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江陵府,五十五岁的高从诲已经垂垂老矣。
他站到南平王府的宫城墙上,看着远处飞奔而来的一骑烟尘,内心忐忑不已。
南平国位居襄州以南,是天下诸国中最小的。
不过其地处要冲,兼之土地肥沃,还有长江鱼获之利。
因此虽然只有三州十七县之地,但是百姓仍然高达十四三千余户,有口近八十万。
南平的开国主是高从诲的父亲高季兴,此人昔年是朱温义子朱友让的家奴,因为作战勇敢又能说会道,被朱温看中,特让朱友让收了高季兴为义子。
所以,高季兴名义上是朱温的义孙子,朱梁灭亡后,高季兴见风使舵,从后梁的荆南节度使,一跃成为了一国之主。
不过,这高季兴和高从诲两父子的名声,都不怎么样,父子两合称高赖子,素爱反复,有好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高从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此时国主中的奇葩,此君是出了名的不要脸,平生就爱做两件事。
第一件是到处认老大,中原的后唐、后晋两朝他认,长江两头的大哥后蜀和南唐他认,南边跟他实力差不多马楚他也认。
甚至连南汉和王闽这样的,他都能拿下脸去巴结,去给他们当藩属国。
要知道,王闽国力说不好还没南平强呢。
所求的,当然是赏赐啦,你称帝,我老高来给你当藩属来称臣,三瓜两枣可是打发不了的。
呃!开始的时候,诸国都鄙视高从诲的为人,骂他是来要饭的赖皮,高赖子之名就是在此时发扬光大的。
可是到了后来,各国国主称帝之后,突然都开始大肆赏赐高从诲,还怕他不来朝贡。
为什么呢?
很简单!天下诸国并立,你觉得自己圣文神武称帝,可是连高从诲高赖子都不来称臣,你哪来的脸称帝的?
于是到了最后,各国谁要称帝了,甚至会提前通知一下高从诲,请他去朝贡称臣,魔幻程度可见一斑。
而高从诲第二件爱干的事,就是抢劫扣押各国去中原的使团甚至是商团。
这南平卡在长江上的重要交通枢纽江陵府(荆州),南方各国北上中原,孟蜀沟通南唐,大部分都要走这条道。
于是高从诲充分利用地利优势,发挥自身特长,干起了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响马勾当。
凡是北上的大商团和使团,高从诲都钻天打洞的想法给劫了。
当然高赖子的手段是很温和的,不杀人也不直接抢夺,一般是把商团或者使团的人扣押在南平军营或者其他地方,然后等着看失主的反应。
失主派人来好好商量,他就敲上一笔赎金,也不会太过分,反正在失主能自认倒霉的范围内。
要是失主要起兵来打他,高从诲就调兵遣将做出不惜一战的样子。
暗地里则通过贿赂失主的心腹,让人私下劝一劝,湖弄一下,最后失主也基本都是自认倒霉,花钱消灾。
当然,失主要是不管不问,那就爽了,高从诲一般会等上一两个月,失主确实不来索要的,那就把财货留下,把人赶走。
这高从诲跟南汉的刘鋹,真是一对不可言说的活宝。
一个到处不要脸乞讨,还喜欢做山贼拦路抢劫。
一个把手下大臣全部变成太监,然后经常率海军出海做海贼。
不过呢,客观的来说,高从诲的治国能力,起码要甩刘鋹几条街。
此人到处做无赖,并不是为了满足私欲,而是要壮大南平国。
他在国内,能尊重文臣武将,礼贤下士,吃穿用度都很简朴,喜读经史子集,还能省简刑罚,轻徭薄赋。
南平国在他的手里,一直相当安定、繁荣。
南平之民,极为感激高家父子在乱世中庇护了他们,是以民心所向。
这也是南平如此国小力弱,还能在各大国的夹缝中活得不错的关键原因。
高从诲此人,可以说在五代十国之中,治国能力是仅次于周世宗郭荣,吴越王钱缪的第三人。
只可惜,南平实在太小了,高从诲几次试图扩张,都因为体量太小而先赢后输,最后白忙活一场。
这不,已经年近花甲的高从诲,又犯了个极大的错误,使得当他在府邸中得知雍辽洛阳大战的结果之后,直接昏死了过去。
因为在耶律德光刚进中原,张昭还未出兵的时候,高从诲就凭借十几年对面中原政局的关注,做出了精准的判断。
他判断契丹人一定在中原待不长,而按照后唐、后晋以来的天下惯例,高从诲认为最后有能力出来收拾残局,建立新朝的,一定是出自代北武勋,素有人望的刘知远。
