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二十七年也没有一直太平,到了夏收之时,整个北方连降大雨,前几日还一片丰收气象的麦田地瞬间成了烂泥塘子。
谁也不知道这一场雨是要从哪儿下到哪儿L去,今年物候反常,麦子刚黄了天就热起来,此时碰上大雨,麦子倒在了地上,老天爷遮了眼似的要跟老百姓过不去,她们也就只能泡在雨水里去争粮食了。
是争粮食,也是争命。
今年为了收粮食特意找人打的钐子是个好东西,可麦穗倒在地上了,用它也实在推不起来,趴在村子公田的地里孙阿梅只能趴在地上用镰刀割麦子,她孙女也是一样,大半截身子都滚在了泥地里。
两个曾孙不管大小都在往家里抱麦子,两条小腿儿L跑得飞快。
邻田的汉子今年种的是粟米,要收还得等秋天呢,他把自家田垄里的水放掉,也推了木车拿了镰刀来帮着收麦子。
“孙老婆子,咱可说好了我帮你们一天,你好歹给我吃顿干的。”
“好!你这时候来帮我们,我记了你的情分!”孙阿梅说话的时候都咬着后槽牙,干瘦的腕子上青筋暴起,全是用力气累的。
汉子嘿笑了声,埋头开始干活儿L。
一阵碎乱的脚步声从远到近,孙阿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发现身边多了个帮忙收麦子的人。
“白娘子?你怎么……”
“我把一块儿L种棉花的姐妹都喊过来了。”
头上戴着斗笠的白娘子也趴在地上干活:
“我家的麦子前天就收净了,孙大娘您不用担心,其他没来的姐妹都在烧火呢,到时候把麦穗摘了在炕上烘干了,保准磨出来的面还是白的。”
今年整个长村种麦子的人家不少,大概有一半,像白娘子这般没有庄稼要操心的,纷纷下了田帮着抢收麦子。
孙阿梅收的这块地是村里的公田,得了粮食是专门给孤寡老幼的,前些年战事那么多,村里可是死了不少青壮,没到岁数能分田的孩子、早就在田间干不动的老人,失了家业儿L女,失了父母庇护,都指望这块田呢。
雨水把孙阿梅的白发带到她的脸上,她也顾不得去管。
沉沉的云后面大概有了几分天光,孙阿梅甩了甩沉重的手臂,估摸着快到辰时了。
她回身,看见一队人举着镰刀来了。
“传节度使大人令,凡各城中十五以上,五十以下,无论男女,下田帮收,辰初上工,酉初下工,一餐定于午时正,帮收一日可抵两日徭役。”
衙役的腰上也插着镰刀,读完了告示,他大声喊:
“哪家缺人?来领人干活了!大人说了,不用你们担饭食,给口热水就好了!”
立刻就有人从烂泥地里跑了出来,点了个汉子帮忙,一时间田道上乱哄哄的,都是来找人帮忙的。
孙阿婆本想等最后才去,却有几个女子不声不响先来了她这儿L。
“阿婆我们来帮你收麦子!”
女子的声音可真脆,是年轻的姑娘家。
孙阿婆想要站起来却没有力气,看了眼女子手里簇新的镰刀,笑了笑说:
“你们就从那头开始吧!劳烦了!”
能有人帮忙,已经是想都不曾想的好事儿L了。
中午的时候雨一点也没小,天还热,田里的水像是要蒸成气似的,能得了这么多帮手,孙阿梅心里也不那么焦了,让她的曾孙女回去烧火做饭,养的鸡下了蛋,她让曾孙女一口气煮了十个。
“添些蒜末子和香油,鸡蛋一块儿L拌了,再蒸个茄子拿酱拌了,粟饭做足了,吃干的。”
邻田的汉子早就惦记着那一顿干的,听见孙老婆子的叮嘱,他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跟着那丫头回去,盯着她煮鸡蛋蒸茄子。
饭做好的时候,也到了休息的时候,来帮工的人一人能领两个杂面馒头,来帮孙家的两个姑娘家肩并肩坐在草棚下石头墩上,戴着斗笠挡着脸。
孙阿梅亲自打着伞,把鸡蛋和蒸茄子送到两个姑娘面前。
“哎呀,我们是有干粮的,哪能吃您的东西?”
两个姑娘都站了起来,不肯接。
孙阿梅笑着说:“庄户人家也就这点东西,劳烦你们二位一整天,总得让我这老婆子心里过得去。”
听她这么说,其中一个个子略矮的女子低头接过了菜。
孙阿梅看见了一个白皙秀气的下巴。
“多谢阿婆。”
“是阿婆谢你们。”
看着姑娘手上的伤,孙阿梅觉得心里发烫。
人啊,老了老了,怎么反倒觉得这世道变好了呢?
回了自家屋里,一起来帮忙收公田的娘子们吃完了饭,还收拾出了地方帮她烘麦子,屋子里里外外到处都是热的水汽,蒸到了天上成了雨,蒸到了地上成了河,蒸进了她的眼里,差点儿L就变成了泪。
坐在外面的两个年轻姑娘家一口蒸饼一口拌鸡蛋,又一口蒸饼一口茄子,吃得挺香。
第二天,孙阿梅从自家的杂物间里翻出了一罐野蜂蜜,对自己的曾孙女说:
“今天中午单独熬点粟米粥,给来帮工的姑娘。”
没想到今天来的倒是换了人,一个是高高壮壮一看就有一把力气的姑娘家,另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妇人,高壮的姑娘家很是有劲儿L,那妇人看着养尊处优干不动的活儿L,被那姑娘都接了过去。
“姑娘,这是换人了吗?”
