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疯了。这个世界好像快要完蛋了。
开始思考这件事情的最开始是我翻遍了图书馆,换了无数关键词在网络上搜索,也没有找到记忆里那本快要被翻烂的《人间失格》。难道是我记错了书名?可惜记不得作者的笔名了。不然会更好找一些吧?
这个时候我还依然在怀疑自己的脑子被车撞坏了。然后我又试了试记忆里其他的名著,《罪与罚》,《了不起的盖茨比》,居然就连《细雪》都没有?总不可能记忆里这些书籍被某种不存在的力量一起抹去了,又或许我真的记忆错乱了凭空捏造了世界名著?
直到我直面了一起血淋淋的死亡。
玲子是我的近现代东亚文学课的同桌,也是我在学校里的饭搭子。中也出差的周末,我通常没事就会去玲子家蹭饭,我再也没有吃过比她妈妈做的更好吃的豚骨拉面了,是吃一次会想三天的好吃程度。
玲子的爸爸是东京某帮派高层。听玲子悄悄和我说,最近某横滨穷凶极恶的黑恶势力居然合法化了,而且在野蛮扩张,她的爸爸正在力排众议地反对该黑恶势力,并且在想尽方法围堵该组织,想要阻止该组织拿到近海航行权。
“晴子你是不知道诶,港口mafia真的超级可怕,每次帮派血拼都要死好多好多好多人!所以我爸爸才反对他们扩张,每次枪战都要波及到普通人,不过听说横滨在他们的管辖下现在一派和平,可是...说到底,他们也是在刀口舔血的黑恶势力诶!”
玲子每次和我聊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妈妈都会温柔的拿筷子轻轻悄悄她脑袋:“好啦好啦,大人们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插嘴。而且,你爸爸也是□□哦。”玲子总会摸着脑袋装作痛的模样躺倒在我肩膀上呜呜呜。
“妈妈凶我呜呜呜呜呜……”而我似乎总是在忙着吃拉面,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来不及说话。
“而且,爸爸只是文职成员啦,他连鸡都不敢杀。”玲子在我耳边小声嘟囔:“爸爸的帮派早就洗白啦,现在就只是一家正经的进出口外贸公司!”
——是家的感觉呢。想起来,就会由衷微笑那种家的感觉。
接到玲子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前往她家的路上。中也已经出差快半个月了,于是我最近没课的时候几乎天天窝在她家,和她一起喊钟灵毓秀的阿姨“妈妈”,幸福的冒泡泡。
我按下接听键,玲子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尖锐破音的,绝望濒死的嗓音,对着电话里的我大喊:“不要过来,晴子,不要过来……——啊!”
——“砰!”是子弹上膛后穿过空气呼啸而过的声音,几乎和玲子的破碎的尖叫一同响起。
“妈妈……妈妈……!”她哭泣的声音似乎在淌血。
最后一个字刚刚落地,就被又一发出膛的子弹吞没了尾音。
我拼命朝她家奔跑,肺叶似乎都开始燃烧,我知道已经来不及,明明已经来不及,可是我还是要过去。就好像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数次,好像我已经有无数次看见身边同伴生命的逝去,可是我却谁也抓不住,就连回忆,都支离破碎。
冲天而上的火光粉碎了我最后的希望。那样突然而然的熊熊烈火,吞噬着整座房子,连同里面曾经鲜活的生命一起。
我站在街角远远地望去,只能看见一群穿着黑色西装的森然背影。不该是这样的。我感受着指甲掐进了掌心的肉里,粘腻的血一滴滴淌出来,带来一种熟悉的痛感。
为什么这个世界,黑手党是一种如此只手遮天一般的存在?难道不应该是一种、销声匿迹的、讳莫如深的存在吗?
***
“我讨厌黑手党。”我自言自语地咕哝出这句话的时候,中也正在为我吹头发。
我坐在他的腿上,把头轻轻埋入他的颈窝,任由头发湿漉漉披散在后背。头发太长了,我总是没有耐心吹干,只有中也在家的时候,头发才会被温柔的耐心的对待。
我看着我微卷的黑色长发像水蛇般从他指缝流过,吹风机的噪音盖过了我的那声自语,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只是继续低着头极具耐心的帮我吹发。
我嘟起嘴,不耐烦的把吹风机关掉扔在沙发的一旁,在他颈窝蹭来蹭去,把我刚刚没有忍住的湿乎乎的眼泪全部蹭了上去。
中也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烟味,混淆着一丝丝血的铁锈味,有一种渗骨的冰冷,我不想去多想也不愿意去多想,可是我无法忘记玲子最后那通电话,撕心裂肺的仿佛泣血的哭声,还有破晓残阳般的火光。
于是说出口的声音带着的哽咽连我自己的惊到了,酸涩肿胀的眼眶好像的确是在流着眼泪,可是、可是、我有哭的这么凶吗?