于是,高从诲决定提前下注,他一边按照一贯作风去使契丹人,表示臣服,薅耶律德光的羊毛。
一边暗中派出使者去沟通刘知远,表示南平国愿意支持刘知远称帝。
甚至还可以供应粮草和兵马,只需要刘知远在事成之后,将郢州(湖北钟祥)交给他管理就好。
而在密使启程后不久,天下形势,更加印证了高从诲的判断,契丹人在中原横征暴敛不说,还他妈打草谷,一时间反抗风起云涌。
而此时,一则消息又深深刺激了高从诲。
那就是吴唐主李璟,得到了后晋徐州武宁军节度使虎刺勒的归降。
吴唐趁机将自己的国土海州并入徐州,改称淮海节度使,驻徐州。
李璟加封虎刺勒为检校太保、淮海节度使,武宁军兵马指挥使,封徐国公,赐彩绢五千匹,钱二千万。
并调江北的建武军到徐州协防,封虎刺勒长子虎威为南唐禁军龙武军副统军,到吴唐都城江宁番上宿卫,以宗室女妻之。
至此时,南唐基本全有淮南之地。
历来守江必守淮,江南政权能否安存,有淮南和没淮南完全是两个样子。
加上去年王闽的连重遇、朱文进弑君自立,李璟趁机派大将查文徽领兵出击,彻底灭亡了王闽。
这在中原大乱的背景下,以大唐宗室自居的吴唐,竟然有了天下上国的气势。
高从诲嫉妒的眼睛都红了,为什么?为什么他高从诲励精图治十七年,还不如李璟这个二世祖混得好?
于是高赖子等不了信使回来,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哼!我高赖子装了大半辈子孙子了,就不能雄起一把?
这吴唐摸得中原领土,我南平就摸不得?
于是高从诲先是派水军一万沿汉水而上,去攻打襄州。
而山南西道此时虽然人心惶惶,但襄州防御使焦继勋威望卓着,他亲自上城头率领军民守城,南平水军什么便宜都占不到,只能灰熘熘的撤军。
随后不死心的高从诲,又派六千步军去攻打郢州,结果这次更惨。
郢州刺史尹实听闻南平军至,不但没有害怕,反而很是兴奋,觉得立功的机会到了。
于是,说是去取郢州的南平军,还没到郢州城下,就被尹实率数百壮士拦头痛打。
南平军前锋两千人一触即溃,接着带动了全军崩溃,损兵折将退回南平时,只收揽到了接近四千人。
这一战,实在是太羞耻了,直接把身在江陵的高从诲,气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结果今天刚好一点,起来喝了一碗白糖粥,噩耗就到了。
高从诲面前的,是一个江陵商人,商人是得了周国使者的吩咐,来通知高从诲,让他准备洗干净屁股,准备挨板子的。
“契丹人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连契丹国主耶律德光也死了?”高从诲惨叫着问商人,眼泪都快下来了。
去你娘的,你们契丹人不是塞外铁骑来去如风吗?
打不赢还不能跑路?还连皇帝都战死了,丢不丢人啊?
你他娘至少也该多挺几个月,让老子这样下错注的,有个补救的机会啊!
濒临崩溃的高从诲,把耶律德光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个遍。
“回大王,这事千真万确,仆从东京开封府来的时候,契丹主都被制成帝羓,启行北返了。
据说偃师城下砍了上万颗契丹头颅,已经筑城京观,好多人亲眼所见来着。”
对于商人的话,高从诲是相信的,因为商人全家都在江陵,敢乱说全家的性命还要不要了?
“周国天使到何处了你可知道?是不是吓唬你来着?”
高从诲还是不肯相信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心怀侥幸的问道。
商人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仆启行时,周天子钦命周国大将尔朱景为军使,带周国禁军两千与威胜军牙兵一千五百,已经往南来了,天子义子李公存惠还让仆给大王带句话。”
“什么话?且说来。”高从诲心里泛起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的问道。
商人的神色变得有些怪异,犹犹豫豫的回答道:“李公让仆问大王,高氏既以臣服四方,为何独独不臣服大周?
是天子六军不够威武,还是大王觉得江陵城固若金汤?”
“老夫谨慎了一辈子,临老却出了这么大的差错,我高氏宗庙危矣!”
