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蒙蒙的清晨,空旷的大殿上还有几分凉意。
宗聿打了个哈欠,惹得前面的几个大臣朝他看过去。
以往不肯上朝的人,会在婚假期间主动上朝,大臣的心里不再是欣慰,而是想到他之前在大殿上找人晦气,一个个头大如斗,纷纷猜测他今天是不是又受了刺激。
宗聿没受刺激,也没想找谁的晦气,他就是想着上辈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点对不起他皇兄的教导。而且因为不上朝,他错过很多朝堂上的消息,对朝廷的局势不够了解,这段时间发生的大事也只有模糊的印象。
他想改变三年后的结局,就得参与到朝政中,真真正正地成为他皇兄的左膀右臂,为他皇兄分忧。
宗聿管不了朝臣的心思,由他们猜去。
宗熠坐上龙椅,最先看见的就是不省心的弟弟,规规矩矩地站在堂前,那张和他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清俊英气,春风满面,不似以往直接摆一张臭脸。
宗熠想起纪凌说的话,视线在他身上顿了顿,随后又移开了。
今日只是小朝会,五品以上的官员才参加,大殿上的人数不多,缺了谁少了谁一目了然。
朝臣隐晦地打量殿前空着的鹤椅和文官前面的缺位,不由地在心里揣摩,暗暗眼神交流。
江家两父子同时缺席的场面可不多见,一些听到风声的人面对同僚的打探,眼神瞥向宗聿,其意思不言而明。
宗聿和江家这桩亲事闹出的笑话到现在还是京都茶馆里的热闹,不少看客要听上两句才罢休,赌局也没有撤下,朝中同样有人暗中跟局。
他们不看好这桩亲事,甚至拿来消遣。
“江阁老和江尚书今日怎么没来?”宗熠同样发现了朝堂上的空缺,开口问道。
堂上一片沉默,几名大臣看向宗聿,欲言又止。
宗聿神色如常,宗熠沉声道:“吏部和内阁都不清楚吗?”
吏部侍郎连忙出列道:“启禀陛下,江阁老和江老夫人病了,江大人请假侍疾。”
宗熠微怔,昨天江阁老从宫里离开时还好好的,这病的也太突然了。
“吕忻,让太医院派个太医去看看,”江阁老身为朝中重臣,宗熠自然要有所表示,而且他也想知道是真的病了,还是借故躲他昨日安排的差事。
吕忻点头应下,朝上开始议事。
位列右下方的左佥都御史章谦出列,行礼道:“陛下,臣有本奏。”
朝堂上的气氛一滞,宗聿听见他的声音就开始条件反射地头疼,心道怎么又是他,他不会又要弹劾我吧?
宗聿心里的想法还没完,章谦再次开口,道:“臣要弹劾宁王治家不严,昨日携王妃归宁,冲撞长辈,忤逆不孝。”
宗聿:“……”
宗聿悬着的心落地,章谦果然又是再弹劾他。
而且这次的弹劾不似以往那般毛毛雨,国以孝治天下,人以孝为先,官员考核中,孝道也是考核的标准,不孝是德行有亏,这可是顶大帽子。
他若是解释不清楚,其他官员很容易添油加醋。
“臣弟冤枉,请皇兄明鉴。”宗聿道,“我们二人昨日归宁,方才得知老夫人身体不适,我想着王妃也在病中,担心把病气过给祖母,故而没有久留。章大人所说的冲撞和忤逆纯属无稽之谈,当时江大人也在,这话我总做不得假。”
江家的闹剧是由江老夫人先挑起头,章谦要用孝道弹劾宗聿也不是不行,只是孝和愚孝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宗聿这话即给了江老夫人面子,又有合适的理由开脱,别说今日江云枫不在场,他就是在场也不会挑宗聿的毛病。
宗熠还是了解自家弟弟,这事要真是如他所言,他只会骂别人胡说八道,肯认真解释,看来确实是有猫腻。
联想到今日江家两父子缺席,宗熠猜到昨日必然起了冲突,江老夫人病了是真。至于是被气病的还是本来就病了,不是宗熠要了解的重点。
“江老夫人是长辈,宁王妃身体不适,不宜出行,你做为孙女婿,得空多走动,以尽孝道。”
章谦只弹劾了一句,宗聿解释后,宗熠没有责怪他。让他多走动,以尽孝道,都是些面子工程,是避免再被弹劾。
宗聿想了想,应下了。
江家父子不上朝,朝中文臣就像是没了主心骨,议事之时支支吾吾,本来很简单的一件小事,也会各种打太极,相互推诿。
宗熠仿佛没看出来他们的心思,好整以暇地坐在高座,静静地看着他们推脱。
宗聿以前没有经历过这种局面,这会儿多听了两句已经头大。再看他哥丝毫不受影响,首先想到的不是佩服,而是他哥是经历了多少,才能如此淡定?
