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效坤携着噩耗到达连宅时,连家二姑娘傲雪,正在对着她大姐发表高见。
连家人口少,主人只有一位,就是这位十八岁的连二姑娘,也有三位仆人,一位是二姑娘的奶妈子,担任管家兼女仆,一位是奶妈子的小孙子,刚满十岁,负责跑腿和淘气,还有一位老掉牙的老头子看守门户,算是司阍。从三位仆人的面貌来看,可以得知连家这日子过得只能算是凑合,但话说回来,二姑娘毕竟是个姑娘,一个姑娘家能够自己顶门立户,就得说是不弱。
傲雪人如其名,长得真像一株雪中红梅,细长身量,雪白面孔,眉眼都像是用墨笔描画过的,有形有色。要说姿容,她是冷艳端庄那一派的,小脸蛋若是再板起来,那就更有威了,好似一位初出茅庐的西太后,只等着将来嫁人生子发了福,便要重如泰山、镇住全宅。
现在她还待字闺中,但是成天已经是足够操心。她的大姐,傲霜,今年也奔三十了,年纪好似全活在了狗身上,一点长进也没有,嫁了个屁用没有的美郎君,常年的在婆家挨累受气,不但不能傲霜,反倒被恶婆婆和大姑子摧成了一团残菊。今天她好容易得了个回娘家的机会,家里父母都没了,她有冤只能对着妹妹诉,然而刚诉到一半,就被妹妹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你还有脸说?”傲雪站在她面前,横眉立目,两边嘴角向下撇撇着,虽然没有张牙舞爪的比比画画,但气势和声浪都逼人,唾沫星子——拿文人的话讲,是“几点香唾”——都喷上了她的脸:“你长嘴长手是干什么的?关崇英他姐姐骂你,你不会还口?他姐姐打你,你不会还手?她不过是个守了寡回娘家的大姑子罢了,又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上人,你怎么就那么贱,孝敬了公婆还不够,非要连她也一起孝敬?”
大姐含着眼泪嘀咕:“我吵不过她……”
“那你回来对我哭天抹泪的,又是什么意思?你吵不过她,要请我替你出头?”
大姐一听,吓得魂飞魄散:“你可别,你要是和她闹翻了,我还怎么回关家去?”
“你怎么就那么稀罕姓关的?回不去就回不去,我分你一口饭吃,留在娘家也饿不死你。”说到这里她一甩袖子,转身往外走:“你等着,我上关家去!今天非给你讨个说法不可!”
大姐慌忙起身追她,连家当初也曾是富贵人家,至于那富贵的程度,只看她家走了二十多年的下坡路,还能余下一座小四合院和些许闲钱让二姑娘安身,便能推想出来。也亏得现在只剩了一座小四合院,推开房门就能看见院门,所以大姐只往外追了一步,就又把脚缩回房来——不用追了,隔着院门内的照壁,她听见了妹妹的声音,妹妹这是刚一出门就遇上客人了。
如大姐所料,傲雪此刻确实是被客人堵了住,而这客人,便是金效坤。傲雪使着性子带着气,正大踏步的往外冲,万没想到金效坤下了汽车,也正要往里进,两人走了个顶头碰,她险些投怀送抱,撞上对方的胸膛。
连忙向后退了一步,她微微的有点脸红:“哟,大哥?”
连家和金家是世交,傲雪刚一落草,就和金家玉郎定了娃娃亲。傲雪自小就认识金效坤,所以虽然一个是未来弟媳,一个是未来大伯子,但是他俩没法避嫌——双方隔三差五就会见面,要避也避不了那许多,况且连家就她一个主子,她若是动辄便不见人,难道派鬼出来待客?还有一点:连家行的是旗人规矩,大姑娘抛头露面不算事,别说见个男人了,今天要是这个男人不来,她还想出兵收拾她姐夫去呢!
她唤了金效坤一声大哥,金效坤站定了,也脱帽向她一点头:“二姑娘这是要出门去?”