说完,高从诲勐地锤了锤胸口,只觉得烦闷难当,更突然面如金纸,惨叫一声,一口淤血喷了出来,又昏死过去了。
就在高从诲昏死过去的时候,尔朱景率领的三千五百人,实际上已经到了襄州。
襄州所在的山南西道节度使之位,自安从进叛乱过后,就没有再设立,一直是让焦继勋以襄州防御使的名义在主持工作。
焦继勋是许州人,年少有大志,曾说‘大丈夫当立功异域,取万户侯。岂能孜孜事笔砚哉!’
不过时局混乱,焦继勋没得到一展抱负的机会,反而成了乡间轻侠,除了打抱不平外基本无所事事。
等到他穿着儒生服装去见了石敬瑭,两人促膝长谈后,才获得了重用,数年间镇守天南有大功。
实际上几年前的安从进叛乱,就是焦继勋一个人给镇压下去的,还顺带把南唐给打了个满头包。
而焦继勋没有去东京朝拜耶律德光的原因也很简单,一是高从诲在搞事,他走不开。
二是他是石敬瑭提拔起来的,感于石敬瑭的恩义,焦继勋不想去朝拜灭亡了石晋的契丹人。
当然还有个内在的原因,那就是焦继勋这种少有大志,以班超为偶像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臣服胡虏。
张昭现在派尔朱景率三千五百人南下,倒也不是取代焦继勋的。
恰恰相反,契丹入中原后,三个没有去朝见的地方实力派中,刘知远之心路人皆知。
虎刺勒则是投靠了南唐得了天大的好处,当然不会去朝拜契丹。
唯有焦继勋,那是没有一点好处,硬生生顶着没去朝拜。
不管他是有什么原因,但在这时候来看,那就是大大的忠臣啊!
他是张天子要竖立、嘉奖的道德典型,哪会派人去取代他的位置。
实际上张昭让焦继勋继续留守襄州,提拔为山南西道节度使的诏令都要写好了。
但焦继勋却亲自上书,言辞恳切,自己要求到东京来朝见张昭。
耶律德光请都请不来,张昭一入东京,就亲自上书言辞恳切的要来,给了张天子这么大的面子,能不被重用?
张昭当即答应了焦继勋的请求,并派尔朱景率军南下替他。
而当尔朱景到达襄州城的时候,焦继勋直接连行礼都打包好了,两人的交接仪式都是在城门外举行的。
尔朱景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一时间也有些不好意思,这搞得好像是他尔朱景,等不及要做山南西道的节度使一样。
焦继勋呵呵一笑,对着尔朱景说道:“将军不要惊讶,某数年之前,就听闻天子仁德之名,早就想去拜见,无奈山高路远又有职责在身。
今天子既然已入东京,自然想着马上就去拜见。”
是人就喜欢听恭维,尔朱景也不例外,夸张昭比夸他自己都有用,当下对着焦继勋一礼。
“焦公如此说,某也就放心了,天子也早就在东京盼着能见焦公一面。”
于是两人开始迅速交割兵员、钱粮、马匹、甲胃等。
等到快交割完毕,焦继勋看着尔朱景问道:“将军可知,这山南西道目前最为紧要的,是什么事吗?”
尔朱景把手一拱说道:“正要请教焦公?听闻南平高氏一直有觊觎襄州之心?”
焦继勋摇了摇头,“南平国小力弱,高从诲垂垂老矣,倘若知道天子大破契丹十万精锐,阵斩尧骨,哪还敢上来捋虎须,跪地求饶都来不及。
将军所虑者,应该是你麾下的威胜军牙兵。
三年前他们奉命北上击辽,结果却被宋彦筠挟持投靠了契丹人,随后又被天子击败。
从军三年,始得归乡,十成中只回来了二三成人。
更因为有些人估计他们会死在北地不能南返,加之邓州威胜军,也一直没有任命节度使。
是以军头豪强趁机鱼肉牙兵家卷,上下不满之心如山火将起。
公乃天子腹心,当立刻将此事上呈大家。
邓州正卡在襄州沟通朝廷的要道上,一旦起事,襄州糜烂,那时候才真的无力压制南平、吴唐,祸事就近矣。”
尔朱景一直急匆匆的赶路,过邓州时并未停留,是以并不知道邓州局势已经败坏如此,当下对着焦继勋恭敬一揖。
“既然如此,还请焦公指派几员熟悉邓州情况之人,某家稍坐调查之后,立刻就给天子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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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从诲急火攻心吐了血,焦继勋在立人设卖好张昭等待被重用,首次担任方面大员的尔朱景,也在小心翼翼的学着治理地方。
赵普却把自己活成了一条疯狗,还是那种牙尖嘴利,一口下去就能咬的人血流如注的恶犬。
有他在,那真是全东京兰若的福气,几辈子作孽才修来的那种‘福气!’
