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宅里,唯一一个肯为金玉郎真心实意哭一场的人,是冯芝芳。
虽然她不是“长嫂如母”的老嫂子,金玉郎也不是她一手养大的小叔子,可有丈夫在那里对比着,小叔子就成了她在家中唯一的朋友,正好她是糊里糊涂,小叔子也是一样的没心眼。现在小叔子惨死了,听说棺材里只剩了个身子,连脑袋都没了,她便又是悲又是怕,也不知如何是好,只会呜呜的哭。
亲朋们闻讯也是大惊,立刻前来奔丧,家中乱哄哄的,一切准备全没有,她这当家的太太心里也没个数,由着性子嚎啕一场之后,她丢下了满堂的亲朋不管,自己闹起了心口疼。
金效坤自从回到北京家中之后,莫说休息,正经热饭都没能吃上一口,忙得滴溜乱转。太太在他跟前哼哼唉唉的叫疼,他听得心烦,恨不得掐死她。还是果刚毅睡醒一觉后过了来,连劝带哄的送了冯芝芳回内宅歇着。
如此忙到了傍晚时分,金效坤终于将这场白事安排停当。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他问身边的小刘:“太太呢?”
小刘揣测着回答:“歇着呢吧。”
“别歇了,你去传话,让太太去趟连家,把二姑娘接来坐坐,陪二姑娘说说话。玉郎虽是没了,可二姑娘还算是咱家的人,不能扔了她一个人不管。”
小刘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回了来:“大爷,春杏把我拦了,她说太太先前心口一直疼得厉害,如今刚睡下了,不许我去打扰太太。”
春杏是个聪明伶俐的大丫头,堪称是冯芝芳手下的第一干将,不会胡说。而金效坤虽然对太太不是很有情意,但也没有逼迫太太卖命的道理,所以说道:“那让小王把汽车开出来,我自己去一趟。”
天擦黑时,金效坤到了连宅。
傲雪是清晨到家的,这一路她独坐在汽车里,能流的眼泪也流尽了,故而到家之后,她反倒没了情绪,她那个老奶妈子听闻噩耗,替她大哭起来,她还嫌烦。
洗漱更衣躺了下去,她不管奶妈子怎么哭,自己闭了眼睛睡觉,睡到半路,老奶妈子得了援兵——傲霜大姐闻讯也来了。
从生理上论,傲霜属于少壮派,哭得比老奶妈子更有声色。傲雪隐约听着,有心翻身起床将姐姐撵走,可四肢百骸都是软的,她像是陷在了梦里,不能动弹。如此睡了大半天,她终于在傍晚时分清醒过来,这时老奶妈子已经哭够了,傲霜大姐也回家做晚饭去了,她坐在镜前拢了拢头发,因见自己脸色苍白,有心擦把脸再敷点胭脂,然而话未出口,她的心忽然一冷:大姑娘小媳妇才涂胭脂呢,她涂什么胭脂?
就在这个时候,金效坤来了。
她请他进了堂屋坐,也照例张罗了热茶点心招待他,因见金效坤不住的看自己,她便问道:“大哥总这么看我做什么?”
金效坤答道:“我是看你的气色。”
傲雪明白过来:“大哥不必担心我,恕我说句冷血的话,我是想得开的,就只当我和他今生无缘。你也想开些,玉郎许是天上的什么神仙,这一世到你家来做人,其实是在历劫,如今他功德圆满了,也就回天上去了。”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平了平情绪,又道:“大哥回去吧,接下来这些天,还指不定要怎样忙呢,得了闲空就自己歇一歇,不用管我,我这不是客气话,你听我一句就是了。”
金效坤的心中生了几分感慨——原来这世上还有活人知道他累,还有活人知道让他也“歇一歇”。他是操劳惯了的,不怕累,也不用歇,傲雪能说出这么句体恤话儿,管她是真同情还是假客气,他都知足了。
“我这一趟来,是想接你到我家里住几天。”他告诉傲雪:“让你嫂子陪着你说说话,把这头几天混过去。要不然你一个人闷在家里,心里不痛快,我怕要闷出病。”
“我不去。我毕竟还没有过门,不是你家的人,这个时候去了,没名没分不当不正,算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会没名没分?谁不知道你和玉郎早有婚约?”
