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存这小子,于绘画一道极有天赋,十五岁不到,就隐约有登堂入室气象。
书法上也很有功底,一手颜体可以称得上神形兼备。
但这一切都跟张鉊无关,我张圣人抄袭两首诗词可能还行,但是书画那就抓瞎了。
张贤存能有现在的成就,一是源于母亲李若柳的变态般督促,另一方面可能是张贤存身上尉迟家的艺术基因被激活了。
这让张鉊一直有点这小子不肖我的感觉,直到现在,张贤存的另一面突然展现出来后,张鉊突然就觉得,这果然是我儿子了。
得到了张鉊的允许去拜会孙光宪后,张贤存又找张鉊要了荆王宫中宫人和侍从的处置权。
高家的荆王宫听着是座王宫,但实际上不过是原荆南节度使的署衙,因此不算很大,宫人和侍从的数量也不过百余。
而且由于南平国土面积狭小仅有三州之地,其中归州和峡州还人口稀少,因此主要的人口都在江陵这一府之地。
高氏也因为没有称帝,加上国力弱小,所以荆王宫中是没有宦官的,连这些宫人和侍从,也基本都是从江陵城中挑选。
往往就是趁着年纪幼小花钱买入,然后就一辈子成为了高家的奴仆。
张贤存要了这些人的处置权,当然不是用来做自己的仆从,而是要把他们放归。
从荆王宫出发开始,张贤存就让义兄杨继业跟着一起,一百甲士中,也挑选了些长相周正的,跟他一起换上了常服。
张贤存一身圆领紫襕袍,头戴进德冠。身侧则是同样身穿圆领袍,戴武弁冠的随从,这副打扮,立刻就吸引了很多江陵百姓的目光。
本来大街上没有多少人,但张贤存的卖相实在太好了,一个唇红齿白,腰佩白玉,身着紫袍的少年郎和祥瑞色的穿城而过,总有好奇心重的出来看热闹。
张贤存也充分发挥了从张鉊那里遗传来的表演天赋,遇到路边有老者,定然要下来攀谈两句,并让他带着数十宫人和侍从沿着接到寻找家人。
每找到一个家人,就当众赐钱放归,看着别人家抱头痛哭,他还能跟着洒下几滴热泪。
这样的翩翩少年公子,看着又如此善良,立刻就引起了轰动。
不知道从哪钻出来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她们用张贤存有些听不懂的江陵话,嘻嘻哈哈的指指点点。
此时破城之后,百姓最怕的是什么?
就是奸淫!
因为财产上的损失,百姓们肯定都有那个觉悟,就算是周军这样不劫掠的,但按照规矩,江陵百姓,也肯定是要出一笔钱免灾的。
但要是军队开始奸淫后,就代表着纪律完全的败坏,军官也无法约束,而且往往杀人放火,就是先从奸淫开始的。
这会大姑娘小媳妇都出来了好多,但不管是那个少年公子,还是他身后的铁甲侍卫,都没有表现出攻击性,顿时就让江陵城的百姓,心里安稳了很多。
人群中开始有人交头接耳的问,这位小郎君是谁?有识货的就指着那一面面银边三辰旗,解释开来了。
这时候百姓们才知道,这位面如冠玉的小郎君,竟然是绍明天子的长子!
这下众人就更放心了,至少跟着皇长子在,总不至于有兵丁敢来跟着喊打喊杀,至于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那就更兴奋了。
最开始只有几十人跟着跑,等绕了一大圈,放归了四十多宫人和内侍,到达孙光宪府邸门口的时候,已经人山人海的起码有上千人了。
门内,孙光宪其实心里非常忐忑,因为这阵仗太大了。
这可不是历史上的宋明时期,宋明时期皇帝搞大场面请谁出山,那是相当涨面子的大事,说不得还要说两句‘吾本闲云野鹤,无心功名。’云云。
但这是五代啊!孙光宪敢这么拽,不被怒火万丈的兵爷当场砍死,也会被半夜翻进屋去来个一刀两断。
孙光宪本来以为张鉊会让卢琰来请他,或者说处理完了紧急大事再来相请。
这样嘛,他孙光宪既表现出了不忘高氏恩德忠义之心,二来他心里确实有所愧疚,多少能减轻一点愧疚之情。
结果来的是张贤存,还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他现在要说不出去,张贤存身边的侍卫都不能饶了他,要是出去,那积攒起来的声望,可就全都没了。
不过出乎所有人预料,张贤存从身边侍卫手中拿出了一长卷书帖,随后站在门外朗声说道。
“听闻南平孙节度擅颜筋柳骨,不才张贤存,习颜体十年,今临摹颜鲁文忠公裴将军诗帖,特来请孙节度指正。”
颜鲁文忠公就是颜真卿,《裴将军诗》是颜体的代表作,张贤存久习颜体,以此为敲门砖,可谓给足了孙光宪颜面。
真是不落俗套搞,又合人心意啊!孙光宪在心里大赞,于是命家人大开中门,全家拜于左右两侧,请张贤存入内。
孙光宪府邸虽然没什么陈设,但是足够宽敞,甚至百姓都进来了好多人。
孙光宪把书帖展开一看,眼中诧异的神色连连闪动,他甚至怀疑这书帖,并不是张贤存写的。
因为张贤存临摹的已经很有神韵了,就这年纪,不是天生有才,绝对练不到这个地步。
他长叹一声,“颜体以拙扑浑厚,劲健雄奇着称,少年人跳脱敏捷是很难得此贴神韵的。
以字观人,大郎君尚未弱冠,已然脱去稚气,未来不可限量。”
张贤存腼腆一笑,“孙先生是长者,如此过誉,实不敢当。
小子自荆王宫过来时,见圣人正在召见荆南各文武议事,先生是荆南大才,为何还要避而不见呢?”
