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道上枯树下,扶车尽是卖儿娘。”
前一年已经是饿殍满地,这一年又是旱火烧天,没了指望的百姓们弃田抛地,离开了家成了流民,朝廷下令禁止百姓抛荒,责令各地赈灾。
可这旨意在天灾的面前却像是挥动着木刀木剑的小孩子。
不说那等任由世家大族和官吏侵占土地的州府,像许州张乘这样的能吏前一年为了赈灾也已经消耗了府库存粮,又哪能变出更多的粮食?
逃荒的人又能逃去哪里呢?南下入江南、西南去泯州,与平卢相近的各州县早就知道平卢百姓的日子过得比他们好,自然首选了平卢。
和其他地方一样,平卢各州县对这些流民严阵以待。
看着高高的城墙,流民们只能求着、跪着、盼着能得了谁的善心被赏下一碗稀稀的粟米汤来。
站在城墙上,戍守此城的副将看着城下的纷乱,脸上并无表情。
“府衙那边来信,说赈济的粮食已经备好了。”
“不着急。”副将抬手,拦住了要去传话开门的士卒。
“刘副将,城中不是定下了一天赈济一顿?”
被称作刘副将的女人点了点头:“我知道此事,只是让你稍等,没说不赈济。”
传话的女子抿了抿嘴,看着城墙下凄苦可怜的百姓她根本等不下去。
“刘副将,咱们早点儿把粮食分了……”
“你看那里。”
刘副将突然后退一步,还顺手拉住了义愤填膺的女子。
女子愣了下了,顺着刘副将的目光看过去。
她看见一个清瘦的男人佝偻着肩膀正在跟一个汉子说话。
在她茫然的目光中,那个汉子跟着清瘦的男人走了。
走的时候那个清瘦的男人转头看向城墙上,幸好女子之前被副将拽到了后面避过了他的视线。
“看懂了吗?”
听见刘副将问自己,女子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就再看看,看那边。”
刘副将又指了指另一处。
那里也是有个汉子似乎跟人说了什么话就要跟人走了,说话的人却不是那个清瘦的汉子,而是一个四十对岁的中年男子。
“刘副将,他们到底是……?”
“这些流民里大概是混着些想要浑水摸鱼的老鼠。”
老鼠还会拉人入伙。
“刘副将,怎么办?要是他们趁机作恶,城内外的百姓都要遭殃。”
年轻的女子很焦心,她怕这些别有用心之人伤了人,也怕城外数千灾民被牵累。
“他们选的人除了高壮汉子之外,还有带着木棍的,缺人也缺刀……”
刘副将搭放在城墙上的手指轻轻勾了下。
之前的流民,平卢用以工代赈之法安置了不少,此时城下的这些大部分都是闻讯后从各地赶来的。
这些人的急迫和渴望更甚于之前
的流民,心思也更多。
又在城市墙上看了一会儿?_[(,刘副将说:
“既然粮食已经运来了,就分下去,安排三十人护住粮锅。”
“是。”年轻的女子看向身边的将军,眼中多了许多的信赖。
刘副将笑了下:
“我换衣服下去一趟。”
付老三穿梭在流民堆里,看着哀哀可怜期盼着能得了些赈济的流民,他在心里冷嗤。
孟阎罗心狠手辣,自己正大光明地卖私盐,却要把他们这些私盐贩子斩尽杀绝,这些逃荒的把她当了救星,分明是耗子求猫。
眼看着城门处有异动,付老三就知道这是要送赈济的粥来了。
他转头看向一个僻静的角落,那里,一个正抱着孩子的妇人对他轻轻点头。
“嘿嘿”付老三有些得意。
私下里,他们已经召了上百个汉子,一会儿趁着闹起来,他们冲进城里,就算什么都捞不着也没事儿,只要这守城的人被吓着了,不敢再赈济灾民,他就能把这些人都笼络成他的。
没家失地的苦命人儿啊,最该做的就是亡命徒。
果然,城门打开,有人推着装了饭食的车子在重重护卫之下出来了。
流民们立刻都来了精神,一窝蜂地往上挤。
护卫的士卒都生得粗壮且脸凶,大概也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立刻揽在了前面大声叱骂:
“排队,拿碗,一个一个来!”
饿极了的人见了粮食哪里能听进了话?被人拦住了恨不能把眼前的人撕了。
只见高壮的士卒反手一拍,把冲到了自己身上的人给拍去了一边。
“好好排队就都有,都抢就都别吃了!”
大概是“别吃了”这几个字终于有了震慑力,流民们终于在三口大锅面前排起了长队。
这赈灾的粥,付老三吃过,不干不稀,用的粮食还算干净,几乎吃不着沙子甚至还放了盐——孟阎罗她都能把盐给流民吃,怎么就不能让他们赚些差价了?
在心里又骂了一通黑了心的孟阎罗,付老三缩了缩肩膀,小心躲进了人堆里。
一个人与他撞在了一处,他转头看过去,是个脸色灰暗的妇人。
晦气。
“啊啊!孩子,我的孩子!”
乱子是突然发生的,几个人争抢排队,一个妇人和来调解的士卒撞在了一处。
她怀里的孩子一下就跌倒地上。
没了声息。
“你们平卢人把我孩子摔死了!你们换我的孩子!”
什么?什么孩子死了?
几乎被饥饿挖空的大脑似乎传进了几个字,有人转头看向掉在地上的襁褓。
摔死的孩子。
能吃吗?
