴时已经拒绝了成为太子妃,如今她嫁进瑾王府,于本宫、于瑾王、于她来说,都是好事。”
“本宫不会帮你。”
司洸半阖眼眸,天色渐沉,昏昏晚霞从紧闭的宫门落进来。
他明黄色的蟒袍失了日光照耀,颜色渐深。
他想让父皇赐婚,想让司湛放弃,想让母后相助,无一失败。
胸中躁火淤积,他不怒反笑。
“说起来,我对江神聆误会颇多,是因为她是母后看中的人,我便以为她如母后一般,表面美丽善良、温柔贤惠,私底下精明算计,害起人来面不改色。”
皇后震怒,眼角瞪出猩红血丝,“本宫就算害了谁,那也是为了你的太子之位!”
司洸冷笑着,郁火淤心,“算了。还是靠自己吧。”
他抬手甩袖,转身往外走。
皇后追上来,惊得怒吼:“你要做什么!你别发疯!”
繁复的凤袍十分累赘,皇后追不上司洸,想要人将他拦住,偏偏宫人都在宫外。
“你站住!”
司洸越走越快,待她追到宫门时,他已没了踪影。
***
弯月如钩,夜风温凉,风中带着清甜的桂花香气。
空荡的长街上回荡着奔腾的马蹄声,司洸避开巡街的捕快,一路策马飞驰,往城门急奔而去。
江神聆咬紧牙关,止不住浑身发颤。
她起初死命地挣扎,脑中思绪混乱,心如鼓擂,害怕在意识里占了上风。
此刻被风吹得额前冰凉,她逐渐清醒过来,自己这点力气,难以抵抗他的桎梏。
她顺从地一动不动,任由司洸将她搂在怀中。
江神聆被马颠簸得左摇右晃,后背贴着司洸紧实的胸膛。
半晌,江神聆转过身子,借着月光的银辉,抬头看他。
司洸唇绷得平直,面色冷硬。
他脱下了白日所穿的金黄色蟒袍,穿着玄青色的劲装,肌肉紧实的臂膀将她牢牢环住。
江神聆抬起胳膊,轻轻地拉住他被风吹开的玄青色领口,她再回身缓缓抱住他的窄腰。
她强装镇定,依偎在司洸的怀中,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司洸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怀中的人儿已经没再闹腾。
他收了手上的力道,看她乖巧地靠在自己怀里,他眼中寒冰破碎,抬手轻捏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她手臂捏着像婴儿般柔软。
他察觉到她微微颤抖着,“是冷么?”
“是。”江神聆轻咳了一声,“风太大了。”
司洸放缓了纵马的速度,他一路狂奔,已到城内的护城河边。
城门下了锁,墙上火把熊熊燃烧。
“殿下,方才吓着我了。”江神聆解释她的失态,头在他胸口蹭了蹭,雀跃道,“我只在话本里见过私奔的故事。人家私奔都是早有预谋,带上金银细软,跃墙而出。只有殿下私奔,是扛上人就走。”
司洸淡淡笑了一声作为应答。
“我们去哪里呢?”江神聆抬头看他,桃花眼里温情脉脉。
被她这么一看,司洸心里的火气消散了少许。
他今日四处碰壁,处处不顺利,但若心田还有一处柔软,那便是为江神聆所留的温柔。
他漠然盯着她的眸子,想透过她的笑眼打量她的内心。
她眉眼含笑,满心满眼全是他,在他的注视下,她没有露出一丝诓骗人的闪烁之色。
他心间对她的那点怀疑,也随着微风尽数散去。
司洸蓦地眼角泛酸,心口涌起一股难言的复杂情绪,像是失而复得,或是烦郁有了暂歇之所。
他眨了眨眼才将眼角那股酸意压下去。
司洸低头在她柔软的头顶轻蹭,“我也不知道,只是想见你一面。”
“若有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好了。”
他说完,想起前生她死后的那些岁月,他紧紧搂着她,轻唤道:“聆。”
江神聆心内震荡,他的声音里带着山河漫漫,岁月侵蚀,但亘古不变的眷念和悲怆。
“殿下看着很悲伤。”她抿唇,抬手轻柔地抚过他唇角破了的伤口,“谁打了你,我看着心疼。”
司洸不想说他去求母后一起算计陆家的事,那些烦心事他都不想让江神聆再忧心,“皇上给我赐婚了,定的是和淑郡主。”
