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人是失落的,因为张圣人最终还是选择了神都洛阳作为大周的京城,这让素来以大唐正统自居的他们,心里很有一些难受。
但很快,长安人又找到了可以自我安慰的地方。
因为大周虽然定都在洛阳,但长安的京兆府名号仍然在。
谁都知道,这京兆府才是朝廷京城的正式称呼,神都不过是则天大圣那疯娘们起的不伦不类名号而已。
‘比起我们长安的京兆府,还是要差一线的!’
一个瘸了一条腿,还有一条恐怖刀疤自左眼角划到左腮的老汉,就在霸桥上自言自语。
“圣人车架来了!圣人车架来了!”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人群顿时就骚动了起来,疤脸老汉也踮起脚尖眺望了起来。
远处确实影影绰绰的出现了车架和旗鼓,不过还未等他们看清,就有十余骑身着锦衣的骑士,自远处策马而来。
当先身穿紫绸锦袍的骑士,对着在霸桥迎接的人群大声喊道。
“圣人今日不入长安城,命文武众官,勋臣贵戚,至显陵面圣。”
所谓显陵,实际上就是张义潮位于咸阳西北醴泉县的陵墓,这可能是历代帝王中,最为寒酸的陵墓了。
凡新朝建立,要是追封祖上,哪怕祖宗葬在哪都不知道,但也肯定是要大兴山陵的,但是张义潮没有。
他这个显陵,并不是唐代常见的山陵,也没有陵园。
因为当年张义潮下葬时,只是按照普通官员的规格下葬,是没有资格享有山陵和陵园玄宫的。
张鉊鼎立新朝之后,只为张义潮陵墓加修了祭奠的神庙以及神道和石兽等,甚至连墓碑上,都仍然写着大唐太保、左神武统军、南阳开国公张讳义潮公的字样。
完全和显陵这个名字配不上。
“太简陋了!太简陋了!”张鉊身边的高保融连声说道:“圣人,前荆藩昔年为武信王建山陵的工匠尚在,臣请命人回江陵将他们召来,为桓祖择地重建山陵。”
高保融表态了后,立刻就有人也有人出言了。拍马屁这种事情,怎么少得了马希广了。
虽然这家伙有些吝啬,但是现在可不是马楚还在的时候,为了保命,马希广那是相当舍得。
他先是给张怀庆下了价值八千贯的聘礼,现在又想着赶紧把张鉊留给他的十万贯多花一些出去,舍财免灾嘛。
“臣附议,臣在长沙时就听闻溪、辰深山中有上好大木,请圣人允许臣伐武陵山之木,为伯祖建山陵。”
张鉊笑着摆了摆手,“国家新立,百废待兴,天下生民受二百年刀兵之祸尚未温饱,此时不宜大兴土木。
某看就在此建一陵园,用土墙将周围三里圈起来,迁二十户百姓在此,免去赋税,让他们洒扫陵园就可以了。”
说完,张鉊看了看还有些忐忑的高保融和马希广一眼,这两人吧,怎么说呢,纳土奉献肯定不是本意,只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而已。
现在虽然已经献了土,但心里时常不安,因为从古至今,他们这样的亡国之主,能善终者并不算多。
两人想演一出乐不思蜀,但是功力不够,没有安乐公那份厚脸皮,所以就只想着怎么巴结张鉊来保住家族和性命。
而在张鉊看来,高保融与马希广,都是那种有些懦弱,心眼并不多的主,很难让张鉊把他们看做威胁。
而且这两人有时候拍的马屁,实在是很生硬,他们拍的难受,被拍的张鉊更难受。
同时,张鉊又还很是需要他两的表率作用。
若是伐蜀顺利,这天下间就只剩下南唐、钱越、南汉、清源军留从效、大理、静海军六国了。
其中南汉、大理、静海军肯定是要打的。
南汉刘家一群变态,不打都不足以平民愤。
通海军所在的大理,连大唐都没有完全征服过,必然要打。
静海军则自从吴权死后,陷入了部将杨绍洪与十二使君的割据状态,也必须要用武力清剿一遍。
但剩下的南唐、钱越和清源军留从效,张鉊是真不想打了。
这三地富庶不说,还是拥有发达造船业的地盘,打烂了是真的可惜。
而且不论是李璟还是钱越国君以及留从效,都是可以招抚的,也没什么劣迹,所以张鉊还是挺需要高保融和马希广来给其余人打个样。
于是张鉊准备抬举一下他们,他拉起了高保融和马希广的手,对他们说道。
“桓祖昔年在河西,素行勤政爱民之策,想来大兴陵园而苦百姓,他一定不愿意,若是能施恩百姓,当远胜修建山陵。
今日朕出一千贯,德长(高保融)、德丕(马希广)各出五百贯,赏赐关中老幼如何?”
