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是条小路, 不想听那群人期期艾艾的攀交情,梨花扒着树根藤蔓爬到庙里的。
这间庙已经荒废多年,她上次来时, 茂盛的荒草盖住了进庙的路, 眼下却不同,荒草被人贴地割得干净, 一眼就能望到里面的景象。
釜甑等物架在门口, 往里是挨挨挤挤的竹席,厚重磨损的棺木。
棺木前,几个老妇抱着许久未见的姑娘泪流满面,“四娘啊,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五娘, 咱的命苦啊…”
“二娘,都是娘的错,不该把你嫁去那么远的地儿啊。”
久别重逢,大家哭得死去活来,赵广安亦被人拉着哭诉,梨花逡巡一眼, 找到赵大壮的身影,猫着腰挤了过去。
赵大壮跪在地上, 握着老村长的手, 哽咽的轻唤, “爹…”
老村长像睡着似的,许久都没睁眼, 赵大壮慌了神,颤巍巍的伸手探向他鼻尖。
“还活着。”赵大壮略微松了口气,问边上埋着头的赵二壮, “怎么回事?”
赵二壮窝了一肚子气没地诉苦,委屈得声音都变了,“被大堂兄气的。”
若是梨花跟赵铁牛的话他不信,可亲弟的话由不得他不信,赵大壮拧眉,“他人呢?”
“进山挖草药去了。”
买回来的有一头牛好像染了热病,拉的粪便像稀泥似的,还有泡泡,跟梨花家的鸡死前一模一样,赵广昌不放心,傍晚就喊人进了后山。
赵大壮直起身要去找人,梨花眼疾手快的按住他,“大堂伯,奔波一路你也累了,先休息会儿吧,总归我大伯会回来,急什么?”
赵大壮扭头,看了眼落在肩头的小手。
梨花十指不沾阳春水,小手最是白嫩,而今却布满了划痕,指甲缝也黑了,估计是给他爹传话跑腿导致的。
他心里不是滋味,“三娘,这几日辛苦你了。”
话音刚落,就见头枕枯草的老村长缓缓睁开了眼,似乎在确认什么,那双饱经风霜的眼左右瞟,明显在找人。
赵大壮欣喜若狂,“爹。”
感觉手里的手在颤,他福灵心至的侧身,“三娘,你四爷爷找你。”
梨花跪过去,“四爷爷。”
老村长嘴唇张张合合吐不出一个字,眼泪却溢出眼眶流个不停,梨花攥起袖子替他擦拭,轻声安慰,“我和刘二叔好好的,没出事。”
老村长心胸坦荡,自觉留她在城里等人这事亏欠了她,梨花心里明白,发自真心道,“我自己要在城里等大堂伯他们的,没有怨过四爷爷。”
赵大壮连蒙带猜也知道怎么回事,害怕老村长自责,劝道,“三娘常年在茶馆,知道怎么应付那些事。”
当即便把地主粮商不得出城的事儿说了,“官差手里有册子,得知我是赵家人,仔细询问大堂弟的去向,要不是三娘教我怎么回话,我们可能都出不来了。”
老村长眼神一震,眼泪都震没了。
赵铁牛亦惊得张大了嘴,“也就说我们昨晚要是没出城的话今天就出不来了?”
他嗓门大,这一嚷嚷,庙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赵大壮放下老村长的手站起,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决定为他爹说两句公道话。
“青葵县衙门发了告示,家有五十亩田地者不得出城,粮商不得出城,携一石粮者不得出城,抱两只鸡鸭者不得出城,要不是我爹有先见之明,大家伙能带着粮出来?”
他脊背端直,声音振聋发聩,“别说带粮出城,能不能守得住都不好说,有件事你们怕是不知,昨晚好几波人进粮铺偷窃,大家伙要是在,免不了打一架,大人们不怕,孩子呢?”
众人又惊又惧,尤其是老太太,看梨花满身灰扑扑的,颤音都出来了,“三娘,你没事吧?”
