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 女帝寿宴。
京中办宴,将所有京官都请到群欢殿同庆,同时,所有人都可以带家眷来。
盛右相独自一人前去, 燕惊尘带盛枝意, 盛瑶光也独自一人前去, 他们一家人按着官位, 各坐各的位置。
盛瑶光落座之后, 一直抻着脖子找言一, 但怎么都找不到。
群欢殿是专门用来宴群臣的, 每每有什么大宴,便在群欢殿摆席。
群欢殿广而大, 夏日炎炎,门窗大开间, 能瞧见群欢殿外的花丛。
大奉人爱风雅, 也爱花,京城更是集结所有名花之处, 远远一望, 便能瞧见各种花影在月下摇曳的窗景,极为美丽。
因夏日炎热,所以在群欢殿的角落处摆着冰缸, 其上铺满薄荷叶, 一旁有丫鬟用翠绿大扇扇凉风出来, 柱上镶嵌明月珠, 将整个大殿照的犹如白日。
殿内分为左右两列, 官职为左, 女眷在右, 盛瑶光坐在左处,总时不时的四周环顾一圈。
左席多为男子,个个穿着官袍叠戴,右席全是女子,一眼望去,钗环琳琅,格外炫目。
女帝过寿,场面自然大,这殿内的座位都快被坐满了,只有最上方的女帝和帝后还没到,但她却还没瞧见言一。
言一说要在此处见面,定然不会骗她,但言一到底在哪儿呢?
盛瑶光心里琢磨着,言一的身份定然不一般,她在京里的官圈里混了这么些日子,各种官家子或多或少都见过,但唯独没见过言一。
她想,照这么看,言一绝对是皇家子弟,或者王家子弟,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
她思索间,突然觉得身侧有人接近。
盛瑶光回头,正看见谢游江手里端着一盘糕点走过来,在她的座位旁边跪坐下来,含笑与她道:“瑶光,这糕点是宫中御厨所制,极为好吃,我记得你以前就喜欢吃这些,快来尝尝。”
盛瑶光半搭不理的睨着他,随后用下颌点了点自己桌上的糕点盘,道:“我有。”
她又道:“谢大人还是唤我官名较好。”
她生的锋艳,手里拿着一杯酒啜饮、看都不看他一眼的表情格外不羁,让谢游江心里一个劲儿的发烫。
几年不见,盛瑶光比原先漂亮太多了,看起来也比原先更聪明了,但谢游江有信心拿下她。
他生的这么好,盛瑶光以前就被他迷得要死要活,现在也就是几句话的事。
见她转过头来,谢游江便忍不住靠近她,低声道:“瑶光何必如此见外?你不知道,那年我没去找你,是因为有人陷害我。”
群欢殿的宝珠在夜间散着盈盈润光,落到人的面上,泛起如水一样的光泽。
盛瑶光转而去看谢游江。
谢游江长得好,一张面俊美斯文,再穿上挺拔的官袍,往她旁边一坐,那皮相极为惹人心颤。
盛瑶光吞了一口酒,艳艳的唇瓣微微勾起,笑着问:“噢?不知谢大人是被什么人陷害了?”
谢游江面上便浮起来一片遗憾来,道:“当初,有个女人怀着身孕,顶着大肚子来到我府门前,非将这孩子冤到了我头上,逼着我娶她进门,我父因此恼怒,派我出京,自此,我便再没机会去看你,不然,在那段时间后,我是琢磨着上门提亲的。”
谢游江说到最后时,眉眼一片深情款款。
他因为这个妾室和先生出来的庶长子被耽误了,一直没有娶妻,京中好人家的女儿都不看他,他现下瞧着,盛瑶光可比那些女人要强多了。
若是能跟盛瑶光在一起,他可以抛下这官去,由着盛瑶光做官,他在家里享荣华富贵,就像是国舅爷和百里青一样。
反正他这官也早都做够了,一个月里只有那么一点俸禄,还时时刻刻束着他,那么多破事儿,人情往来,他是一点不像掺和了。
他就想做个富贵闲人,一辈子像年少那样四处风流,还有人养着,有儿有女,有妻有妾——别的女人做不到,但盛瑶光却可以。
毕竟盛瑶光自己都是入朝为官的,后面还有盛右相做操持,只要能娶盛瑶光,后半辈子都安稳了。
谢游江越想,越觉得盛瑶光顺眼,越觉得自己与盛瑶光般配。
谁能想到,年少时随意风流留下来的一段情债,过了几年,峰回路转间,竟然能得来这么一段姻缘呢?