付老三本想引来群情激奋,可他没想到,他会被此时短暂的静默给吓到。
“我的孩子!”妇人还在哭诉,声嘶力竭,不依不饶。
数千人流民,却没人附和。
好一会儿,她身边有个女人长了长已经干裂如土地一般的嘴唇。
“别装了,你孩子的肉,闻着就不新鲜。”
哭诉的妇人瞬间噤声。
付老三突然听见了一阵细碎的声响,他回过神才意识到响的是自己的牙齿。
是他的牙在打架。
队伍的最前面,有人在派粥,有人在领粥,安安静静,却像是生与死在对峙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付老三觉得自己的肝胆都被人用冰冻透了,他想起了被他召集到了一处的那些汉子,那些汉子也是安安静静地,他给他们粮食,他们就跟着他走了。
对了,他姐夫,他姐夫刚刚还在找人呢,怎么看不见了?
付老三慌忙转身,却看见了一张有些眼熟的脸。
一个汉子低着头,排在了领粥队伍的后面。
那汉子,刚刚明明拿了他的粮食,怎么还来排队?
付老三也顾不得其他,慌慌张张往回跑,等他到了那处他聚了人的树林子,竟然已经空了。
不仅那百来人不见了,他的姐夫几个原本拿着刀的家丁都倒在地上,身上被扒得啥也不剩,腿上甚至少了肉,就像他原本放在这儿的二百斤粮食一样,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
他的粮呢?
他的刀呢?
他的人呢?
生吃了几斤粮食还夺了刀的汉子站在领粥的队伍里,他想吃顿饱的。
看着远处的粥锅,再看看负责派粥的人脸上的肉,他吞了吞口水。
“后生,你东西掉了。”
身后传来了一个老妇人的说话声,汉子不耐烦地回头,下一刻,他只听见“咔嚓”一声,就失了力气倒在地上。
用脚轻轻点了点汉子怀里的刀,老妇人弯下腰:
“后生?怎得饿晕了?”
抱着刀的布被她藏在怀里,她看看左右,忽然说:
“诶呀?后生你藏了粮食怎么还饿晕了?”
“粮食?!”
立刻有人冲了上来抢粮,被吓坏的老妇人匆匆明明退了出去。
片刻后,又有一个汉子倒在了地上。
“六把刀,一把匕首。”
妇人洗去了脸上的灰,露出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几个女兵拿着她的铠甲,欢喜地说:
“刘副将您可真是厉害,刚刚那个府衙的文书可是被吓坏了。”
不练兵的时候,刘桂子对年轻的姑娘一贯和气,见她们叽叽喳喳,她在一旁站着,脸上带着微笑。
“她是没经过事儿,以后见多了也就明白了。”
“副将,你说这天灾还有多久才能过去呀?”
刘桂子不知道,她垂眸,摇了摇头,只说:
“熬吧,熬到有生路那天。”
跟令行禁止的平卢军比起来,平卢附近只是手中略有些人手的私盐贩子自然
不成气候。
可在平卢之外的其他地方就另是一番景象了。
比如已经被乱军踏平过许多次的淮水一带,手中有钱粮的私盐贩子们很是招揽了些流民,不仅敢占山为王,甚至还攻打县城。
玉衡二十九年十一月,陛下下旨令平卢节度使孟月池率军南下平乱。
一贯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孟节度使第一次违抗圣命。
没钱,没粮,她的平卢军动不了。
玉衡二十九年十二月,一伙儿流民组成的乱军绕过几处重关,竟然打到了距离繁京不过数百里之处。
他们效仿当年的屠勋,开库征兵。
这次,他们开的是豪强家的粮库。
一时间,只有数千人的乱军急速扩张,又有了数万人之数。
陛下一面下旨让金吾卫拱卫皇城,一面加封孟月池为三道按察使、盐铁转运使,命她带兵护驾。
玉衡三十年正月。
天寒地冻,冷霜凄凄。
三万平卢军仅用两战就克敌于繁京以北,立时不过十数日。
陛下大喜,命平卢节度使孟月池入繁京。
孟月池入城的时候只带了一千人。
一千平卢黑甲,在纷扬的落雪之中格外肃整森然。
黑底红字的“平卢”二字仿佛摄人心魄。
马蹄踏在繁京的石街上,越发衬得四下里一片寂静。
孟节度使!许久不见了!?_[(”
瘦高的男子穿着一身银纹麒麟袍,外面穿着金貂裘,头戴金冠,脚踩皂靴,一派华贵气象。
众人惊诧,甚至有人忍不住惊叫出声,却不是因为他的打扮。
瑞王万俟引,在孟节度使奉诏入京这一日,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说话了。
说完,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他看看自己,又看看孟月池,忽然大笑说:
“孟节度使果然是小王的贵人!不仅能救了小王的表叔,这平叛之喜还能让小王我开口说话!”
高坐马上的女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裘衣,头上戴着银冠,她没有下马,只是脸上略有了些笑意。
“瑞王殿下。”
万俟引抬头再次看向高坐马上的女子,双眼中是满满的纯粹惊喜。
一支利箭猛地射出,刺穿了他的金冠,然后牢牢地落在了地上。
“殿下,本官不喜欢自欺欺人的小把戏。”
将手中的弩扔回给身旁的息猛娘,孟月池骑着马,径直绕过了万俟引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