“没事。”梨花站直,扒着乱糟糟的头发,平静道,“我和刘二叔去盐铺待了一晚。”
老太太的心这才落回实处,不过嘴上仍埋怨老村长,“三娘才多大点你就留她孤零零的在铺子里,你怎么这么狠心哪。”
“阿奶,我自个儿要留下的,和四爷爷没关系。”梨花不希望大家质疑老村长的为人,“我和阿耶在城里逛得多,知道怎么做。”
“以后不准这样了。”老太太坐在倒了大半的墙边,细针蹭了下头皮,继续缝衣,“给我担心得一宿没睡。”
梨花乖巧的点头,赵大壮继续,“我爹为何会这样?还不是为了族里?有些人不念着他的好,还趁他累倒后挑事,就不怕遭报应吗?”
赵大壮长得硬朗,冷着脸说话时,杀气凛凛的。
在场的人心虚,皆不敢反驳。
还是怕赵广昌得势后报复自己的赵铁牛脑子转得快,率先表态道,“四叔为族里操碎了心,我们都记着的,大堂兄你放心,只要四叔活一天,我们就不选族长。”
刘二跟着帮腔,“要不是老村长让咱提前出城,咱恐怕都得死在城里。”
这话一出,族里人宛若都活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表达对老村长的敬意。
首先是二堂爷,“大壮,你爹为族人做的我都看在眼里,别说他活着,他死了也没人越得过他去。”
赵青牛也道, “是啊,四叔待我们晚辈如亲生骨肉,垄地,选种,施肥,手把手的教我们,我们不会忘的。”
“要不是四叔苦口婆心的劝我们逃荒,我们还在村里等死呢。”
一人一句,全是老村长的好话,赵大壮脸色有所好转,“我不会说话,要是哪儿说错了还请大家伙别往心里去。”
“不会。”众人异口同声。
毕竟他们说的实话,这些年,老村长的确为族里做了许多事。
二堂爷问,“接下来怎么打算?”
赵大壮看向梨花,梨花挺起腰板,不卑不亢道,“收拾行李,继续赶路。”
“啊?”抱着亲家痛哭的老方氏两眼发黑,“我们刚到呢。”
梨花凌厉的看着她,“你要是想休息,我们给你腾地。”
在来青葵县的路上老村长就多次强调粮食要先紧着族里人,老方氏这种亲戚,肯定是要往后排的。
赵家众人不敢违抗老村长的意思,自发套车抬棺材去了,妇人们也赶紧擦了泪,卷竹席的卷竹席,抱釜的抱釜,拎锄头的拎锄头。
一众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老方氏顾不得身体不适,跟着弯腰卷竹席,趁机套老秦氏的话,“大郎说你们带了粮出来?”
难怪三娘那般镇定,竟是有存粮啊。
她东瞅瞅西看看,视线锁定几个箩筐,“在筐里吗?”
老秦氏斜眼瞅她,“赵家的事少打听。”
说着,从腰间抽出两根细长的草将竹席绑好,“四娘,抱到外面去。”
女儿刚回来,须在族人面前多露露脸才行,尤其是在梨花面前。
等赵四娘接了竹席,她交代道,“我看三娘的竹筒好像没水了,你给她装点去。”
她指着釜边的一个涂了黑炭的木桶,“装那个桶里的。”
梨花还小,喝烧开过的水更好。
赵四娘脸上还挂着泪痕,正要答话,被老方氏抢了先,“我去吧。”
老秦氏蹙眉,“三娘认识你吗你就去?”
老方氏信誓旦旦,“认识,出城那会我头晕就是三娘让她家长工扶我的。”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知晓实情的赵四娘反倒不敢让她往梨花面前凑了。
她找理由,“娘,你辈分高,三娘怕是不好意思接你的水,这事还是交给我吧。”
赵四娘抱着竹席出去,很快空手折回到梨花跟前,“三娘,竹筒给我,我给你装水。”
刚和赵广安说上话的梨花下意识摸向腰间,手刚碰到竹筒,赵广安就一把抢了去,“没水了?阿耶给你装。”
梨花看向赵四娘,后者略显局促,手指着背后,尴尬道,“那我…我忙其他了啊,三娘你有啥事叫我。”
梨花知道她有意讨好自己,善意的笑了笑,注意到她草鞋磨得毛毛糙糙的,温声道,“族里牛车多,待会你带着孩子去车上坐会儿。”
赵四娘感激一笑。
这话被老方氏听了去,赵铁牛他们刚套好车她就爬上去坐着,甚至还极其嚣张的说,“三娘让我坐的!”