孙光宪掩面叹息,“仆乃高氏之臣,却劝主上舍弃基业,食之禄不能为之谋,还有何颜面效忠新主?”
张贤存把手对着外面的百姓一挥,然后看着孙光宪正色说道。
“高氏之禄何所出?乃是出自荆南数十万百姓。
高氏得他们供养,所以庇护荆南百姓在这乱世中得四十年平安。
今中原圣天子出,高氏为不使此几十万生灵陷于战火,所以纳土奉献。
先生也得荆南百姓供养,值此众人不安的时刻,难道不应该主动出来协助圣天子安定地方吗?”
张贤存这话一出,外面的百姓也都在喊着请孙光宪出山。
这位不贪财只爱书的南平政务一把手,在江陵百姓中,还是很有声望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孙光宪当然不可能再拒绝了,他内心有点小兴奋的在上千百姓的注视中,跟着张贤存往荆王宫而去。
百姓们一片欢腾,人人都觉得,这大周天子还真是跟其他人不一样。
而在他们奋力到处传播孙光宪要被朝廷重用消息的时候,人心也终于安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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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孙光宪到达荆王宫的时候,张鉊已经把江陵城水陆军完全拿捏在了手中。
同时将憾山都水军与南平飞虎军混编,基本控制了江陵的三座水城,做好了万一有南唐水军从鄂州逆流而上前来的防备。
“臣南平孙光宪,拜见圣人。”孙光宪刚一进来,就弯腰下拜。
张鉊哈哈笑着走向了孙光宪,伸手把住他的胳膊,“朕已经将高三郎所献的伤寒论,命太医署召集精擅医术的名医十余人整理完毕,新编为伤寒杂病论,不日就将刊发天下,你孙孟文,保存此绝版,居功甚伟啊!”
孙光宪没想到张鉊见他第一句话,就是说的这个,他更没想到张鉊会这么快就把伤寒论整理完毕,顿时心中大为感慨。
要知道当年南平武信王高季兴得到此书以后,一度把它认为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秘籍,轻易不肯示人,而张鉊却以如此大的气魄,直接刊发天下为民谋福利。
“圣人仁德,远胜天下碌碌之辈。”孙光宪不由得感慨道。
“汝既然知道天下多是碌碌之辈,为何还要闭门不出?朕就那么不值得你辅左吗?”
张鉊有点不满,因为他感觉到了,孙光宪并不是不想当官,而是知道他张鉊素来重忠义,可能是想稍微拿捏下,然后给张鉊一个更好的印象。
而实际上,张鉊猜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孙光宪确实有这个想法。
要知道历史上他也是劝高继冲降了北宋,但赵匡胤要给他封官的时候,孙光宪可没有半点犹豫。
这有些动作,能在张鉊面前做,但历史上的赵大,可就没这份宽宏耐心了。
孙光宪一听张鉊的语气,就知道他稍微有点演过了,但此时已经不能回头,他稍微思量了一下,那就干脆不演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臣昔年游历诸国,皆不得重用,唯有武信王以国士待我,荆王继位之后,也以国事托付。
今高氏不存,乃是仆力劝,实在无颜以此为朝廷进身之阶。”
孙光宪这么一说,张鉊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也有些不对。
既然是自己要举忠义大旗,那么自然也要允许下面人多多少少表演一下,何况孙光宪也不完全是在表演。
所以张鉊沉吟了一下对孙光宪说道:“高氏本就是朝廷内臣,非是孟蜀、南汉那等僭越割据之主。
今纳土奉献,高氏也并非不存在,反而对他们来说,更有好处,汝大可不必如此介怀。”
说完,张鉊拉着孙光宪的手走到了铺好的地图边,“归州守将可还信得过?孟蜀宁江军节度使水军的战力如何?峡州能否传书而定?”