所以谢游江拼命地把所有罪责都往那个女人身上推,想让盛瑶光知道他这些年的辛苦,想忽悠盛瑶光重新和他在一起。
“是这样啊。”盛瑶光做出来一脸惊讶,道:“谁家的姑娘竟敢蒙骗您?这不得打到她家门去,好生掰扯掰扯吗?”
谢游江一阵语塞。
这肯定是打过的,他们谢家也不是吃素的,但是关键是,谢游江真跟那个女人睡过,怀孕的日子也对得上,所以谢家理亏,才没发作。
若是谢家不曾理亏,定然直接弄死这个女人啊!
但谢游江不承认,只含糊的说:“就是,就是那样的。”
但是具体是那样的,他说不出来。
盛瑶光只含笑瞧着他。
以前年轻,见了一个男人,就以为自己见到了此生的唯一,后来见多了就知道了,这群男人算不得什么好东西,没必要去争抢,甚至有时候瞧了都觉得生厌。
这谢游江跟她年少时的事儿她一直记着呢,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去打他,她回了京来,也不想主动挑事,偏谢游江非要凑到她前面来。
那就别怪她咯。
盛瑶光捻着手里的杯子,笑眯眯的想。
而她念头刚转到这里,便听见殿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声,有太监扯着脖子喊:“女帝到——”
群欢殿里的所有人立刻站起身来,弯身行礼。
谢游江因为来不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所以只能在盛瑶光的位置上一道儿行礼,只希望女帝不会在意这些小细节。
门外的女帝携帝后入门,其后跟着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今日格外俊美。
他今日在东宫里一连换了十几套衣裳,连冠玉都换了七个,最后选定了一套纯白色镶金纹的广陵水袖长袍,头顶金玉冠,腰间坠玉,坠的就是当初盛瑶光在白水县抢走、后来还给他的那一块。
盛瑶光瞧见了他,应该会慌一会儿吧。
他从群欢殿门外前走进来时,脑子里面想到了八百个盛瑶光见了他后震惊的表情,他甚至都想好了该如何与盛瑶光对话,结果当他走进群欢殿带的时候,竟然瞧见盛瑶光跟一个男子紧紧密密的挨着,一同站在案后行礼!
他们离的那么近!
而且,在盛瑶光的案前居然摆了两盘糕点!那个男的将自己的糕点端给盛瑶光了!
太子殿下眼前一黑。
这人谁啊!用得着你来喂吗?
——
女帝携帝后入座后,太子入下席,便是女帝左手边第一个空着的位置。
太子一路走过去,牙根都咬的咯咯响。
开席之后,所有人都在席间落座,唯有太子一个人一直斜着眼往下面扫。
盛瑶光根本就没看他!
刚才他进门的时候,盛瑶光低头行礼,后来落座后,他坐在最前面,盛瑶光坐在后面,盛瑶光根本无法隔着这么多人瞧见他。
他打扮的这般光鲜亮丽,想要在盛瑶光面前亮相,但是盛瑶光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太子殿下几乎都要给气晕过去了。
他甚至都来不及等宴会结束,便令太监下去打探,想要得知谢游江的消息。
一旁的太监赶忙下去,不过片刻功夫就跑上来了,在太子殿下旁边小声念叨了几句。
“谢游江,在工部水部司做个侍郎。”
“已有妾有子了,但是不曾成婚,名声不大好听,京中体面人家不愿意嫁,不好的人家他看不上。”
“是个风流性子,不大管朝中的政事,水部司自从他当了家后,常出岔子,只是碍着是官家子弟,也没出过什么大事,所以不曾有人发难过。”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太子殿下被气了三回。
有妾有子,还游手好闲,不理朝政,这样的人竟然还敢站到盛瑶光身边!