傲雪这才意识到自己堵着院门,连忙侧身让了路:“大哥请进来坐,我没什么要紧事,出门也不过是去铺子里买些小东西。”
金效坤随着她进了院子,连家那位傲霜胆子小,不惯见生人,这时已经闻声躲了起来。傲雪请金效坤在堂屋坐了,正要转身出门让人烧水沏茶,哪知金效坤又站了起来:“二姑娘别张罗了,我不久坐,过来是想告诉二姑娘一件事,就是你和玉郎到北戴河度假的计划,怕是要延期一个礼拜了。”
傲雪听了这话,心里其实是浑不在意,脸上也只淡淡一笑:“这是小事,大哥打个电话告诉我就是了,哪里还用亲自来一趟。”
金效坤继续说道:“玉郎被绑架了。”
“绑架?谁把他绑架了?”
“我家那个账房先生,老刘,上个月告老还乡,玉郎非要送他一趟。结果从老刘家里往回走时,半路就遇上了土匪。”
“土——”
“你别慌,土匪绑票,为的是要钱。我今晚就带钱出发,把他赎回来。”
傲雪城里生城里长,“土匪”二字对她来讲,都是话本和戏文上才有的词,如今看着金效坤,就觉得他这番话不真实,像是天方夜谭。隔了好一阵子,她才接受了现实。而她一旦接受,又是分外的现实:“土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又不讲道理,你这一去,万一也被他们绑了,可怎么办?”
金效坤勉强一笑:“土匪不傻,绑票也没有绑人全家的,全绑了,谁给他们筹赎金去?你放心,我这一趟去,不过就是交钱领人,兴许三天五天就能回来。”
“那你带多少人去?总不能是你单枪匹马吧?”
“给我送信的人,是老刘他儿子小刘,小刘认识路,我带他一个,再带三个保镖,够了。”
“才四个人,能够?”
“当地驻扎着个三十四团,团长是我中学时的学弟,他也可以负责保护我。”说到这里,他放缓了语气:“二姑娘放心吧,其实我本不该把这事告诉你,白白让你心慌,只不过玉郎和你订好了周末出门旅行,忽然不能赴约,我怕你怪他失礼,要生误会。而且,虽说我们这一次花钱买命,论理不该再出岔子,可它终究是件凶险的大事,凭着你和玉郎的关系,我也不好瞒你。”
傲雪听到这里,不知怎的,忽然有点来气:“你确实不该告诉我!我本来也不稀罕和他一起旅行,北戴河不去就不去,我也不在乎;可我现在全知道了,你是说完就走,留下我一个人在家,接下来的时日我怎么熬?我是一分一秒都不好过!”说到这里,她抬头望向了他:“救玉郎,我跟你一起去。”
金效坤显然是吃了一惊:“胡闹,你当这是去郊游吗?”
傲雪扭开了脸,看向门外:“北戴河我都懒怠去,我会到闹土匪的山沟里凑热闹?我没有那样糊涂,你说这话,真是小看了我。我要跟你去,无非是为了解心慌。奔波辛苦我不怕,我只怕一个人坐在家里等消息。”
向着门外看了片刻,她没等到金效坤的回答,于是试探着向旁横了他一眼。这一眼横得小心翼翼,自从有了审美观起,她就认为金效坤不是一般的英俊,有时候在她眼中,他甚至是风华夺目、不可逼视。
目光向着金效坤一触即收,因为她发现他正认真的望着自己——与其说是望,不如说是审视。
“你这样焦急,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他轻声开了口:“平时我见你和玉郎冷冷淡淡的,还担心过你们的感情问题,如今一看,我这担心是多余的了。这还真是,患难见真情。”
傲雪忽然又来了气,近一年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脾气一阵大似一阵,无缘无故的也会恼。一扬下颏转向了金效坤,她迎着他的目光反问:“不应该吗?”
金效坤的瞳孔之中有她的倒影,那影子红头胀脸气急败坏的,没个闺秀的好模样。然而金效坤不和她一般见识,反而是笑了:“好,那二姑娘这就准备一下吧,我现在回家安排一下家务事,今晚就来接你出发。”
他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她落入了他的阴影里,眼前就是他泛青的下巴。他的脸已经刮得够意思了,但下巴和嘴唇上方还是透出了青色的须根,嘴唇是端正的薄唇,有轮廓有棱角,倒是给他添了几分秀气。
傲雪再次移开了目光:“那我就等着大哥来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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