赵家众人眼里,三娘的意思就是老村长的意思,因此没人反驳,可赵铁牛是个例外。
他讽刺老方氏,“三娘让你坐地上吧!”
这辆车要放老太太最宝贝的棺材,怎么可能让外人坐?他哼哼哧哧的把人拽下车,“其他地待着去!”
老方氏没见过如此蛮不讲理的赵家人,扯着嗓门就要骂人,赵铁牛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威胁她,“不走我揍人了啊。”
三娘心思通透,怎么可能看得上老方氏这种人,赵铁牛问隔着两头牛的刘二,“三娘同意四娘婆婆坐车了?”
“怎么可能。”刘二喝了半碗鸡汤就出来套车了,他屈着膝,背朝着两人,“三娘只让赶路累了的赵家姑娘坐车。”
老方氏暴跳如雷,“你胡说。”
“不信你问三娘子去。”
老方氏的脚底磨起了水泡,双腿又酸又软,加上一路没吃东西,饥肠辘辘的,根本不想再走,便打发明四进去问梨花。
明四也想坐车,阔步进了庙里,然而很快就灰头灰脸的出来,“娘,四叔说牛车是赵家的,只允许赵家人坐车。”
老方氏看看整装待发的众人,再看空旷无际的山野,脑子一晃,晕了过去。
“娘。”明四大惊失色,“救命啊。”
这当口,摆明故意装晕吓唬人的,赵铁牛不上当,“都这么忙了还想着添乱,看谁搭理你。”
原本要上前帮忙的汉子们纷纷驻足,看明四的眼光变得嫌弃起来。
不趁夜间多赶路,白天一热哪儿也去不了,这点道理明家人都看不透?
赵二壮他们抬着棺材过来,见明四像个愣头小子杵在那,不满的嚷嚷,“走开。”
明四慌张的往边上挪,“我娘晕倒了。”
赵二壮憋了两天的火没撒呢,反问道,“关我啥事?我是大夫不成?”
明四被他吓得一哆,赶紧半扶半拖着老方氏去找赵四娘,赵家汉子冷漠,赵四娘不能不管自个儿婆婆吧。
梨花坐在角落啃鸡腿,看他眼神乱瞟,放下鸡腿,和赵广安说,“明家人心术不正,不能跟他们走太近。”
赵广安一手端碗一手摇扇,看她腮帮不动了,把碗伸到她嘴边,“先喝鸡汤。”
想到梨花动魄惊心的在盐铺待了一宿,他后怕得不行,哪有心思管什么明家人,“明家人要跟就跟着,咱不理会就是了。”
族里就几棺材粮食,不可能分出去的,比起明家人,赵广安更在意另一件事。
“你咋知道你大伯会提议选新族长?”
在他眼里,谁做族长都行,可背着四叔商量这事不够磊落,即使梨花不提前知会他也会阻扰此事。
只是他出面的话,大兄肯定会抡起棍子揍他,换成赵铁牛就不同了,赵铁牛是堂亲,又有四叔撑腰,大兄不敢拿他怎么样。
梨花喝了口鸡汤,低低道,“大伯是生意人,做事讲究利益,咱家送了这么多粮食出去,他肯定得捞点好处回来。”
“当族长算什么好处?”赵广安道,“给我我都不要。”
梨花看他。
离家已有几日,他的胡子渐长,脸也不甚干净,不过眼神明亮,精神抖擞。
她咬一口鸡肉,漫声道,“我觉得当族长挺好的呀。”
“好什么呀。”赵广安满脸不认同,“看你四爷爷累成什么样子了?”