两人听完,极为感动,高保融甚至都哽咽了起来。
这是真正的抬举,他两虽然是王爵,但张鉊不允许,他们是没有资格使用这种赏赐的。
同时也是给他们加一重保障,更是张鉊在表示,对他们并不猜忌,也没有想把他两怎么样的意思。
临近午时,各处奉命赶来的文武官员和丁壮,都开始在显陵外聚集。
张鉊放眼望去,除了虎威、昌国、镇国三镇的禁军,以及长安三卫的卫所军以外。
长安以北、以东十七个巡检司控制下的巡检牙丁、团结弓手、长枪义从和骁骑义从都已经到了。
光是显陵周围,恐怕都不下有一万人左右,他们大多穿着麻布衣服,少有一些穿着棉衣的都是百姓中富足者,当然有马有甲的,那就更少了。
张周在甲胃上的管制,与历朝历代都不同。
此前历朝历代对于民间甲胃管理是极为严格的,管你什么人,多高的位置,私藏甲胃超过一定数额,都是死罪。
但是张周不是,首先民间有大量的功勋将士,是有御赐甲胃的。
这种多是立下了大功的武阶官,枢密院曾粗略统计,民间的布面铁甲、铁扎甲、环锁铠、中亚锁子甲等,至少有五千套。
这么多的甲胃赐下,是为了维持武勋们的传承,更是为了以后出去开拓做准备,毕竟有甲打无甲,将是张周武人走出去的杀手锏之一。
同时在民间,张周不禁止百姓拥有三层以下的各种皮甲、纸甲,只需要在衙门报备登记就可以。
因此民间的团结健儿和义从们,只要有能力,都往往会选择给自己搞一套皮甲。
这种三层皮甲,防御长枪大斧肯定不行,弩箭和硬弓自不必说也能破这甲。
但是防御八斗以下的马步弓,横刀、长短匕首还是有一定作用的。
当然,你还可以魔改一下,将皮甲里面嵌入铁片,立刻就能使防御力倍增,但同样的,一旦被查到了,轻则流放,重则杀头。
同时被严格禁止的,还有弩,这玩意石数高的,连布面铁甲和扎甲都防不住,必须要禁止。
冬冬冬的金鼓声中,张鉊走到了张义潮显陵的鹊台上,他命锦衣亲卫挥动旗帜,示意远处的各巡检司骐骥社、弓箭社、枪棒社的健儿、义从们上前来。
各巡检司巡检,各骐骥、枪棒、弓箭社都头看到旗号,立刻组织麾下的健儿和义从们负弓持枪缓缓上前。
这些健儿们虽然没有统一的装束,只以青、白、灰三色麻衣为主,看起来并不整齐。
但是他们的额头上,不约而同的缠着红色的抹额,在各自巡检司大旗下排着队伍前进,看起来又显得相当有序。
等到距离张鉊所站立鹊台五六十步的时候,七八千健儿们随着金钲敲响,同声高呼‘羽林!羽林!’两次,随后站立不动。
若是此刻有孟蜀、南唐的官员在此,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就这七八千健儿显示出来的纪律性,就要远超他们许多正规军队了。
张鉊也非常高兴,这些年张周一直在打仗,前番苦战刘知远与契丹,一直打到九月才彻底结束,然后立刻又开始南征南平和马楚,打到元日前方才搬师。
现在不过正月末,立刻又要出动大军攻打蜀国。
战争的频率,不可谓不频繁,哪怕击败刘知远、契丹与平定南平、马楚的不是一拨人,但哪怕就是平定刘知远,也不过才过去四个月而已。
军中精锐的疲惫,是必然的,所以张鉊就需要征调大量类似团结弓手和义从骁骑这样的辅兵。
一是用他们干脏活和累活,二是用来督促精锐的亲军和禁军卖力作战。
可不要以为你们不可替代,谁敢不卖力,多得是人可以替补上来。
所以这次让关中大规模动员,就是一次针对关中地区县以下武力动员的演练,结果让张鉊非常满意。
通过禁军-卫所军散布乡间,各地巡检司控制骐骥、枪棒、弓箭社丁壮轮番上值以及武学学员这三招,被官府各部门交叉控制的关中乡间,迸发出了极强的动员能力。
张鉊到了华阴县时才发布诏令,让关中开始动员,结果短短八天,就动员出了六千团结弓手,四千长枪义从,两千五百义从骁骑。
从目前的状态来看,这些人几乎立刻就可以拉到战场上拼杀,战斗力甚至有可能比孟蜀的各镇牙兵都要强,因为他们有一条看得见的晋升通道来鼓舞士气。
张鉊相信,如果把时间放宽到一个月的话,他能从丁口一百七十万的关中动员出十万大军。
加上河西陇右的两百余万丁口,光是半臂西北,就能为他提供至少三十五万大军。
虽然张鉊拿不出这么多的粮草、辎重和犒赏来进行这样的极端动员,但是现在看来,拉出三五万人还是可以的,战斗力还都不错,伐蜀的兵力,一下就充裕了起来。
。。。。
一面面巡检司认旗下,是一双双崇拜和仰慕的闪亮眼睛,特别是那些站在最前面的巡检,基本都是张鉊的熟人。
张圣人走下台去,打头的疤脸就让他觉得异常熟悉。
张鉊还没开口,疤脸就呜咽着单膝跪在了地上,灰白的大头昂起,嘴里已经嚷开了。
“圣人,仆是丰安镇的赵疤子啊!”嚷嚷完,赵疤子好像才想起来似的,装模作样的高声大喊。
“臣昭陵渡巡检司巡检使赵彦,叩见圣天子!”