说完这话,金效坤停了停,再开口时,声音就低了些许:“别误会,我并不是要拿这纸婚约束缚你,只不过既然我们两家有过这一层关系,那么无论到了何时,我都当你和我是一家的人。哪怕你将来再遇良人、要出嫁了,金家也算是你的一个娘家。”
傲雪垂了头,也是喃喃的回答:“大哥,你无须安慰我,我也并无再嫁之心。我的情形,你全知道,我关起门来过日子,虽然谈不上富贵,但吃穿总还不愁,若真能这样清清静静的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你年纪还小,别说这种清冷的话。”
“我年纪虽小,但人不糊涂。往后我怎么样,你瞧着就是了。”
堂屋的电灯光不足,暗沉沉的凉,金效坤抬头看着她,她端坐在他对面,一头乌发编成了辫子搭在肩头,因为青春正盛,气血充足,所以头发黑油油的有光泽,辫子总像是沉甸甸。她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先是怀疑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引他注目,可随即又释然——金玉郎一死,她往后关起门来守寡,和金家也就没了关系,真是哪句话得罪了金效坤,也无所谓,横竖她和他是没有日后的,今朝得罪就得罪了吧。
然而,金效坤忽然说道:“我对不起你。”
她一抬眼,却是有了嗔怪之意:“这是哪来的话?是玉郎命短,也是我自己福薄,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你别乱揽责任。”
金效坤迎着她的目光,发现她那嗔怪不是虚伪作态,而是真情流露。她仿佛对他有袒护之心,他单是用言语自责,她都不许。
他一言不发,心领了她的情。
傲雪既是死活不肯出门,那么金效坤也不肯勉强她。告辞出门回了自家,他在后门下了汽车。后门离他的书房近一些,他可以步行过去小睡片刻,可是走到半路,他又想起了冯芝芳。夜里也得有主人照应着灵堂事务,而太太一歇歇一天,现在是不是也该出面替他一阵子了?况且在这种时候,本来就该是主人夫妇一起张罗管事,冯芝芳做为当家的太太,哪有躲回房内歇个没完的道理?宾客们想必不会体谅他娶了个拙妻,只会批评他不懂礼数,笑他金家一代不如一代。
他越想越气,临时转弯穿过后花园,直奔了内宅。他们夫妇的起居之所——近两年因他常在书房过夜,已经将要变成冯芝芳独占的屋子——后窗灯光明亮,可见房内之人并没有睡,这让他的怒火又高涨了许多。隔着后窗呵斥太太显然是不雅的,他正要绕到前门进去训妻,哪知道后窗忽然一开,一条裹着半长喇叭袖的玉臂向外一挥,将个什么东西扔了出来。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然后看清楚了:那是一顶黄呢子军帽。
他又退了几步,退到了后方暗处。这时,大丫头春杏笑嘻嘻的跑了过来,在窗下捡起军帽,一边掸灰一边跑了回去。又有一条裹着衬衫长袖的粗胳膊伸出来关闭了窗扇,同时有细细的声音传出来,是冯芝芳含嗔带笑:“你就会讨人的厌。”
金效坤没有太惊讶。他转身向后原路返回,按照原计划去了书房。
在写字台后的硬木椅子上端正坐了,他目光一转,盯住了墙壁上的大号全家福,不看别人,只看金玉郎。
视野有些摇晃变形,金玉郎的笑容也随之扭曲,活了似的,眯着眼睛,眼眶里是茫茫的一片漆黑,宛如魔鬼。但是金效坤不怕他——金效坤从来就没怕过他。
眼前开始一阵阵的发黑,他知道自己是累得过分了,将要支撑不住。俯身趴向写字台,他把脸埋进了臂弯里,一闭眼睛就是一阵眩晕。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咚咚咚的由远及近,最后房门一开,他听见了果刚毅的声音:“金兄。”
他没动,于是果刚毅走到了他身旁,深深的弯下腰去,凑到他耳旁低语:“什么时候接收遗产?”
他还是不肯抬头,埋头含糊的回答:“不急在这一时三刻,先把他的后事办完,横竖没人和咱们抢。”
果刚毅深以为然的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直起身。金效坤悄悄的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若有若无的一丝香水香。
香气有点特别,源自于冯芝芳常用的一款香水,香水是她的表妹从法国带回来的,市面上有钱也买不到,不是俗香。
他早就知道不是自己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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