他都不曾在这种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盛瑶光离的这般近过!
言一又一次转头看向盛瑶光的方向,正瞧见盛瑶光与人吃酒吃多了,似是要起身去外面透透风。
她在京中后不再奔波下海,在夏中养了许久,人都白了许多,瞧着不再是那般混不吝的模样了,穿着官袍站起身来时,身量高挑,却并不纤细,她肩背挺拔,腰杆劲瘦,手臂隐隐能见隆起的肌肉轮廓,手骨上的青筋鼓起来时格外吸睛,杂糅了女子的艳丽与男子的锋芒,有一种雌雄莫辨的俊朗,偏一张面被酒烧的微红,眼眸中带着几丝酒醉时的混沌,微微摇晃着往外走时,腰背勾出一道纤细的影。
英气锋艳的人,偏偏因醉酒而夹杂了一丝莫名的色气。
盛瑶光前脚出了群欢殿去透气,后脚谢游江就跟着一道儿出去了。
自从女帝进门后,他就去了自己的位置上坐着,不敢再在盛瑶光的位置逗留,所以席间一句话都没和盛瑶光说上。
等到盛瑶光起身出去透气,他立马迫不及待的从座位上起身,跟着一道儿出去了。
群欢殿外是一片湖景,还有一条花道,一片好景色。
殿内因为存了许多冰来降暑,所以并不燥热,但出了殿内,盛夏的酷热气便直扑到面上来,使人周身都跟着发燥,走几步路后,身上便要渗出黏汗来。
盛瑶光顺着湖边慢慢走,走到了一处没有金吾卫看守的地方。
宫中金吾卫多,平素里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现在办宴,客多人多,金吾卫难免不大够用,有些偏僻点的地方就没有人瞧见。
盛瑶光站到了一处有花墙遮盖的湖边,垂着头看湖边的月亮。
湖水粼粼,里面养了锦鲤,在月光下游荡摆尾,掀起点点涟漪。
她站了不到一会儿,便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她都不用回头,听走路的声音便知道是谢游江。
每个人的习惯都不同,谢游江走路时脚步重,鞋底还会拖沓一下,一听便知道是他。
盛瑶光听了片刻,便瞧见谢游江走到她所在的地方,一脸惊喜的说:“瑶光,你也在这?真巧。”
盛瑶光的手悄无声息的从地上夹起来一颗石子,在谢游江走近的时候,一屈指,弹射而出。
石子撞在谢游江的小腿上,令谢游江向前一扑,直接跌入了湖水中。
谢游江水性极差,呈旱鸭子氏入水,入了水后就开始尖叫,乱扑腾,喊道:“救命啊!救命!瑶光——救我啊!”
盛瑶光在一旁看了半晌,看他一时半会儿淹不死,就道:“哎呀,谢大人,我也不会洑水啊。”
谢游江越喊声音越大。
盛瑶光估摸着这附近的金吾卫也快到了,便拍拍屁股站起来道:“我出去给你叫个金吾卫来。”
说话间,她脚底板抹油,扔下谢游江一个人跑了。
谁料她才刚走出花墙附近、行到一处回廊下,便突见眼前一黑,一道人影冲到她面前来,神色冰肃,一脸冷怒的唤她:“盛瑶光!”
盛瑶光本来将谢游江吓进湖里、丢下他逃跑就有点心虚,被人一唤名姓,整个人都惊颤了一瞬,一抬眸间,正对上对方那张脸。
这人生的有些眼熟,但又不大认得出来,他一张面金相玉质,穿着一身白色云衣,眉眼凌厉,身量也高,竟然要盛瑶光仰视他。
她乍一看到这张脸都想不起来是谁,直到对方一把握着她的手,愤而斥道:“今日你来宴上,应是来找我的!你为何都不曾来找我?为何——”
为何要跟谢游江那个狗东西一起出来?