一天的早朝就解决了两件不起眼的小事,办事效率极其低下,但宗熠什么都没说。
散朝后,大臣们三五成群地朝外走,商量要不要去江家探病。
宗聿落在后面,听见几个武官抱怨军费的问题,年前结账盖章后,新一年的军费被户部压着,每次去问,他们都抠抠搜搜不想给。
“我看这户部都快成江家的钱袋子了,嘴上说着要开源节流,实际账户上一分钱没多,增的省的都进了江家的口袋。江阁老那些门生有样学样,上下勾结,官官相护,现在已经到了连百姓的土地都不放过的地步……”
武官的话还没说完,被同僚踹了一脚,险些摔个大马趴。武官生气地回头,看见宗聿走在自己身后,吓了一大跳,顿时面色煞白。
同僚给宗聿行了个虚礼,连忙拉上武官走了。
宗聿隐约想起是有这样一件事,地方官员侵占土地,草菅人命,因是江阁老的门生,宗熠让江阁老亲自处理,因此还落马了一批官员。
但此等风气并没有杜绝,而是变得更小心谨慎,三年后完全爆发出来,民间怨声载道,被逼无奈的百姓落草为寇,地方流寇成团。
朝中武官已知此事,今日堂上却无人敢言,只怕官官相护的这个官里,少不了江阁老这尊大佛。
宗聿觉得糟心,他走出大殿,外面细雨霏霏,一把把雨伞撑在雨中,遮住官员的上半身,只能看见各色官袍在雨雾中相错。色彩纷呈,辨不清黑白。
“宁王殿下,下官见你并没有带伞,若是不弃,可同走一程。”台阶上还有官员没有离开,他拿着伞走过来,步伐稳健,身姿挺拔,倒是一身的文人风骨,刚正不阿。
宗聿有些惊奇:“章大人是在等我?”
宗聿人在宫里,要搞一把伞不是难事。而且就算真的没有伞,机灵的小太监也知道给他找轿子。
章谦不会不懂,他经常动不动就弹劾宗聿,在朝臣看来,他和宗聿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现在居然愿意和宗聿共用一把伞,实在耐人寻味。
章谦撑开雨伞,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能和殿下共用一把伞是我的荣幸。”
章谦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宗聿没必要矫情。他回了章谦的礼,二人一起朝着宫外走去。
因为在下雨,宫道上有负责打扫的小太监,避免宫道积水。
宗聿和章谦穿行而过,看着扫帚将雨水扫入下水道,水花溅起,章谦忽然道:“风雨走一遭,要想袜不沾泥,鞋不沾水,光靠打扫可不够。无垠之水从天上来,往地下走,想要明面上干净整洁,上下疏通才有奇效。宁王殿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章谦话里有话,宗聿疑惑地看他一眼。很难不怀疑这人是刚才听到了那几个武官的讨论,特意过来和他打秋风。
若是以前,就他隔三差五弹劾宗聿的劲头,宗聿连个眼神都不想给。
但现在不一样了,在经历徐归的离间之后,宗聿对这人所处的位置产生了怀疑。
他身为江阁老的门生,被归为江家一党也不稀奇。但他在堂上并非只弹劾宗聿一人,江家和其他官员他也弹劾,只是弹劾的频率没有那么高。
他这种人,说他是哪一派,倒不如说他是个不怕死的。
“章大人有话不妨直说。”宗聿刚才朝堂上听那些人绕了一大圈的话篓子,这会儿实在没心思分辨章谦的用意。
章谦微顿,道:“殿下别忘了去江家探病,下官下次想换个人弹劾了。”
宗聿:“……”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话题是继续不下去了,二人默默走完后半程路。
王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外,章谦一直送宗聿到马车前。等宗聿上了马车,他才朝自己的那顶小轿子走去。
小厮掀起帘子,宗聿刚往里面跨了一步就觉得不对劲,他一抬头,正对上江瑾年笑盈盈的眸子。
江瑾年身着青绿长裙,倚着软榻,手上多了一把轻罗小扇,掩了小半张脸。扇面是一株蝴蝶兰,他这一笑,带了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赧然,显得人比花娇,漂亮极了。
宗聿心脏砰砰直跳,迅速进了马车,自然地坐在江瑾年身旁,眼神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人有些飘飘然。
“你怎么来了?”宗聿心里高兴,面上还是维持着矜持。
江瑾年手持轻罗小扇在他胸前轻点,笑道:【不想我来?】
扇子轻薄,落在身上的力道就像一片羽毛,划过宗聿的心脏,勾的人心痒痒。
他的耳朵止不住地泛红,道:“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