作为荆南的政务一把手,这些事情肯定是要问孙光宪才最保准,孙光宪也一一为张鉊解答。
连派何人去接收归州和峡州,以及整个南平对孟蜀在长江一线防御的山寨和水寨,都解说的很清楚,张鉊由此更加满意。
只是孙光宪心中很清楚,张鉊既然刚才那么问了,他就更不能要张鉊的官职。
因为一旦接受了张鉊的官职,特别是相对较高的官职,那么就证明了,他就是有些做姿态,于是不管张鉊如何劝说,孙光宪就是不受。
眼看又僵持住了,最后还是卢琰出来解围,他对张鉊说道。
“孙孟文曾言,宁知获麟之笔,反为倚马之用。
今圣朝鼎立,也到了要准备为大朝以及朱梁、后朝等修史书的时候。
孙孟文读书万卷,又深爱此,不如命他先为大唐修国书。”
张鉊眼睛一亮,新朝为前朝修国书,乃是中国历史上的惯例。
但唐末五代这四十年间,天下间战乱不休,还不如中唐时期稳定,加上完全是武夫当政,也没几个把这事给提上日程。
只有后唐建立时,为了强调法统,就准备给大唐修国书,可是一直到了后唐灭亡,准备工作都没做完。
一直等到了石晋天福六年(941)年才开始修,成书于开运二年(945),这就是历史上的《旧唐书》。
但此时来说,压根就没修完,因为张鉊蝴蝶翅膀一扇,契丹人进入中原,就早了这么一年多一点。
在面对契丹入寇威胁,以及席卷河南、河北、河东和关中四地的水旱蝗灾影响下,编修工作遭遇到了极大的困难。
书没有编成,契丹人就入了东京开封府,负责编修唐书的监修赵莹得罪了石重贵被贬到华州,很快就投降了张鉊。
监修副使刘昫死于契丹入东京之时,编修张远、贾纬四散躲避。
赵熙等投靠契丹人,替契丹人四处搜刮钱财,结果被起义百姓打死。
所以现在的唐书相当于修了一个七成左右,但事情就停了下来。
前张鉊平定北方,南平也到手了,一连串的仁政下来,国力开始恢复,正是为修前朝国书的时候。
而且历史上由于旧唐书修的太匆忙,也因为后晋国力有限,四方不服,契丹虎视眈眈,因此没有精力来寻找更多史料,来把旧唐书修的更加完善。
加上石重贵傻货一个,对这些也不重视,所以旧唐书被历代很多文人鄙夷。
这就罢了,最大的问题,还是导致了新唐书的出现。
原来到了宋仁宗时期,宋仁宗认为旧唐书粗鄙狭浅,决定重修唐朝国史,让欧阳修来主编新唐书。
这简直就是灾难,欧阳修此人也算是个人杰,但是道德洁癖太严重,对唐代历史,进行了唯凭个人好恶的大量删改。
他不但将朱温乃至朱梁一朝的记录大加删改,还对隋末、唐末的农民起义领袖如窦建德、刘黑闼、黄巢等人大家挞伐,多有失实之处。
就连武则天也没逃脱他老人家的毒手,被其称为弑君篡国逆主。
人有好恶很正常,但是用到修史方面,这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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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鉊觉得这个安排好,同时孙光宪也非常满意。
修国史,这可是清贵非常的职位,可以让自己的名字,跟着国史一起名流千古,历代文人对此都非常在乎。
孙光宪此刻一点也不含湖了,他对着张鉊一个大礼。
“臣嗜诗书凡四十年,做梦也想握麟笔为前朝修史,今若能得一编修之位,虽死无憾!”
别人说是想为编修,那肯定是想做监修,因为编修是苦差事。
从大唐到朱梁、后唐,史料浩瀚如烟,要一点一点清理出来,还要分辨真伪以及整理,事情既复杂又琐碎。
而担任一个监修,没事来看一看,指点一两处,不累人还能当第一作者,多好。
但孙光宪说想要为编修,那就是真的想为编修,因为他嗜书成狂,最爱的就是文字工作,别人看来的苦差事,在他眼里,那就是美差。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诚如是也!