说着,赵疤子就要拜伏下去,张鉊赶紧抓住他胳膊把他拉了起来,毫不客气的用腿踢了踢他那条瘸腿。
这家伙是张鉊第一次入关中时在渭州收揽的彰武军牙兵,在偃师城大战后伤了腿,以四十八阶忠诩郎的阶官退伍成了巡检使。
“赵疤子,你小子怎么老的这么快?是不是退了伍就光知道找婆姨了?”
张鉊在面对这样的基层武勋时,从来都是一副粗逼的模样,跟与孙光宪、卢琰这样文臣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同。
赵疤子听到皇帝跟他这么亲近的说话,兴奋的只想一蹦三尺高,他满脸通红的看着张鉊,嘴里哈哈的笑着辩解。
“圣人,赵疤子婆姨没少找,那都是圣人的恩德,赏了疤子三百贯的金银,当然要用来多娶几房婆姨。
不过圣人放心,疤子自己瘸了腿,但却给圣人培养了几个勇士。”
说着,赵疤子爬起来,拉着身后一人就站到了张鉊面前。
“此乃昭陵村的韩虎子,能在马上三日不眠,可左右开弓,八斗以上的硬弓,连射十五支不歇气,今年不过才十七岁。”
连续开弓的能力,就约等于后世一把枪的弹夹容量,这是弓箭手非常重要的指标。
八斗以上硬弓连射十五箭可是一个非常恐怖标准,一般这种人的准头也非常厉害,十五支箭起码可以射倒八九人。
这还是打精锐的水准,要是打杂兵的话,说不定可以射倒十二三人。
一支军队中,有五六十个这样的精锐弓箭手,几乎就可以把两三千杂兵给射的不敢上前,甚至直接射崩溃。
况且韩虎子还只有十七岁,那就更是前途无量了!
张鉊上下打量了几眼,随即满意地放声大笑,他看着身后的中书省鸾台待诏,这是专门用来给张鉊做贴身军事秘书的。
“记上,昭陵渡巡检司韩虎子善射!”说完张鉊拍了拍韩虎子的肩膀。
“奋勇杀敌,过了行省武举试之后,朕提拔你到憾山都来。”
韩虎子激动的浑身不停打摆子,他热切的望着张鉊,嘴里呜呜咽咽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疤子见张鉊如此给面子,更是激动不已。
“圣人,臣麾下也有勇士。”远处一个壮汉眼热的嚎叫了起来。
张鉊于是拍了拍赵疤子的肩膀,向前走了过去。
这壮汉,张鉊可就跟熟悉了,凉州六谷部沉家的,名叫沉知训。
原是左羽林卫的勇士,本来前途无量,可惜攻打宋州杜重威的时候,被流失射中肩膀,结果竟然发炎了,最后只能断臂求生。
说幸运吧,他跟章小豹一样倒霉,前途无量的骁将只能暗然退伍。
说不幸吧,就这时代的医术,被截断一臂还能不死,三十个人中也很难有一个。
“臣鄠县汉陂渡巡检司巡检使沉知训,叩见圣人!”
“快起来!快起来!”张鉊也赶紧把沉知训给扶了起来,摸着他空荡荡的左手衣袖,非常自然的眼睛一红。
“你是朕的勇士啊!没了左手,生活可还习惯?”
沉知训这样的壮汉,被张鉊一句话就弄的泪如雨下了。
“臣今生是再难为圣人效命了,来生再为圣人爪牙。
没了左手算什么,臣一妻一妾,佃户十五户,不管是平日过活还是耕地,都不需要自己动手。”
“那就好!那就好!”张鉊欣慰的连声说道,大头小鸡啄米一样的连点直点。
“公孙辇!还不快来参拜圣人!”沉知训大吼一声,只见汉陂渡巡检司中出来一员壮汉。
张鉊看了一下,这是一个身材跟琼热多金差不多的壮汉,没有蛮熊那么壮,但更显灵活,只是走起路来有些龙行虎步、地动山摇的味道。
“此乃鄠县人公孙辇,双手有千斤之力,曾于渡口力掀犍牛。亦可在山间如纵越如飞,常入牛首山徒手捉猿,一入山林,可敌数百兵。”
好家伙,能抓住牛角摔倒犍牛,入山能逮住猿猴,这就是战争机器啊!伐蜀山道险峻,正好用的上这样的人。
“也记上,汉陂渡公孙辇骁勇无匹,日后重用!”
张鉊说完,沉知训和公孙辇欢声雷动。
同时其余各巡检司更加激动了,他们挥舞着旗帜,比赛似的将骁勇之士推到最前面来。
张鉊一路下去,鸾台待诏记录了百余骁勇之士。
有力大无穷的,神射的,骑术无双的。也有擅长水战的,擅长山地战的,各种各样的人都有。
检阅完毕之后,张鉊大赏到场的健儿和义从一人一匹白棉布,顺便就在显陵外大摆宴席,与这些最基层的武力开怀畅饮。
他们将是伐蜀的关键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