反正他是坚决不做族长的。
梨花望向挪了地的老村长,赵大壮说了那番话后,老吴氏就守在竹席旁抹眼泪,估计也是对族人寒心了。
梨花道,“阿耶,日后碰到事你可得躲在后头,你看村长爷,累倒了无人记挂他,还差点把他丢下。”
“可不是吗?”赵广安道,“所以这族长谁爱当谁当去,我是坚决不当的,你铁牛叔要是让你劝我,你直接拒了他。”
赵广安的性子的确不适合当族长,梨花应下,啃完一只鸡腿,问他还有没有鸡肉。
这么热的天,家里死掉的鸡不吃就坏了,给她的话,她能找机会放棺材里保存起来。
赵广安以为她没吃饱,放下碗,去老太太那边拎了只全鸡过来。
鸡架在火上烤熟的,外皮黑得跟炭差不多,他献殷勤的递给梨花,“知道你爱吃,专门给你留的。”
以前父女俩就经常抓鸡去野外烤,尤爱那种焦糊的味道,梨花没接,“还有吗?”
赵广安瞄了眼门口,神秘兮兮道,“有是有,就是你大伯不让咱吃。”
自家吃了两只,分了一只给族里,剩下的被赵广昌收起来了,他不敢拿。
梨花知道他怕赵广昌,“在哪儿,我去拿。”
“你阿奶身后的箩筐里。”看梨花起身,他挡住她,“你大伯母盯着,别过去。”
梨花歪头,“我瞧瞧。”
元氏坐在箩筐后,炯炯有神的盯着这边。
梨花心思微动,“箩筐里有多少只鸡?”
“九只。”
梨花若有所思的抹嘴,然后从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去。
元氏看她走近,抬手按在箩筐盖上,一脸警惕。
梨花扯了下嘴角,转身挨着老太太坐下,“阿奶,咱家的鸡都死了吗?”
鸡在铺子就死了,还是她让尽快整理出来吃了,竟忘了?老太太纳闷,胳膊往后抵了下箩筐,“是啊,都在筐里了。”
梨花扭头揭盖子,元氏冷喝,“干什么?”
梨花装出被唬了一跳的模样,委屈的瘪瘪嘴,“我看看。”
好奇是小孩子的天性,老太太回眸呵斥元氏,“三娘还看不得了?”
元氏悻悻然,“不,不是。”
嘴上如此说,按在盖子上的手却没动,梨花如狗仗人势般,霸道的抬起盖子,在元氏渐渐收紧的表情中惊叫道,“鸡少了。”
以元氏的性子,赵广安留了只鸡,她也会想方设法拿只鸡给赵文茵姐弟,所以梨花故意过来找茬的, “阿奶,少了一只鸡。”
元氏面色一慌,“怎…怎么可能?”
文茵和漾哥儿只吃了鸡腿,鸡身并没动,出口的瞬间惊觉说漏了嘴,想收回已来不及了,但听梨花咄咄逼人道,“怎么不可能?莫不是大伯母知道些什么?”
梨花低头,虚起眼睛往筐里瞅去,元氏自知瞒不住,吞吞吐吐的说,“夜里漾哥儿喊饿,大郎怕他哭闹吵刀其他人就拧了块鸡腿给他。”
老太太脸黑,“他喊饿就吃鸡腿,我喊饿咋就没人理呢?”
她掀开盖子,只见筐里乌漆麻黑的,别说鸡腿,有多少只鸡都看不清楚。
元氏也发现了这点,不可思议的望着梨花,“你诈我?”
“瞧大伯母说的什么话…”梨花脸不红心不跳的伸手往筐里扒拉,几下后,捞起一只圆滚滚且少了两只鸡腿的黑鸡,“四郎吃了一只鸡腿,还有一只呢?”
元氏低头不言,老太太怒火中烧,“好你个元氏,竟敢骗我,另一只鸡腿给谁了?”
不用说,定是赵文茵吃了,在老太太发作后,梨花难得没有火上浇油,而是将鸡放回去,重新盖上盖子,“阿奶,大伯做事不公正,这些鸡不能给他保管。”
“嗯。”
老太太昨天就不满意赵广昌的做法,要不是顾及他马上要做族长,她昨天就翻脸了,族里既说暂时不选族长,她又何必给他脸。
于是道,“筐给你阿耶拖过去让他看着,这样就不怕有人偷吃了。”
元氏挨了骂,眼眶通红,一听这话,不满至极,给老三不就全进老三肚子里了?
不知道怎么办时,外面传来赵广昌的声音,她心下欢喜,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娘,要不问问大郎?”
