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亮未亮,含露宫里透着些久违的鲜活。
“之前有人从南江府进了些鱼松,我吃着下粥极好,赶紧给太女拿些过来。”
“陈夫人之前进了一张红豆方酥的方子,我吃着觉得不错,香甜不腻,问问厨房何时能做好,要是来不及就送到东宫去。”
“这个肉卷你尝尝,要是喜欢就把那个厨子带走,他最好做些肉肠肉卷的,我平时饮食清淡,也用不上。”
万俟悠眼睁睁看着面前摆了一桌吃的,叹了口气:
“母后,您再铺排下去,儿臣举着筷子都不知道该落哪儿了。”
江九月又亲自在她的面前放下了一叠肉脯,看她为难,笑着说:
“这才几样东西,哪里比得上繁京城里那些想爬你榻上的男人?怎么你对他们就知道如何应对?到了为娘的面前就装痴卖乖了?”
“咳。”万俟悠悄悄把粥碗抬了抬,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见她如此,江九月笑得更厉害了:
“做都做了,还怕为娘说了?为娘也没有教训你的意思,男人,多见识些是对的。咱们这些当女子的,自小看的书都是男人写的,看多了,以为男人个个是通晓道理行为清正的英雄人物,纵然一时有了错,也是‘大丈夫不拘小节’,殊不知呀,男人写书,字字句句都是骗人的,骗自己,骗旁人,最后让一些一知半解的女人用来骗自己。”
万俟悠看着自己的母亲,放下碗,抬手去摸了摸她的手。
“娘,这世上能比您好的男子就没几个。”
“是么?”江九月拿起帕子擦了下眼睛里的湿意,又把宫女端上来的鱼松放在了万俟悠的面前,“我又何必跟那些男人比,大启未来的皇帝,古往今来第一个女帝是我生我养的女儿,万古男人不及我也。”
“娘。”看着她的样子,万俟悠突然说,“不如您出宫吧,就说去松园修养。”
“我?”江九月有些惊讶,看看女儿的神色知道女儿不是在说笑,她又笑了,“怎么,你看不上这皇城里头,就想把娘也带出去?”
万俟悠的语气却很正经:“娘,我说的是真的,我在朔北的时候,我表姐告诉我您也曾经纵马草原,也女扮男装去乌蛮的集市,既然如此,何不去再看看?”
她的母亲,有很锋利的剑,能骑很快的马,过往三十年,她的人生却被困在了小小的天地里,皇子所,寿王府,皇宫……这些地方装不下母亲的马,也摆不开母亲的剑。
“她连这些都跟你说呀。”
少女时的一些过往从女儿的嘴里被说出来,江九月忍不住看向窗子外面的天。
春日将近,雀鸟啼鸣,这般景色她小时候从来不喜欢,回过神来,却已经看了三十年。
“出宫就算了,你那父皇这半年多身子一直不见好……”
知道周围都是亲信,江九月也不愿意将话说透。
万俟礼哪里是身子不见好?分明是脑子不见好!
她要是也出了宫,他闹出些事端给悠儿添堵怎么办?
“朝堂上的事情你多用些心思。”
催着万俟悠再用些早膳,她让人取了个小包袱过来。
你之前让人问我闻大家的事儿,我就给她写了一封信,这还有一封是你江家的姨婆写的,她闺名谷雨,跟闻大家也有些交情,你去见她,先把两封信给她。㊣[(”
万俟悠乖巧收好,对着自己的母后甜甜一笑。
“还是娘好,处处都替我打算。”
“吃饱了就知道嘴甜。”江九月让人打开了包袱,“你如今整日都穿袍服戴玉冠,这样的钗环倒是戴的少了,这几件东西是我当女儿的时候戴的,出嫁时候你外祖母给我当念想,前两日翻了出来,还是给你吧。”
钗环的样式都简单大方,尤其是一枚玉簪,簪头不是什么牡丹芍药,而是石榴花。
朔北的女子都很爱石榴花。
万俟悠直接将冠取了,把簪子戴在了头上。
她梳着男子的发髻,一头浓发挽出来的髻也比别人粗些,戴这样的簪子也好看。
“娘好看吧?”