“啊,我们天天换人。”高高壮壮的姑娘捧着热腾腾的粥,嘿嘿笑着说,“您这粥做得香甜。”
握不住笔的手上涂满了药油,孟月池略一凑近,就想打喷嚏。
“刘嬷嬷,这药油多久能去了?”
“刚涂上没一会儿L,姑娘不必着急,您这能握笔、能骑马、能射箭还能下田收麦子的手,总得好好养养。”
孟月池低下头没说话。
自从刘嬷嬷当了参将,脾气就大了
,从前她不爱惜身子是哄着她,现在,变成了是损着她。
姑娘想要去体味百姓之苦,也该顾惜自己的身子,哪能真的在雨水地里做一整天的活儿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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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嬷嬷端了热腾腾的药汤进来,茶盘上还摆着几封信。
先将药汤放在了自家姑娘面前,她又替姑娘将信开了。
为了从两位嬷嬷的夹击中逃脱,孟月池拿信的动作都比平时快了不少。
“嬷嬷,今天柳姨母也在田里?”
“是啊姑娘,她和息将军一块儿L都去了东阳的长村,就是姑娘您昨天去的那儿L。”
孟月池点点头。
她的脸上带着笑。
“等柳姨母回来,我给她个好消息。”
确实是好消息,夜里,柳朝妤垮着肩膀拖着腿被息猛娘连拖带拽回了东阳县衙,听见这个好消息,她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去看信。
“帝令,剑南司马柳铉徵,入京为御史中丞。”
从四品的御史中丞在品阶上比不得柳铉徵被贬谪前的殿中监,可如今的御史大夫是虚衔,御史中丞实实在在掌握着御史台,位卑而权高。
柳朝妤凉凉一笑,说:“看来陛下对瑞王和拥护瑞王的那些男人果然极为忌惮,连我姨母这样的眼中钉都愿意用了。”
孟月池在想的则是另一件事:
“姨母,既然柳大人被起复了,你自然也有机会回繁京……”
“这事儿L你不用操心,我如今在平卢过得还算如意,也没打算换地方。”
柳朝妤说的是真心话,宦海浮沉走过这么一遭,她也不想再入朝廷给旁人做掌中鹰犬。
“十二年了。”她勾了下唇角。
姨母和她两人被一夕贬落,整整十二年了。
抬手摸了下鬓角,她如今年过四十,鬓边都有了些许白发。
什么女旧臣遗脉,什么几代人重回朝堂的渴盼,在她的眼里都成了旧梦一场。
甚至不如她今日在泥地里翻来覆去跟麦子较劲更让她有兴致。
想起麦子,她扶着腰又重新坐回到了有坐垫儿L的椅子上。
“节度使大人,今日我遭……我所见所闻,令我颇有一番感悟,平卢上下官吏,都该去试试。”
去繁京勾心斗角,哪有在平卢坑害同僚好玩?
柳铉徵的起复仿佛是一个信号。
七月开始,大批曾经被贬谪的女臣起复,有这些年被打压的女旧臣遗脉,也有因为其他由头被放下去的女臣。
邸报来来往往,但凡朝中人士变动总要提一句“女臣”,后来索性不提了,因为提女多,提男少,邸报上反而把升迁任免的男臣们都注了下。
十月末,受乐宁郡王案牵扯安平知府于若菲升为辰州刺史。
十一月,松阳县令韩亭榭升为柳州司马,太学博士苏婉青升为大理正。
这两人都出身勇毅学宫,十几年未得升迁。
进了腊
月,繁京城里传初来的加封旨意几乎就没停过。
腊月初三,御史中丞柳铉徵加封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
腊月初六,三年前去世的原勇毅学宫掌事、崇贤殿大学士、正议大夫薛重岁加封太傅、楚国公、谥号“文贞”。
同一天,陛下还下旨升平卢节度使孟月池为正二品节度使,兼齐青淄兖等八州两道镇守、按察使,晋为东阳县公、持节大都护、太子少师。
甚至连她妹妹孟月容都得了一个骑都尉的勋爵。
相比较从前的刻薄寡恩,拿了又收,如今的陛下真是大方得让人害怕。
圣旨送来平卢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三,接了旨意,孟月池笑着说:
“咱们陛下说不定还会开恩科。”
坐了一屋子的谋士们看向她们的大人。
身穿正二品紫色官服,腰间悬着玉带钩,孟月池略垂着眼眸,手指在袖子里轻轻碰了碰。:
“写信往庐陵和朔北,让两边学子,尤其是女学子们都做好了准备。”
抬头看着外面冬日里让人欢喜的阳光,她眯了眯眼睛说:
“要是后年开了恩科,说不定会出个女状元。”
玉衡二十八年,淮河乱事又起,陛下下旨平卢军南下平乱,两月即平,平卢节度使孟月池平叛有功,晋辅国大将军。
玉衡二十九年,恩科考场上,第一次出现了从状元到探花头三名都被女子包揽的盛况。
“女子生而早慧善谋,长于文章,精于政事,栋梁辈出。”
陛下说着这样的话,废除了已经通行数十年的“记名法”,从今往后,不管科举之中有多少女进士,都不会再有所谓的“记名进士”递补。
国子监的男学子们甚是愤慨,在礼部外聚集抗议。
陛下听闻,说这些人是“占尽好处贪得无厌”,下令所有参与之人褫夺举子身份。
天下哗然的时候,孟月池正在东阳县的长村,河水奔流,河边,她看着一台模样奇怪的水车。
“这个水车,是在纺纱?”
“回大人的话,正是,这是我们村里孙老太太带着一群女子制好的水纺车。”
“水纺车……”
孟月池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女人们。
最前面的老妇人,她的头发彻底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