“我做不了主是不是?”老太太火气更甚,“梨花,拖走。”
“好呐。”梨花喜滋滋的喊赵广安,“阿耶,搬到咱坐的车上去。”
赵广安也不磨叽,烤鸡和扇子往腋下一夹,过来拎着箩筐就走,梨花迅速跟上,“阿奶,我先去车上了啊。”
“去吧,我缝完这几针也来了。”
行李有晚辈收拾,轮不到老太太动手,她缝完最后几针就收了针线,出门时,见老吴氏还在哭,蹙眉道,“老四没死呢,哭什么哭。”
“关你什么事!”老吴氏哭得嗓子都哑了,可气势足得很,颇有要跟人吵架的架势。
老太太莫名其妙,“得,你继续,我先走了。”
外头,赵广昌正面对赵大壮狂风骤雨般的质问,“我爹还没死,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族里重新选族长?”
赵广昌没弄清楚眼前的事,把挖来的草药喂给牛吃,耐心解释道,“四叔病着,族里没有主心骨,我怕大家乱了心神,这才提议选个人出来代管族里事务。”
代管事务和做族长截然不同,赵大壮愣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赵广昌又道,“你既回来了,族里的事儿就由你安排吧。”
他这招以退为进让赵大壮彻底失了言语。
梨花佯装啃鸡腿瞎路过,提醒赵大壮,“四爷爷没啥大碍,族里这些事应付得来吧。”
赵大壮恍然,干巴巴道,“族里的事还是我爹说了算。”
“可四叔说不了话。”
“有三娘啊,她懂我爹的意思。”经过城里之事,赵大壮十分信任梨花,“三娘,以后就靠你了。”
“没问题。”梨花笑嘻嘻的回到车前,赵广安抱起她坐上车,“少掺和你大伯的事,他凶起来,追你几条道都要揍你。”
“我才不怕呢,反正阿耶会保护我的。”
“……”说什么瞎话,赵广昌发起火,连他一块揍好吗?他捧起闺女的脸,“你看我打得过你大伯?”
“你不认怂就打得过。”
“……”赵广安决定暂时不讨论这个,但他憋不住,良久,嘱咐梨花道,“你大伯只怕你阿奶,有什么事还是找你阿奶吧。”
就差没把“我怂,我打不过你大伯”写在脸上了,梨花失笑,看着庙门道,“我的鸡汤…”
“我给你拿去。”
鸡汤不知道啥时候炖的,有点变味了,但梨花喝得开心,便是刘二也不挑嘴,咕咕咕几口就喝没了,赵广安给他留了一只鸡翅,他套完车才拿出来吃。
明家人眼红得不行,刘二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长工,竟比赵家正儿八经的亲戚待遇好,明四掐醒自家老娘,然后让赵四娘找娘家要点鸡汤。
赵四娘左右为难,三婶家给族里的鸡已经炖来吃了,哪儿还有鸡汤?
“我娘给了点菽乳饼,要不先让娘垫垫肚?”
明四不喜,但老方氏饿得前胸贴后背,哪儿还挑食,“饼呢?”
赵四娘从兜里摸出一块,老方氏张嘴大咬,这一口下去,牙齿差点没崩掉。
“怎么这么硬?不是石头吧?”
“不是,晒过的菽乳饼。”赵四娘递上竹筒,老方氏灌了两口水,慢慢咬下一块在嘴里细嚼,“好吃。”
赵四娘松了口气,这块菽乳饼是她娘偷偷给她的,原本想留给孩子,可婆婆饿晕了哪能不拿出来?