江神聆惊讶地看着他,似乎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司洸策马围着护城河缓缓前进,轻叹了一声,避开她的目光,“勿要怪我。”
江神聆想了想,心下了然,“郡主的父亲,早年在皇上还是皇子之时,便有从龙之功。如今恭王镇守西南诸州,殚精竭虑。”
“若是郡主求来的亲事,我知晓殿下也无可奈何。”江神聆拧着柳眉,细声说,“我怎会怪殿下呢。”
“你无需这么懂事!”司洸停下马,低头看她。
她前生就是这般,什么都不说,事事堆积在心,最后郁郁而终。
江神聆发簪早在被他扛起来时便掉落了,青丝松松垮垮地垂在肩上,她斜靠在他怀中,羽睫一眨一眨,遮住她眼中蕴含的心事。
他轻捏她细软的肩头,放缓了语气,“是我无用,你心中有气,那便骂我,不要气着自己。”
江神聆更是震惊,她认识司洸那么多年,他一向气傲,从不肯认半分错,更遑论说自己无用。
她心里有太多疑惑,甚至在想司洸会不会也是重生而来,可是前生两人最后相见之时,尚在争执不休。
司洸对她从来没有半分爱意,他就是重生了,该想的也不会是娶她为妻。
护城河水映照着城墙上的灯火,暗蓝色的河水像是巨蟒的鳞片闪烁着幽暗的光。
司洸翻身下马,又抬手将江神聆抱下来,香软满怀,她穿着轻软的缎子,抱在怀中温软轻盈。
他喉结在脖颈上滑动,待江神聆站稳了,他深吸了两口气,这才舍得松手。
江神聆紧咬牙关,司洸大掌灼热、掌心有湿濡的汗水,她被他搂过的腰肢还残留着他有力而温热的触感,像是烫伤的余疤,不断刺激着她。
她不得不以最坏的念头试探道:“那我该怪谁,怪郡主么?她夺我所爱,我理应为了殿下和她拼命。”
“她父亲有兵权,我外祖父是皇上的宠臣,我若和她闹起来,闹得不可开交,两败俱伤,也会有机会把殿下争回来的,是吗。”
司洸看她红着眼,仰着脖子,像是着急的兔子,红唇一张一合,说什么要和陆珈谣闹得两败俱伤的话。
他抬手在她头顶揉了揉,将她本就松软的发髻揉得彻底垂下。
司洸眼里尽是宠溺,玩笑道:“她自小练武,若她打你,你怎么办。”
“那我便让她打吧。她殴打世家小姐,犯了重错,被百官弹劾,也嫁不进东宫了吧!”
江神聆打量他的神色,她看他笑了,内心震愤,他不会真是这样想的吧。
司洸笑起来,她太可爱了,像是春风暖阳中盛开的花朵,明明柔软已折,却有昂扬的生机,令人见之欢喜。
他冷玉似的黑眸掀起风暴,指腹下沉,捧着她温软的脸庞,骤然低头,吻住了她气鼓鼓的粉唇。
江神聆浑身一怔,脑内似有惊雷炸响,令她头脑轰鸣。
他身上冷厉的梅花脑香气席卷她全身百穴,她反应过来,急急往后退,踩到了身后大树的盘根。
司洸顺势将她推在树干上,双手往下扣着她的腰肢。
他仰起头在她脸颊前气息不稳地低喃,“聆,容我放肆一回。”
江神聆喘着气,眉头紧蹙,再难维持平静的假象,她使劲推他,眼角也浸出泪来,“不要……”
她刚启唇说话,他再次低头吮/吸她的唇瓣,不管不顾地缠住她的舌尖。
司洸破了的嘴角又再次濡出血来,腥甜的味道在唇齿间缠绵。
他本想浅尝即止,但稍一碰上她柔软香甜的唇,他心里便又酥又胀,如何也舍不得放开这股滋味。
他闻到她身上馥郁的木兰香气,她抬手抵在他胸前,他隐约闻到她指缝间夹杂着一点桂花油的味道。
她柔软的唇瓣被他含在唇齿间,轻噬重吮。
心口狂乱跳动,司洸紧紧地搂着她,他比她高上许多,毫不费力地止住了她的乱动。
他紧紧抱着她,恨不得将她吞咽入腹。
江神聆挣扎不动,泪水不断涌出眼角,隔着层层泪花,她看眼前的人半阖着眸子,他那双极黑的眼眸里欲/火翻涌,她再熟悉不过,前生他出征归来,进宫赴了庆功宴,在回程的马车上,他急急要她的时候,表情与现在如出一辙。
她抬起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司洸不为所动,一把捏住她的手掌,将她软若无骨的小手抓着反复揉捏。