“好看。”江九月端详着自己的女儿,脸上是一层一层淡不下去的笑,“去绿萝山吧,早些出宫,早些回来。”
女儿走远了,江九月还站在窗前。
花墙上藤枝盘错,是还没开的石榴花。
其实,她嫁人之后就不喜欢石榴花了,因为石榴多子多福,可她偏偏无子,流水一样好寓意的摆件和纱帐、被面甚至窗上的雕花,墙上的纹饰,到处都是石榴。
她恨石榴,自然恨石榴花。
旁的石榴花谢了有子,只有她,只有花。
如今,她倒是不恨了。
石榴花又如何?天下那么多的石榴,有几个能坐上皇位?不过是她女儿的臣与民。
“盛春。”
“娘娘。”
“传话过去,动手。”
“……是。”
绿萝山上的白梨园此时正是开花的时候,万俟悠骑着马到了山上,就见几个女子坐在树下读书。
她穿了一身简淡的春衫,裙子下面是便于骑马的裤装,她翻身下马的时候,不少女子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苏姮跟在她身后下了马,学着她的样子牵着马往前走。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百里姐姐,要是依照书上这么说,咱们大启就不该立皇太女才对呀。”
“这是你把书读反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树下传了过来,“‘阴阳殊性,男女异行’,你怎知阴是女,阳是男?怎么不是阴是男,阳是女?”
这话有意思,苏姮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穿着桃红色裙子的女子用书册去点一个少女的脑袋。
女子的声音柔美,说的话却是字字都惊世骇俗。
“‘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你看看这世上是贵人多
还是穷人多?是美人多还是凡人多?所以啊,这话的意思是,男人里能称得上强的是少数,女人里以娇弱之态做美人,靠脸吃饭的也是少数。这一整段话连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女子要刚强求存,别以为做出柔弱姿态就能称得上是美人,男人则要明白自己并不是什么天生的贵人,对人得和气温柔,省得挨揍。”
照你这么说,《女诫》一书,千百年来人们都读了个反的??_[(”
听见陌生的声音,那个桃红裙的女子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极为娇媚的脸庞。
知道来人是质疑自己,女子拿着书的手插在腰间,甚是理直气壮:
“这是自然。”
问她话的自然是万俟悠,她有心再问两句,可她其实也只是粗看过《女诫》,就转头看向苏姮。
苏姮无奈上前: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一适之文’又何解?”
女子挑眉一笑,说:
“男人从来都是废物,连家人都照顾不了,为了孩子和老人,得想尽办法再请一个女子进家门来当家做主,女子呢,死了一个丈夫也不能觉得自己随便再找个就算了,从前喜欢斯文有礼的,就不能屈就不斯文的,从前喜欢强壮的,就不能屈就不强壮的,所谓‘无一适之文’,不过是‘其心如一’。”
还真是,怎么说都有理。
苏姮看向自家殿下,只能苦笑:
“四书五经让这女子来解,怕是天下书生都能疯了。”
是么?
万俟悠的眼前一亮,忽然笑了:
“今日本是来拜访闻大家,没想到竟遇到娘子这般的奇人,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被人夸奖了,桃红衣裙的女子神色得意:
“我是白梨书院的助教百里妇行,字纠书。”
一旁的少女皱了下眉头:“百里姐姐,山长给你起的字不是守心吗?”
被人当面拆穿,百里妇行也不觉得尴尬:“百里纠书难道不比百里守心好听百倍?”
少女诚实地摇头,又被百里妇行用书敲了下脑门。
“一位可是来找我们山长的?今日山长有些家事,未必有心情见你们,不知一位怎么称呼?”
俏丽妩媚的外表却有特立独行的性子,万俟悠越看越有趣,已经动心想把人从这白梨院挖到自己东宫了。
要是把这人放到太学……想想会有的热闹就让人心潮澎湃。
“我复姓万俟,单名一个悠。”
百里妇行呆了呆,突然上前了两步。
“臣女拜见皇太女殿下。”
万俟悠看着她要跪下,连忙把人扶住了,又转头不让其他人跪。
“我是来请闻大家出山为我做太女府詹事的,要是让她看见你们跪我跪了一地,怕是要觉得我是来摆威风的了。”
清风拂面,梨花片片。
出现在绿萝山上的皇太女殿下真是温和可亲,令人心折。
百里妇行心中一阵感动,轻声说:
“殿下,臣女有一问,还望殿下解惑。”
“你尽管说。”
娇艳的女子一笑,露出了几分娇憨姿态:“传说半个繁京的男子都想入东宫,殿下最近却独宠姿容不甚出众的楚少詹事,茉莉铜牌天天在楚郎君的马脖子上晃,可是因为他神似芝兰玉树杜三郎?”
万俟悠:“……”
她看向用袖子遮住了脸偷笑的苏姮。
这繁京城里已经把事情传得如此离谱了么?
再次看向百里妇行期盼的目光,她说:
“杜郎如竹,楚郎如柳,其妙不同。”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小道上走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老者。
“太女殿下怎可如此放浪?”
看见他,万俟悠恍然大悟,闻大家今天要处置的还真是家事,因为此人是现在的宰相闻季枫,闻初梨的三弟。
还没等她说话,又有一道声音传来:
“太女这就是放浪?你教出来的皇帝把玩十岁女孩儿的时候就不放浪?!那是不要脸!”
只凭闻大家这一句话,万俟悠就知道为什么白梨院里怎么会有百里妇行这样的奇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