“娘,你躺一会儿,我帮我娘收拾去。”
老方氏漫不经心拂手,“去吧。”
赵四娘起身离开,老方氏立刻掰下一块饼给儿子,“快吃点,压实的菽乳,香着呢。”
“谢谢娘。”
“明天再让四娘问她娘要点。”
“好。”
母子两打着算盘,殊不知梨花也在琢磨这事,赵家姑娘和孩子肯定得由族里养着,至于其婆家,不管的话不行,路上难民多,他们要是伙同其他人打劫她们就惨了。
管的话,肯定不能直接给粮。
“三娘,东西收好了。”赵大壮背着老村长出来,打断了梨花的思路,“可以走了。”
“走吧。”梨花坐去车里,不知何时上车的老太太递过来一块竹枕,“靠着睡会儿吧。”
“我不困。”
不仅不困,还精神得很。
除了几家姻亲的安置,赶车,煮饭,分粮分水都得仔细规划和安排。
她弯腰出去,“大堂伯,我和四爷爷坐一车。”
老村长需要躺着,因此车上没有堆放太多物件,明家人死皮赖脸的贴上来要坐车,赵大壮被缠得烦闷不已,听到这话,喜出望外,“三娘要坐这车,你们去其他车吧。”
赵四娘已经问过所有人了,没有四叔点头,谁都不敢同意她婆婆坐车。
“大堂兄,我娘身体不好…”
赵大壮反驳,“我爹有事吩咐三娘,外人在场不合适。”
老方氏又去找老秦氏,买牛车时老秦氏是出了钱的,但她家人多,孩子们坐了车,大人是轮流走路的,哪有能耐让老方氏坐车。
“夜间凉快,走路不累。”老秦氏挽了老方氏的手,“走,我们说说话。”
老方氏疲惫不已,“亲家,让我上车吧,再走下去,我的腿就废啊。”
“不会。”老秦氏拽着她往前,“逃荒第一天我也像你这么以为的,现在不好好的?”
“……”
老秦氏劲大,几乎是拖着老方氏走,梨花见了,安慰哭肿眼的老吴氏,“四奶奶,莫愁眉苦脸的了,你看堂奶奶多高兴。”
老吴氏嗤鼻,“看不出来是装的啊?”
老秦氏期盼族里善待她闺女,自然不会为老方氏得罪人,她道,“信不信,你堂奶奶会一直跟你堂姑婆婆耗下去。”
“……”
别说,老吴氏猜对了,老方氏不想走路,碍于老秦氏作陪,硬咬着牙往前走,寻思着老秦氏熬不住坐车时她就跟上去。
谁知走了好几里地老秦氏都不喊累,倒是她双脚像绑了石块,每迈一步就汗流浃背。
“亲家,你不坐车吗?”
旁边坐车的儿媳妇都换婆婆坐车了,老秦氏怎么没半点反应?
她侧目看老秦氏,后者立刻挺胸,“我又不累,坐什么车?”
“……”
确定不是嘴硬?听这呼吸都快喘不上气了啊,老方氏狐疑,“真不累?”
老秦氏大腿一迈,“不累。”
心不累腿就不会累。
“……”老方氏泄气,“可我走不动了。”
“再走一会儿吧,这儿的尸臭味太重了。”
“……”
从城里出来就没怎么见到死尸了,不过偶尔蹿入鼻尖的臭味仍昭示着附近死了人,刚离村那会,一具尸体能让大家议论许久,现在都已麻木了。
可老秦氏麻木了,老方氏还恶心得很,一听尸臭味就捂了嘴干呕,“哪…哪儿?”
老秦氏伸长脖子左右嗅了嗅,指着左前方,“应该是那边。”
“……”老方氏弯腰吐了一嘴酸水,“怎么这么多死人?”
“荒年不都这样吗?”老秦氏望天,“幸好咱们出来了。”
去戎州或许还有生路,待在村里,只能等死了。
“你们村的情况怎么样?”老秦氏不动声色的拉着她往前拽,找话题分散老方氏的注意。
老方氏叹气,“像我这把年纪的几乎都死了,还死了几个不满周岁的婴儿。”
被老秦氏一打岔,老方氏忘了尸臭的事儿,反而跟她打听,“你三嫂子家还有多少粮?”
“没多少了,族里这么多人,省着吃也只够一个月。”
“钱呢?”
钱财不可外露,老秦氏自然不会给她交底,“钱都买了牛车,哪儿还有钱?”
“那她家什么都没了?”
“是啊,否则也不会出来逃荒了。”
老方氏不敢相信这么富庶的地主因为干旱就穷得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再看车上坐着的梨花,表情有些微妙。
“她家都那样了有什么好嚣张的?”
老秦氏蹙眉,“她们啥时候嚣张了?”