趁司洸喘息着抬头时,江神聆连忙侧过头看向一旁,他抬手再来勾她下颚,她僵硬地偏向一旁,“殿下想要我如何我都愿意,只是殿下,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们该私奔去哪里,若能逃到天涯海角,只有我们两人,那固然是好。你不是太子,我也不要身份,我们便做平民夫妻。”
“但我父亲方才一定去报官了,我们若再不走,待会儿被抓回去。聘则为妻奔是妾,我便只能做殿下的妾室,再无力与郡主抗衡了。”
江神聆看他没再紧搂着她,她靠着树干,双腿颤抖无力,竭力站稳。
她回头看他,泪眼朦胧,心里恨意滔天。
“不怕,我一会儿就送你回去。”司洸对她说私奔,不过是想知道她的心意,他放不下位高权重的身份,才不会去做什么男耕女织的平民夫妻。
“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司洸指腹轻揩她眼角的泪花,温凉的泪水沾湿了她浓翘的睫毛,月光之下,粉颊润湿一片。
他不慎咬破了她的唇瓣,她红唇微肿,眼角眉梢沾着泪花,多了几分柔媚可人。
她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泪水流得止不住,即使他已经没再逼迫她相拥相吻,她还是抽泣不已。
瞧着更是招人怜爱。
江神聆摇头,双手不安地蜷缩成拳。
司洸轻声问:“你怕我?”
“嗯……”
他轻捏她的脸颊,“我唐突了。”又俯身与她鼻尖隔着一指的距离,看她瞳孔震颤,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原谅我吧。”
“我会娶你为妻,不会让你受私奔的委屈。”
江神聆抑制着颤抖,“可是皇上已经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选。”
“北边近来不太安分,父皇会命我代他亲征。待我出征归来,立了军功,我会想办法退掉与郡主的亲事。”
司洸揉着江神聆耳畔被泪珠浸湿的碎发,“你等我回来,好吗。”
乌云迟缓飘过,弯月隐进了云里,几颗碎星光辉黯淡。
水流潺潺,草地间传来细碎虫鸣。
司洸看不清江神聆的脸,只听到她柔软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等殿下归来。”
***
司湛在街角尽头,遥望在黑夜中依旧灯笼通明的江府。
他感到疑惑,这么晚了,长街上其他的府邸皆已归于黑暗,唯有江家还能听到喧哗的人声。
司湛坐在马车里,静谧无声地看着江府,手上还残留着些许桂花软膏的香气。
他想着白日的事,如何也不得安眠,不知不觉便来到了这里。
隔得近了,他脑海中她的巧笑倩兮也更加清晰。
侍从劝道:“王爷,江二姑娘肯定已经睡下了。”
“嗯。”司湛正要放下车帘,隐约在风声中听到了江尚书的声音。
他看到江尚书带着十来个护卫,策马往府邸赶。
“江尚书。”司湛掀帘走下马车。
江恒逸顿时拉紧缰绳,下马行礼,“王爷。”
司湛关心道:“尚书大人,可是江家出了什么事?”
江恒逸面有难色,他不愿将此事声张出去,所以才自己带了家丁在街上寻人。
刚才有奴仆过来回禀,太子将聆儿送回来了,他又急着赶回府邸。
突然遇见瑾王,江恒逸想起白日王爷献画的事,更觉惶恐。
江恒逸眉头微皱,关心道:“王爷的脸是怎么了?”
“不小心撞到了。”司湛看江尚书不欲回答府中的事,又见他的神色欲言又止,忙问:“是不是江二姑娘出什么事了?”
“她……她能有何事。”江恒逸挤出一点干巴巴的笑容,“她早休息了。哦,方才是杨阁老叫我去杨府品茶,又是品茶又是赏花的,折腾到现在才回府。”
深更半夜赏花么。
司湛不欲与江尚书为难,只是他心里惴惴不安,便说:“尚书大人,能否许我去江府喝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