只是这后半句他还是问不出来,太子殿下这辈子话都只肯说一半,剩下一半要人来猜。
盛瑶光盯着他那张脸看了半晌,认出来了。
居然是小言一啊。
她对言一的印象还停留在白水县里,那时在县里,言一长的嫩生生的,脸上的肉软嘟嘟的很好掐,结果现在一张脸上半点软肉没有了,只有冷硬的骨头,眉宇冷冽,唇线紧抿,看上去浑然是个弱冠男子的模样。
言一比她小三岁,她今年十九,言一应是十六,只是她没想到,两年前在白水县的时候,言一还是一个只到她胸口的小屁孩,但现在一转头间,这人竟然比她还要高半头了。
这个岁数的男孩子就是几个月一个模样,两年不见,都觉得不是一个人了。
她面上的惊讶还不曾褪去,嘴上却已经习惯性的开始哄言一了。
在盛瑶光眼中,言一年岁还小,性子又别扭,盛瑶光自认为比他大上三岁,所以总是哄着他。
“我方才未曾瞧见你,若是瞧见了你,我定然老早就出去跟你打招呼了,你也不想想,咱俩什么关系,这铁打的交情啊,我怎么能当瞧不见你呢?”
盛瑶光说的是实话,女帝进来的时候她没敢抬头,这会被认为不敬,后来言一落座后,她也没有特意去隔着人海去瞧太子殿下长什么模样,所以她也不知道言一是哪里来的,更不知道言一此时是从何处窜出来。
言一还沉着脸不说话。
他一生气就这样,谁都不肯搭理,别人怎么问他都不说话,一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这种模样最招人烦,有话不肯说,这张嘴就像是白长了一样。
别人拿言一这样没法子,但盛瑶光对付他这招简直轻车熟路,她不止能让他张嘴,她还能让他尖叫呢。
“言一,你要是真生气,我就让你摸一摸吧。”盛瑶光左右扫了一眼,见四周没什么人,伸手就去抓言一的手腕,与言一道:“我知道的,你最喜欢摸我啦。”
盛瑶光知道,言一家教极严,是个正人君子,他在路上见过乞丐会给衣裳,见到女人落水会避开视线不看,见到不法分子会厉声呵斥,绝不退让,他骨子里就是个端端正正的人。
正因为如此,言一无法接受任何一点逾矩的事。
盛瑶光以前每次说这种混不吝的荤话,言一都能被她吓得面色爆红,语无伦次的挣扎,暴跳如雷的反驳,然后立刻破功,根本没法子跟盛瑶光甩冷脸。
盛瑶光这招百试百灵。
她今天按着一贯的处理方式去抓言一的手,但心里却不觉得言一真的会摸,她知道,下一刻,言一就会暴跳如雷的骂她“罔顾斯文”。
但是当她今日一抬手,言一那手就顺着她的手,结结实实的落到了她的胸前。
盛瑶光“啊”了一声,茫然抬头。
不是,兄弟,你怎么不躲啊?
她看见言一站在她面前,他的面距离她的面不过一拳距离。
当时正是盛夏,头顶明月高悬,白云纷纷,身后的花墙上挂着六角宫花灯,在灼灼的亮着,将言一的面照的极为清晰,盛瑶光几乎能够看到他微微发颤的眼睫毛。
言一那张一贯傲娇的脸现下紧紧地绷着,和她对视后,竟然未曾别开视线,而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我如此,已与夫妻无异,明日我便寻人上门提亲。”
盛瑶光:“啊?”
不是...兄弟,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想娶我?
与此同时,落了湖水的谢游江艰难爬起来,由着一旁的金吾卫搀扶走过来,远远看见这一幕,顿时惊叫着跪下:“见过太子殿下!”
盛瑶光:“啊!”
不是...不是,你——啊!我扒过太子裤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