“你没看到三娘子那副嘴脸…”老方氏鄙夷道,“自己都成穷鬼了还含沙射影骂我是拖油瓶…”
“小孩子说话没个分寸,你何苦放在心上?”众多人里,老秦氏最不敢招惹的就是梨花,倒不是怕她,而是赵广安太护短,他要闹起来,整个赵家都鸡飞狗跳。
她提醒老方氏, “他阿耶是个混不吝的,你小心点。”
赵广安在十里八村的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方氏当然不会开罪他,“我就跟你唠叨两句,不会乱说的。”
梨花再差劲也是地主家的,她一外人哪敢说三道四。
她们说话时,梨花正和赵大壮商量接下来要办的事,先是族里排行,她让赵大壮根据族里人的年龄和辈分重新排行,方便日后安排活。
这事早些年就该做的,但他们从小叫习惯了难以改口便搁置下来,赵大壮点头应下,“还有呢?”
“明天得去接北边的姑娘们回来。”梨花说,“顺便找找哪儿水源。”
昨晚出城带的水喝得差不多了,这两天不多储些水,之后上百里地都找不到水喝,梨花道,“到时我拿些钱,遇到卖药材的买点药材回来。”
铺子卖粮的钱人尽皆知,不拿些出来,将来可能会起隔阂,她指明,“买治风寒的药。”
赵大壮说,“背篓里有。”
“不够。”
“只买药材吗?”
梨花点头, “四爷爷身边离不得人,明天你就不去了,让我大伯他们去。”
赵大壮镇得住场面,留下来更好,相反,赵广昌心思重,更适合应付那些难缠的姻亲。
说着,她朝前面喊,“大伯,明天你和大堂伯他们去村里接堂姑她们啊。”
赵广昌头也不回,梨花知他故意装聋,回头喊老太太,“阿奶,你和大伯说。”
话音未落,前头的人转过身来,“我找不着路。”
“没事,大堂伯识路。”
赵家姑娘出嫁都会有兄长送嫁,所以族里人是去过的。
赵广昌没有借口推辞,半晌后沉沉的应了句好。
梨花遂了意,继续跟赵大壮商量其他事。
族里人都得学会赶车,以便日后一人累了能休息,再就是煮饭,每顿舀多少粮需有定数,否则这点粮撑不到戎州。
赵大壮认真听着,“待会我将族里的名字整理成册子方便你日后安排事,对了,回来的姑娘们要做事吗?”
“要。”
“婆家人呢?”
“不给。”梨花说,“我们粮食也不多,养不了那么多人,不过可以教她们认野菜吃。”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梨花觉得这是最稳妥的法子,毕竟族里人也要挖野菜吃。
赵大壮担忧,“就怕她们不乐意。”
“不乐意也没办法。”梨花一直没说她的目的是益州,毕竟在众人看来,戎州城已是极远的地儿,心里那股劲儿也是撑到戎州的,若知还要北上,心劲儿估计都散了,所以她才瞒着,但粮食必须留着。
赵大壮沉吟片刻,“这事我去说。”
梨花出面的话对她名声不好,身为长辈,理应站在她前面,“还有其他事吗?”
“大人们忙起来容易忽略孩子,得让年龄大的孩子帮忙看着点,以免被坏人抱走了。”
说起此事,赵大壮严肃起来,“你自己也要注意,千万不能往没人的地方去。”
“我知道的。”
这些看似琐碎,但关乎到全族存亡,以及族人间是否和睦,两人聊了许久。
梨花回到自家车上时,月亮逐渐黯淡,星星也少了许多,赵大壮望着夜色吆喝,“找块地休息。”
最近昼伏夜出,族里人已经习惯了,听到“休息”两字,自觉的拎着锄头往路边走。
不多时,有人喊,“这儿不行,有死尸。”
不知死了多久,都化成白骨了,以致没闻到臭味。
赵大壮喊,“那就往前走几百米。”
官道上还有其他赶路人,忌惮梨花她们人数众多,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直到路旁生起火堆才小心翼翼的上前询问,“你们可是李家人?”
整个青葵县,也就李家有这么多人了。
除草铺竹席的赵铁牛摇头,“我们是景田镇的。”
“那边旱灾严重吗?”
“不严重我们就不会出来了。”赵铁牛问对方,“你们哪儿的?”
“隔壁镇的,村里人死得差不多了,不逃不行。”
赵铁牛看向对方身后,月亮没有了,官道一片漆黑,看不见人,他问,“你家人呢?”
