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谢玉衡问,“是不是屋子太热?那我把门也打开,给房子透透气。”
我喉咙还在发干,但不想在他面前显得奇怪,迅速回答:“好。”
一个字,没让谢玉衡听出不妥。等他转身,我立刻深呼吸、调整情绪。等人回来,已经表现得颇镇定。
然后,听谢玉衡说:“你虽然醒了,却还是不好动弹。这样,今天也由我给你脱衣服。”
我:“……!”
啊?
啊啊啊?
原先就只有一个壳子的“镇定”在最短时间七零八碎,我严重受惊,连身上的疼痛都暂时忽略,猛地窜向床里。
——没成功。
早该想到的,以我的身体状况做这种动作属实勉强。而就在我龇牙咧嘴、再度飚出眼泪的时候,谢玉衡担忧的声音又出现了。他凑近我,脸上神色慌张。哪怕这样,依然好看得不得了。
我眼泪汪汪地听他问:“沈浮!你怎么了?呀,伤口是不是又裂了?等等啊,让我看看。”
我一点儿多余动作都做不了,只能任由他摆布。好不容易等到前一波疼痛缓和,谢玉衡也揭开我手臂、腰腹上的纱布。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情况恐怕不好。
我沉痛地问:“我是不是恢复不了了?要、要不然,我给你口述一封绝笔信,你日后找到我家了就交给他们。”
谢玉衡听着,起先一怔,随即神色沉下。
“你,”他深呼吸,明显在努力柔和语调讲话,“不要多想。没事,伤已经在愈合,裂开的地方不严重。我正好给你换药,可能有点疼,忍忍就过去了。”
我脸色发苦,谢玉衡见了,又道:“我给你买了蜜饯,待会儿含着可以没那么难受。”
我:“……”
合着他前面说“脱衣服”,是为了给我换药。
得了答案,我哭笑不得,开始觉得自己在自讨苦吃。再想想他也是个伤员,却要为了我忙里忙外,一时愧疚更多,回答:“辛苦你了。”
谢玉衡还是柔和地说:“说什么‘辛苦’。要是躺着的人是我,你难道不会做这些?”
我眨眨眼,认真回答:“嗯……当然会。不过,做得可能没有你好。”
谢玉衡笑了:“那不就对啦?”
我看着他的面颊,不知是疼昏了头还是其他缘故,竟冒出一句:“哎,其实也用不着蜜饯。你多朝我笑笑,我就什么事都没有。”
声音一点点变低。
警报在心头响起。虽不知道我失忆之前是什么脾气,行事又是怎样风格,可现在说的话,绝对算得上“调戏”。
紧张涌出,我重新开始心跳加速。好在谢玉衡并没察觉我的不妥,或说他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原先也无暇顾及我的神色。
把旧药草、纱布清理掉,换上新的一套。说来简单,真正去做却麻烦。我不知道时间,只能从谢玉衡身后逐渐拉长的影子判断光阴流逝。等他终于将最后一块纱布盖上,再给我披上一件松松垮垮、布料却极柔软舒适的袍子,外间已有几分昏色。
“呼。”
谢玉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原先已经有些困倦——时候太久,他的动作又太温柔……听到动静,却还是回过心神看他,在他额角捕捉到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很累。
我想。
他也受伤了。
我又记起。
在谢玉衡收拾那些废弃之物时,我努力了下,拉住他的袖子。
谢玉衡偏过脸看我。来不及感叹他连侧面都俊逸得惊人,我抓紧时间:“你也要换药吧?我帮你。”
谢玉衡失笑,眉眼弯起一点弧度,说:“你能帮我什么?”
我语塞。的确,以我现在的状况,不添乱都是好事。但想要做点什么的心情也是真的,我绞尽脑汁,终于说:“我给你讲个笑话?”
心情好了,才能恢复得好嘛。
我自觉这话很有道理,谢玉衡听过,脸上的笑意也更大。但不等我决定从哪个笑话开始,他就摇摇头,说:“别了,你这样子,万一自己把伤又笑裂了该怎么办?”
我不可置信:他竟然这么不信任我。
但仔细想想,他的话也不无道理。
我心中失落,不舍地松开他的袖子。谢玉衡好像觉得我这样子很有趣,伸手来摸摸我的头,说:“等你好了再和我讲。”
我眼前微亮,用力答应他:“好!”
谢玉衡继续说:“时候不早了,我去买菜、做晚饭,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更用力地:“可以!”前头晕着都行,如今行了自然更行。
谢玉衡再摸摸我的头。我原先还要不好意思,觉得他这是把我当个孩子。后面察觉到,他似乎在探我额头的温度。
我赶忙把脑袋往他手底下凑凑。这举动很得谢玉衡欢心,他又笑了。
……
……
谢玉衡走后,我开始无聊。
无聊着无聊着,想到了前面看到的伤。
客观评价,我如今的模样是真的凄惨。两边手臂、大腿、腰腹……说得上来的地方都被利器开了口子。不过,最让我心惊肉跳的,却是一道已经愈合了的疤痕。
它正落在左边胸膛。低头去看,虽然隔着衣服,我依然能想象出它的样子。
和其他地方的新伤比较,这道疤痕不算长,只有约莫一寸。应该是剑伤,前面我刚拿一把剑当了镜子,知道这兵器差不多就是如此宽度。
可它所在的方位太过凶险。只差一点,就要刺穿我的心脏。
这就是江湖。
我再度想。
不知道从前的我是什么心思,为何受了这么重的伤都不曾回家,眼下的我只有一个念头。
好想回家,好想见见那记不清面容的家人们。
还有……
如果可以的话,想让谢玉衡也见见他们。
我悄悄咽了口唾沫。
心虚地朝门口看了看,发觉门口空空如也,这才安心地移回目光。
谢玉衡怎么还没回来?送大夫要那么久,买菜也要那么久。
……
……
晚饭乏善可陈。吃了和中午差不多的东西,唯独的不同在于谢玉衡也被我盯着填饱肚子。
那之后,他开始洗碗、收拾屋子,还在天色彻底暗下的时候点起灯。
我看着他的身影在房内晃来晃去,心想,这莫非是个田螺小伙?不对,田螺小伙哪儿有他好看。
正琢磨,见他熟门熟路地去到墙角的柜子边,又熟门熟路地从里面抱出一堆东西。
我观察。
好像是一床褥子。
他抱着褥子来到床边,在我再度开始脸红心跳之前将它们铺在地上。
我眼睛瞪大,磕磕巴巴:“谢谢谢玉衡,你做什么?”