“我、讨、厌、m-a-f-i-a。”
我抬头,望进他蔚蓝色的眼眸里,一字一顿。
他绷紧了下颔,没有说话,眼底又露出了某种压抑的、沉痛的感情。我总觉得中也这张精致的脸应该张扬而肆意的笑,像盛夏放肆的阳光,带着把大地灼烧龟裂的恣意与狂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被判了死刑般的痛。
他用温热的指腹擦去我眼角的泪,没有说任何多余的无用的安慰的话,只是抱着我,用令人安心的力度把我搂紧。
而我在他怀里哭的昏天黑地,像是一个在外面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在外面忍了好久的眼泪,那些堆积的情绪终于像开闸的洪水,我放声大哭。
我忽然想起来似乎以前也有一个人,会在我流眼泪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却是和中也的怀抱截然相反的一种无法言语的、黏稠的怀抱,那个人不会拿他的指腹擦去我的眼泪,而是会温柔又恶劣的,吻上我的眼睛,含住颤抖的沾染着眼泪的睫毛,像轻轻含住了颤抖的雪花或是快要被折断的蝴蝶翅膀。
“喜欢把晴子弄哭的我,真是够坏呢。”那个人用轻快的、带着笑的语气这样说着,窗外是浓稠的化不开的夜色,和铺天盖地的滂沱大雨。
我抱紧中也,鼻息间缠绕着的却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气息,潮湿又冰冷的,像记忆里那一场仿佛不会停歇的大雨,漆黑的夜空连星星都被吞没,汽车悬停在崖边,我们在命悬一线的地方相拥。
我闭紧眼睛,不敢再去回忆,不想再去回忆。讨厌这些突然冒出来的记忆碎片,像被锋利的玻璃碎片扎破了脚心,有种隐秘的血淋淋的疼痛,又有一点黏糊糊的痒。
在我终于哭够了以后,中也忽然欲言又止地问我:“晴子觉得,黑手党里,会有好人吗?”
他似乎怕我一下子就回答他,连忙又加了一句,假装沉静,嗓音低沉:“你知道的,黑手党里也有人会扶老奶奶过马路的。”
扶老奶奶过马路的黑手党——?
我脑补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西装墨镜男杀气腾腾的把老奶奶扶起来……估计奶奶转头就被吓出心脏病了吧?!
我啼笑皆非:“哥哥,像mafia这种枪枪见血的吃人地方,能养出来什么好人?”
“反正——”我站起身来,把快递到的瑞士刀递给他,认真严肃道:“最近世道真的好乱,你这个人一看就乖乖巧巧的好欺负,要是真的被黑手党打劫了或者、拿着这个,至少还能防身。”
他接过我手里的瑞士刀,反而一下子愣住了,眨了眨眼睛,似乎难以消化我刚才说了什么。
“…乖乖巧巧?”他重复了一遍我形容的词,被呛了一下,满眼的震惊。
我叹气,指了指他挂在衣帽架上一看就是高订的黑色西服,还有鞋架上那一排意大利手工高订皮鞋,不住地摇头:“哥哥你看就很有钱!有钱又好欺负,黑手党不打劫你,打劫谁?要好好保护自己哦,哥哥。如果你受伤,我会心疼的。”
中也揉乱了我的发,看着我,笑得无奈又宠溺:“会好好保护自己的。”他漫不经心点燃了一根烟,夹在修长的指间,头微微后仰:“可没有人敢欺负我啊。”他笑容有些陌生,玩世不恭却又透着股久居高位者的冷漠和倨傲。
我心里暗自庆幸,还好我的中也不是黑手党。
他是我引以为傲的在名企就业的高管先生。
只是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中也一直不愿意让我和他一起回横滨。他从来没有把我介绍给他任何的一位朋友、甚至同事。
我终于决定去横滨一趟。我既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那个港口mafia总部所在的地方一个人呆,更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难不成他在横滨,还有另一个女朋友?唔,想一想就好生气。
不过我倒宁愿他有第二个女朋友,也不想他在横滨被牵扯进任何帮派的纷争里去。他只是一个手无寸铁之力的普通人。是一个和我一样,遇到死亡只能自己独自承受着痛苦去难过去缅怀故人的普通人。
而我更不能想象如果他也因为帮派血拼而丧失生命我会是怎样的反应。
脑海里毫无预兆的,突然而然又一次浮现出另一张面容,少年垂下长长的睫毛,对我露出一个明媚的近乎哀伤的笑容。
他语调状似轻快的对我说了些什么。可是楼顶的风呼啦啦的从耳边吹过,把所有声音都吹散了。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微笑,若无其事又伤痕累累的站在那里看着我微笑,而我却开始心疼。是那种几乎能实质性感受到的,心脏忽然痉挛的疼痛,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蓦地贯穿。
我不喜欢疼痛,更不喜欢任何让我难过和烦恼的人或者事。人生就短短几十年,为什么不能开开心心、简简单单的活着呢?
不管回忆里的这个人是谁,我都不想去回忆起,或再一次相遇。
我这样天真的想着,踏上了独自前往横滨的路程。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见中也了而已。
我没有告诉他我来横滨了,悄悄的买了一张车票,假装自己还在东京老老实实呆着。我想给他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惊喜嘛,说出口了就不没有惊也没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