“在后边。”
赵铁牛哦了声,收回视线忙自己的去了,四叔说了,棺材堆在中央,妇人孩子围着棺材,汉子们围着妇人和孩子。
他抱着锄头坐下,见对方不走,“有事?”
“我能借点火吗?”
不生火堆害怕有人摸黑抢劫,可出来得急,忘了带火折子,钻木费劲,他已没什么力气了。
这事容易,赵铁牛去火堆里捡了根燃烧的竹棍给他,叮嘱,“天干物燥,离开时记得把火灭了。”
一旦烧起来,好几片山头都得遭殃,起风的话,浓烟会呛死许多人。
“好。”
男子举着竹棍离去,赵铁牛担心有诈,一直盯着他,火光微弱,隐约照清了路两侧的情形,乌泱泱的脑袋,基本都是结伴的,三五一群抱团而坐,男子过去时,无数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无端让人发毛。
他推身侧睡着的赵青牛,“大堂兄,后面好多难民。”
赵青牛困得不行,敷衍道,“哪儿难民不多了?你去南边,难民更多。”
“……”
和他说不通,赵铁牛抓着竹席往对面去,赵青牛翻身看他,“你不困啊?”
赵铁牛懒得回,难民多了容易乱,他找梨花拿主意,梨花处变不惊,“我让二堂伯他们守夜了。”
有粮才能活命,她当然不会掉以轻心,“铁牛叔,你回去睡吧,有啥事二堂伯会喊的。”
后半夜的风是凉的,吹在人身上昏昏欲睡,梨花打了个哈欠,挨着老太太躺下。
一天里,这几个时辰最适合睡觉,天亮就不行了,温度升高,后背脖子全是汗,根本睡不着。
许是太累,竟觉得身下摇摇晃晃的,仿佛在颠簸的车里。
想到什么,她骤然惊醒,“啊…”
对面嚼鸡皮的老太太吓得差点咬到舌头,“咋了?”
梨花惊慌张望,赵广安坐在车前,背影笔直,跟记忆里的佝背相去甚远,她撑着车板坐直,“我怎么到车里来了?”
老太太好笑,“还不是你睡得太沉,你阿耶不忍叫醒你,这才把你抱到车里睡。”
梨花拍脑袋,“我怎么毫无感觉。”
“要不怎么说你睡得沉呢,你大堂伯说你答应拿钱买药,你这一睡,他钱也没拿到。”
梨花想起正事,“大堂伯呢?”
“前头赶车呢。”老太太猜她在城里提心吊胆没睡觉,也不忍心叫醒她,“你大伯去了他就没去,说是你四爷爷的意思。”
老四定是记恨老大夺他的位置,故意使唤老大跑路的,老太太心里不舒服,但看元氏更加不舍,心里忽然就好受了。
“你四爷爷有没有和你说谁做下一任族长?”
族长再小也是个领头人,老大想坐,她自是支持,可一想到元氏会成族长媳妇,她又觉得膈应,要知道,她这辈子没做过族长媳妇呢…
梨花掏巾子抹额头脖子的汗,“阿奶怎么关心这种事了?”
老太太不好说跟儿媳妇较劲,只道,“好奇问问。”
“四爷爷没说,不过依我看,凡是品行好的认都有机会。”
品行好的?老太太心下琢磨,“你阿耶如何?”
“阿耶不行。”梨花见老太太略显不悦,直道,“阿耶太善良,拿恶人没辙。”
老太太一怔,无奈的叹气,“没办法,谁让你阿耶随了我呢?”
路边跟车走的老方氏:“……”
这祖孙两也太不要脸了吧,就赵三郎还善良?眼睛瞎了啊…
而且夸赵三郎就夸赵三郎,往自己脸上贴什么金啊?
老方氏跟老秦氏嚼耳朵,“我知道你四嫂子为何看你三嫂子不顺眼了。”
手撑着车板借力的老秦氏大汗淋漓,在老方氏望过来时马上换上轻松的神情,“她两关系挺好的。”
“……”老方氏看她上气不接下气,“亲家,你是不是累了?”
“不累。”老秦氏嘴角堆出褶子笑,“我体力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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