谢玉衡的答案是:“打地铺,准备睡觉。”
很有逻辑。天黑了,又没什么别的娱乐活动,自然是要睡觉。
可是,“你你你为什么要睡地上?”
谢玉衡瞥我:“这儿只收拾出一间能住人的屋子。再说,你之前那样子,我不得和你待在一起看着?”
我很感动,问题在于:“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睡床?”
老天爷在上,说这话的时候我真的绝无私心。讲着讲着,甚至努力地往旁边挪了挪,示意他:床很大!咱俩完全可以一起!
谢玉衡拒绝:“不行,万一我不小心压着你怎么办?”
我火速接话:“不会不会。”虽然没和谢玉衡一起睡过,但我猜他睡相很好。
“好吧,”谢玉衡说,“其实是你睡相太差,我不想跟你一起。”
我瞠目结舌,“这?”
谢玉衡:“之前咱们一起睡山洞,我以为你就是不习惯那地方的环境。没想到,在这个院子住的第一天,你明明在床上,却老自己往地上滚。我一晚上醒了好几次,就为了不让你掉下去。”
我无话可说,心头又有愧疚。都怪我,害得谢玉衡睡也睡不好。
谢玉衡很宽容:“没事,别想太多,快歇息吧。”
我偃旗息鼓:“好……你睡地上会不会凉?”
“不会。”谢玉衡笑道,“已经开春了,怎么还会凉?”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没法心安理得闭眼。尤其前面晕了很久,下午换药时又半梦半醒了些时候,眼下可谓一点倦意都无。
可谢玉衡应该很累,光我知道的忙碌都有许多。我不愿打扰他,只能默默在心里数:“一只谢玉衡,两只谢玉衡,三只谢玉衡。”
睡不着。
“一碗菜肉粥,两碗菜肉粥,三碗菜肉粥。”
不行不行,怎么饿了。
“一个坏蛋,两个坏蛋,三个坏蛋……等我好了,干掉他们,给谢玉衡报仇!”
得了,这下终于酝酿出疲惫。我高高兴兴地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提起武器——就是谢玉衡给我说的“树枝”——对着一群看不清面孔的小人,开始气势汹汹地挥舞。
舞到入睡,又在梦里清醒。
对,我知道那是梦。和谢玉衡给我讲过的一样,我先在一座山上,又顺着小道来到一片建筑中。那里有很多人,一部分惊慌,一部分凶恶。其实也都看不清脸,只是我自发知道他们是怎样神色。
我一律当做没见到,仍在埋头往前走。这么冲冲冲,终于到了目的地:一个房子前面。
我毫不犹豫地将屋门推开,然后看到一把弓。
一把金光灿灿,像是太阳一样明亮夺目的弓。
我站在原地,静静望着它,心想哪怕后裔射日之弓也不过如此绚烂贵重。又想,难怪谢玉衡与我说,那把传说中能霍乱江湖的弓名为“坠日”。有这么一副外表,其他人将它看做神话故事里的圣物,那是一点儿都不值得奇怪的。
定定神,我开始往里走。每多一步,弓上的光辉就要暗淡一分。等我走到它身边,它已经彻底变成一把寻常的武器。只是上头仍然浮动一层金色光辉。我抬手去碰,觉得暖意融融。
就像……
就像下午坐在阳光里的谢玉衡。
来不及再感叹一次谢玉衡的好容貌,我又开始尴尬。就算是做梦,这种对旁人“日思夜想”的事儿也很古怪吧?如果我们俩当中有一个女子,岂不是明明白白在害相思。
我苦恼起来,梦却不想让我好过。在我心神不宁的时候,那个让我思绪繁乱的人竟然出现了。
一身玉色衣袍的谢玉衡从门口踏入,身侧还跟着一个和外头那些身影一样模糊的存在。后者说:“果真在这里!”谢玉衡则说:“你来这儿难道是为了找这把弓?”
怎么还演上了。
我眼皮狂跳,努力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好歹是我的梦,总要稍微听点指挥吧?
我不停给潜意识施加压力,最后得偿所愿。谢玉衡与他身边的影子忽略了我的存在,径自走到那把弓旁边。
还是由后者出手,一把把弓拿了起来。谢玉衡警惕地往外看了一眼,再催促:“快走。”
陌生人影:“好,走!”
我却知道:“唉,你们走不了了。”
可惜就算是我的梦,他俩也听不到我的剧透。只能再度经历谢玉衡告诉我的碰上太平门护法,被追杀,找到一个山洞,再在山洞里碰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