当日被张昭任命为户部度支司员外郎,还让锦衣使者配合他之后,赵普第一次尝到了权力的甘美,那是如此的让人头晕目眩飘飘然!
官职一到手,那个打了他弟弟赵安易,觊觎他美艳小姨子的锦衣使者副指挥使,立刻就跟他称兄道弟了起来。
一票子他原先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城狐社鼠,现在在他面前,乖的跟小绵羊一般。
以前一贯钱就能让全家欣喜若狂,但这次,天子一出手就是三十贯,还有大量帛布锦缎赐下。
当这些财货被几个户部小吏和帮工给他挑回家的时候,妻子的病,似乎一下都好了不少,脸上也有了象征着希望的生气。
小姨子那张桃花般的俏脸上,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看着他,满是崇拜,弟弟赵安易更是兴奋的满屋子打滚。
这是什么?这就是权力!
这就是权力能给一个男人带来的风光!
而且这还仅仅是有了那么一点点权力而已,要是做到枢密使,门下侍中、尚书仆射这样的位置会有多风光?赵普已经不敢想了。
于是第二天,赵普就带着以锦衣使者为首的探子和户部官员,找出了六处兰若钱庄会藏匿赃物的地点。
确定是确凿的证据后,赵普再次带着锦衣使者向张昭请了一支军队,突袭了兰若钱庄会的豢养武僧和打手的秘密基地。
一次性就抓捕了数百人,收缴了大量的弓弩、甲胃、矛斧锤等重武器。
还顺便挖出了钱庄会账册,这样一来,连统计的活计都省了,一样样的点就是了。
好家伙!张昭得到汇报的时候,可是吓了一大跳,这些和尚们胆子远比他想的大。
不但有僧兵,还有弓弩甲胃,嗯!直接可以给他们安排一个造反的罪名了,简直就是完美的遮蔽。
于是本来只准备把钱庄收回,再吞了这笔不义之财的张昭,迅速以此为突破口,直接给兰若钱庄会扣了一个私藏弓弩甲胃,意图刺王杀驾,篡逆造反的罪名。
至于和尚们为什么要造反?呃....。这不太好解释,总不能说大相国寺的主持大师想当皇帝吧?
不过还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脑子有问题的出来质疑。
倒是急于将政局稳定下来的张昭,主动没有牵扯到东京个兰若身上,而是把造反这个词,局限在了钱庄会。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没牵扯,但内里,各寺中上层僧侣都被张昭给控制住了。
谁敢唧唧歪歪的,立刻就会被打成钱庄会的同党甚至主谋。
这些可以说是全天下最富有的和尚商量了数日之后,毫无办法的他们只能认栽,谁叫钱庄会敢收藏弓弩甲胃呢?
虽然这些东西,实际是当时他们想要保卫资产,应对契丹游骑而私藏的,但现在哪还说得清?
于是,东京各兰若吐出了大量在混乱局势中通过投靠、兼并、强占获得的土地,缴纳了大量的粮草作为罚款,交出了钱庄会的控制权。
当然只是控制权,分享盈利的权力那还是有的。
张昭嘿嘿一笑,这是他故意给大和尚们保留,用来安他们心的。
钱庄会可不是简单的一个组织,这是一整套金融组织啊!
可以承担抵押、放贷、吸储、汇通等功能大型商业银行,现在落到张昭手里后,还获得了发行货币的权力,顿时又成了中央银行。
随便想想就知道,光是发行货币的利润就有多大,与它的其他功能比起来,区区一些盈利,根本不值得一提。
而且就算是这些盈利,那也是暂时积存到大和尚们手里而已。
等到张昭解决了刘知远,收拾了最近跳的厉害的南唐主李璟,稳定了局势之后,有的是时间来收拾他们。
就是现在就有三百多名员工的钱庄会,到底是应该把他变成一个政府部门?
还是收归皇家所有?
或者弄成后世那样有特殊地位的中央银行?他还没有考虑清楚。
不过这不影响张昭开始他的笼络人心计划。
等刘涛、张烈明和赵普将那些明显带有印记的东京百姓金银首饰,挑选出来之后,张昭并没有立刻还给东京民众。
而是仔仔细细计划了一下,他要把这件事的好处,发挥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