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当中。
正当契苾何力已陷入无尽绝望的时候,转机,突然出现。
浩荡长风,竟也压不下那沉静的脚步声。
一步,
一步。
伴随着如同风铃般的脆响,极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意识已经渐渐模糊的契苾何力下意识扭头去看。
铃音在狂风肆虐之下仍旧清脆。
有清朗随意的声音随之而起,相互应合。
语调不比学堂中学子高明半分,可此时此刻此地此景,竟有所不出的潇洒恣意,令人不由心折: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自视野极远之处,有一道挺拔身影,缓步徐行,第一句话出口之时,那身影尚且如在天边,只看到了个模糊不定的虚影,可最后一字落下之时,那人已到了身边。
声音虽然清朗,却又沉凝。
所诵之词悲凉苍茫,契苾何力感同身受,不由悲从中来,恢复了些许意识。
此时沙暴越发凶猛,遮天蔽日,宛如神怒,那人身着劲装,外披黑色长袍,袖口宽大,上有繁杂暗金龙雀之纹,于狂风之中,却只如秋日水波,微有涟漪。
玉冠束发,面目覆盖了暗沉面具,难见真容,右手握剑,剑柄之上悬着个风铃,清脆作响,与这处风景有如天地般巨大的差异,却只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如同闲散书生,按步徐行,沙暴虽狂,却不能影响分毫,踏步之间,已经要行过此地。
契苾何力虽然不知道眼前之人是谁,却也明白,自己于这生死之际,眼前这人或许便是唯一的生机,当下鼓起最后气力,开口呼喊道:
“救,命……”
“请救救我……救命!”
王安风心中微松口气,若是契苾何力一直倔强,不愿开口求他,他已不知该如何去演下去,当下脚步微顿。
三师父于方才短短时间,传授了他变更声调的小技巧,内力在喉间变化,吐气发声,音调便不复原先清亮少年,而是略有沉凝,却也不失清朗,多出几许洒脱,脚步微顿,抬眸去看,道:
“哦?”
本来按照鸿落羽所说,此时他还要多说许多话,可眼见此人在风中颠簸,他终还是忍之不住,右手握剑,引动面具上奇异劲气,缓缓拔剑而出,劲气鼓荡,引动风铃轻响。
契苾何力透过昏黄狂风,看到了那剑锋之上,次第亮起了明亮纹路,有一股奇异气韵浮现出来,那种气息和年少时见到的大部族族长佩剑一般无二,可却要浓厚许多,心中一松。
随即便看到了一道明黄光芒亮起,狂风消弭,昏黄的天地似乎被一剑斩成了两断,重归清明。
那人反手将剑回鞘,金色流光萦绕左右,契苾何力最后的视野当中,看到了那金色光芒的真容,是大秦图腾当中的狰狞异兽,常飘扬于边关旗帜之上。
似乎,叫做龙?
视线随即昏暗,陷入沉眠当中。
……………………………………………
昏沉。
这夜色要比以往的每一个夜都要昏沉。
有狼嚎的声音。
马蹄的声音。
弯刀劈斩人头的声音。
上好的箭矢刺破了空气,箭矢后的鹰羽激烈震动发出的奇异声响。
突然有阴影将自己笼罩,猛地转身,看到了人立而起的‘狼马’,看到了扬起了手臂,肌肉贲起的力士,手中的弯刀在月色之下熠熠生辉,冷锐如冰。
这寒冰猛地挥斩。
视野当中,唯剩下来了昏沉的血色。
“啊!!!”
契苾何力低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来,急促喘息着,足足数十个呼吸,方才从记忆的漩涡当中挣扎出来,呼吸逐渐平复,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昏迷之前所看到的东西,挣扎着准备翻身坐起,却感觉到身上一阵剧痛。
便有一柄长剑按在了自己的肩膀处,将自己压下。
依旧是一身劲装,外穿黑袍的王安风坐在一侧青石之上,见契苾何力已经平静下来,手腕一动,将长剑收回,沉声道:
“勿要妄动。”
契苾何力此时方才发现了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经遍布了银针,动一动便是剧痛难忍。
他这些年流落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少时在部族当中,也是作为未来的武官培养,他们部族不是大秦,没有那般多的门道,只相信力量唯独以血泪方才能够换取,训练的方式蛮横而粗暴,自认为也是吃得了苦的。
可这些细细的银针未曾入体多深,却异常痛苦,仿佛直入了骨髓当中,难以忍耐,只是略有动作,那痛楚之意便连绵不断地升起,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王安风坐在旁边,屈指轻弹了一下银针,内力顺着银针入体。
以补法施针,激活其本身气血,调养亏损,眼前这异族少年身上根基损伤之重,他从未见过,沉默了下,未曾做出违反此时身份的行为,随意道:
“你伤得不轻。”
契苾何力捂着心口重重咳嗽了数声,道:
“小子知道。”
挣扎而起,王安风本欲出手阻止,言其身子有伤,不宜乱动,可正在此时,耳畔突然响起来了三师父的声音,叫道:
“住手,绷住,不要动。”
“小子,你现在是高深莫测的世外高人,不要掉了自己排面!”
右手已经微抬,却只能生生忍住。
契苾何力一直低垂眉目,未曾看到王安风异状,此时重重跪倒在地,双手手掌朝天,平铺两旁,额头深深磕在地面上,庄重肃穆,一连数次,沉声道:
“多谢大人出手救助。”
“这条烂命得大人救助,往后若有需要,契苾何力愿意为大人去死。”
王安风张了张嘴,还是未曾避开这一礼,点了下头,道:
“起来吧……”
契苾何力站起身来,王安风看他一眼,沉默了下,三师父所说的那些话术实在开不得口,干脆不言不语,抬手将那枚遗珍变化的玉珠抬起,屈指一弹,使其落入了契苾何力怀中,后者看到这玉珠微微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略有变化。
王安风右手放在膝盖上,敛目道:
“你来这里,也是与我有关。”
“所以我救你。”
“再过片刻,你将重新回到原本地方。”
声音至此,戛然而止,不再继续,契苾何力张了张嘴,只觉得自己方才死里逃生,身上便重又背负了那种沉重的锁链,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可他毕竟在外面挣扎许久,眼色极好,知道眼前之人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当下咬了咬牙,半跪在王安风身前,抬手拔出那木刺,在自己右手手掌处狠狠拉出了一条狰狞的伤口,鲜血横流,王安风手掌微颤,险些便出手阻止,那边契苾何力已经将手掌按在了自己心口上,垂首道:
“向着长生天上的天神和先祖起誓,我契苾何力愿意成为大人的猎犬。”
“请求您给我,指点一条道路。”
契苾何力头颅低垂,王安风看着眼前少年,一时间神色恍惚,沉默了下,自怀中取出了两本秘籍,未曾如同耳畔鸿落羽所说,直接扔在脚下,而是俯身将这秘籍放在了契苾何力身前,复又取出了一瓶丹药,轻声道:
“这里有两本秘籍,一本可以速成,却容易形成沉郁暗伤,一本虽能够固本培元,却要慢慢练习,非半年以上苦功,不见成效。”
“你选择哪一个?”
按照赢先生和鸿落羽想法,是只给其速成武功,在这里助契苾何力入门而已,这纳气丹,是王安风自己修行所用的分量,而另一本功法也是他自己争取而来。
无论如何,他希望能够给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一个公平选择的机会,凭着丹药功力,只要再忍耐半年时间,便可以趁机逃走。
但是他并不知道,很多时候,生活早已经确定了答案。
契苾何力未曾有丝毫的迟疑,将那出自血河派的秘籍《长河落日》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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