张鉊当即下令,成立三朝国史编修总裁房,以尚书令、同中书门下事张希崇为总裁。
河西行省平章、西京承天府留守、凉州府尹裴远,门下侍中和凝二人为副总裁,礼部尚书、参知政事冯道为监修。
任命孙光宪为翰林学士、中书省着作郎、国史监修兼主编修,卢琰为编修,其余的编修人选,则从张周的翰林院和国子监中挑选。
孙光宪感激涕零,张鉊则把他扶起来后,却严格的交代他道。
“编修国史的第一要务,就是要实事求是,不要为尊者讳,不要害怕有人说你映射本朝。
对于失实之处,需多人讨论后,方可舍弃不用,并将其写入非编国史中,予以注明。”
孙光宪领命下去了,张鉊关于安定南平的工作就基本做完了。
这次几乎是很和平的,就将南平收归了朝廷。
高氏主动纳土奉献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不然他们拼死反抗起来,以江陵城的坚固和险要,还是很麻烦的。
于是张鉊留高从诲在江陵,仍然还是当他的荆王兼荆南节度使。
但是高氏的族人,除了高保绅等少数几人,可以留在江陵照顾高从诲以外,其余高氏王族一百七十余人,都被张鉊全部迁走。
这次拿下南平,张鉊得到了南平高氏四十年积存的珍宝,价值一百一十万贯,特别是高氏的宝库中,多有奇珍异宝。
这是因为高季兴、高从诲父子两‘高赖子’最喜欢到处打劫,因此积攒了许多本应该埋于黄土不知所踪的珍宝。
其中光是二十年前王蜀(前蜀)灭亡后,本来要运送到洛阳的王蜀府库珍宝,就价值在四十五万贯上下。
这笔高季兴趁着兴教门之变,黑吃黑吃下的后唐宝藏,现在全落到了张鉊手中。
张鉊经过户部和中书省度支舍人仔细核算过后,将其中没有僭越、不具有历史价值的金银锦帛发还一部分给了高家,大约有十五万贯上下。
这样一来,哪怕高家还有一两百人,但有十五万贯家产,还是能过得不错。
同时张鉊又加封了高从诲诸子,让他们遥领各州刺史,虽然没有实权,但也有一笔俸禄和官身。
而张鉊最关注的高氏藏书,一共统计出来了超过二十万册,其中还有大量的绝本和孤本。
张鉊命张鉊节(琼热多金)亲自护送,直接运到神都洛阳的紫薇宫中去,张鉊准备在紫微宫中,建一个超大规模的皇家图书馆。
接着,张鉊还以编修大唐、朱梁、后唐三朝国史为由,诏令天下人进献各绝本、孤本、少本等文书图册。
并且张鉊不要他们的,只要由朝廷誊抄之后,还是会还给他们,并且根据珍贵程度,从赏赐恩荫官到财货不等。
最后,张鉊准备留阴正奇(阴鹞子)为持节都督荆南诸州军政事,率兵一万五千留守江陵。
杜论赤心为督管荆南水军事,将南平的飞虎军和张周的水军混编,得一万三千人。
随后将水军一分为二,分为禁军水军飞虎镇与飞鹤镇,命杜论赤心掌管飞鹤镇,赵延进掌管飞虎镇,各自在江陵打造战船,训练水军。
刘再升则赶回襄阳府,继续在襄阳的汉水上训练水军,摆出一副准备解决南唐的样子,吓唬李璟。
因为张鉊其实还有点怕南唐水军在他马上进军马楚的时候,前来捣乱。
九月二十七,张鉊暗中让阴正奇命江陵府以及各县家资在三百贯以上的富裕之家奉献军需,得钱七万贯,张鉊于是就用这笔钱犒赏了出动的禁军和亲军。
张周的军队确实军纪很好,但那也不是活菩萨,基本的赏赐还是要有的。
张鉊先是自己出了两万贯赏赐军将,这七万贯就是全部赏赐给士兵的。
一时间士兵们欢声雷动,没怎么打仗就得了好几贯,谁能不高兴呢?
而兵爷们高兴了,开始在江陵城拿着钱吃肉喝酒耍乐子了。
江陵城的百姓也高兴了,要知道周军一直没得赏赐,那就是悬在他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时候舞刀弄枪的杀才们不要钱,谁信啊!
有钱的觉得虽然有些肉痛,但至少大部分家产保住了,家人性命也保住了。
小百姓根本没出钱,反而因为兵爷们的消费拉动了经济,更是乐开了怀。
见此情况,张鉊就在准备确定征讨马希萼的方案后,就准备回京了,因为他还有两件大事要处理。
一是李圣天和曹元猩要走了,他们马上就要启程去河西,然后在凉州或者沙州过冬,再趁着明年春暖花开,好跟着端水(疏勒河)穿过大漠回到于阗去。
第二件事就是曹议金去世已经十一年了,棺椁仍然没有粘土,也就是还没有下葬。
张鉊当年在月牙泉边对曹议金许下过诺言,入主中原后,要亲自为曹议金扶棺归葬家乡谯郡(亳州),现在也是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