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轮回(十二)
上一次老农寄来玄京的信,还是几个月前。
我不记得信上写了什么,只记得那封信带着一袋子钱。
从那之后,老农就再也没写过信了。
反倒是我经常回信,托人送回村子里。
过去只要我写一封信回去,隔几天后就会有一封信和一袋子钱被送到玄京城。
三年里次次如此,很少拖沓。
但几个月前信就断了,寄回去的几封信都了无音讯,老农好像忘了这件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一直到今天,送信人把信封交到了我的手里,脸上带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欲言又止,复杂难辨。
我突然愣了一下,空荡荡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模糊的可能,手里的信封沉得吓人,怎么也挪不动。
送信人从身后的马车里,搬下来了一大堆东西,包括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喉咙有些痛,声音也有些奇怪。
送信人把东西堆在门口,和我说“节哀。”
节哀。
这两个突如其来的字迎面砸了过来,让人措手不及。
老农走了。
他死在了老山村里,托人把自己攒下所有的东西都送到了玄京城,送到了我的手中。
可能是太过突然,我许久都没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送走信人,我反关上了大门,杂乱的老物件堆满了院子。
这里的东西我大都很眼熟,它们小时候在村子里陪着我,现在也被远远的送到了玄京。
“他死了……”
老爹死了。
我并没有感到太重的悲伤,只是身体有些没劲儿,撑着身子坐在了冰凉的石阶上。
为什么最后还要把东西都给我呢?
我在想着这个问题,最后想明白了什么,无声无息的笑了笑。
他应该是到最后都没讨到老婆,这么多年过去了,山里还是没人愿意嫁给他啊。
到头来,还是一个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入秋了,落叶从墙外吹进来,有点儿冷。
我拍了拍手,起身搬弄着院子里的老物件,一件件搬进家里,没用的就堆进库房。
但出乎意料,最终被摆进库房的东西倒是没几件。
收拾完东西后,院子里就只剩下一个破麻袋子了。
是老农的储钱袋,村里农民的习惯,就是把钱藏在破烂寒酸的东西里,这样即便是造了贼,也不容易被翻到。
我把钱袋拖进屋子,解开了绑的很紧的麻绳。钱袋里都是零零碎碎的铜板和碎银,还不少。
这是老农一辈子的积蓄。
我把手伸进了铜板里,翻了几下……手指触碰到了一个薄薄的东西,像是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银票吗?
山里没有钱庄。
我把纸从钱袋子里抽了出来,就只是一张老旧的黄纸而已,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很难看的字。
甚至看不清到底写了什么,看样子是老农写的,说不定是遗书?
我继续翻了翻,又找到了好几张同样的纸。
这些纸上写的字都一样,好像是老农反反复复写了好几次,但嫌丢人,到死都没有拿出来过。
为什么不让王瘸子帮他代写?
自己明明不认字,还偷着写。
我笑着老农,把纸捞出来放在了一起放在桌子上,就着蜡烛仔细的辨认了一会儿。
就怔怔的僵在了原地……再也笑不出来了。
“顺儿……你在玄京城……能把你娘买回来吗……”
“顺儿……能把我……你娘买回来吗,爹这有钱……”
他没有写“老婆”,只写了“你娘”。
想讨老婆的老农,这辈子只娶了一个老婆,他到死……也没有走出记忆里的那个旱年。
屋子里安静了一夜,蜡烛烧尽,凳子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坐了整整一夜。
……
让我痛苦的,是三年的书信。
老农在信的那头,絮叨着家长里短,询问着玄京城的生活。
而我写的,只有索取和银钱,哪怕是他能看见的最后几封信。
他到死,也只知道玄京城里的我,生活的并不好,倾尽所有,是老农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
“我想科考,考个官当。”
说书先生有点意外,因为我年纪已经不小了,现在才想着科考太晚而且没什么道理。
我有自己的理由,
“我和人说,来玄京城科考当官的,他已经把牛吹出去了,我总不能让他失望,被人笑话。”
先生好像听明白了,就答应帮我举荐,进一个书院里学习。
春去秋来,一晃多年。
我参加了几次科考,落榜上榜都经历过。
来来往往的考生有很多,我看着他们进士及第,也看着他们落寞而归。
某年初春,说书先生也离开了。
他喝多了酒,一头栽进了河里,第二天清晨浮在河面上,才被捞了上来。
我接手了先生的酒楼,并按照他生前的愿望,修了一座河上船楼。
会试放榜的那一天,有很多文人才子在楼里喝高了,宿醉朦胧。
小厮跑上船,宣读会试的上榜人名。
船中惊呼一片,一个长相不怎么样的少年站在屋檐下,紧握着栏杆,一言不发,望着船外的玄京。
他好像是第三,我是第二。
他还年轻,我已经老了。
而且……皇宫里通向殿试的路,是真他妈的长。
……
我在户部当了个文臣,后来认识了尚书,又被调到了刑部。
刑部尚书是一个整日昏昏欲睡的老头子,一睡着就跟死了一样,他也擅长装死。
状元造反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也可以说,我知道的比大部分人都早,刑部老尚书让我盯着状元,还有一个比我更上心的王侍郎。
应该没什么人知道,王侍郎其实也是杨家一脉出来的官员,只不过他从来不和杨家来往,所以没有被挖出来清算。
状元死在了牢里,被顾将军砍掉了头颅。
几年后大周和邻国爆发了灭国之战,顾将军又去了南方,和老将军一起翻过山,扫平部落,一举覆灭了邻国。
年轻将军领军凯旋,和公主在玄京成婚,我和王侍郎都被邀请在了外桌。
侍郎喝多了,脸红失态,捂着嘴跑到门外大吐特吐。
桌子上的刑部官员都在大声笑着侍郎的酒量。
我起身出去吹风,却看到王侍郎眼神清明,半蹲在一棵树下,看着一群蚂蚁转圈。
蚂蚁们首尾相接,一个紧跟着一个的屁股,它们绕成圈,好像找不到其他的方向,只能一直旋转下去……直到累死。
王侍郎摇了摇头,说这些蚂蚁可不聪明。
我也跟着看了一会儿,然后盯上了一个有些不一样的蚂蚁。
它折了一条腿,嘴里叼着重物,很幸苦的跟着前面的同类。
都他妈的是蚂蚁,都他妈的在转圈,凭什么就可这一只蚂蚁最苦最累?
“你说这有道理吗?”
我问王侍郎,王侍郎愣了愣,挠了挠头,啥话也没说。
……
我吐了口酒气,把手里的酒坛子砸向了天上。
去他妈的老天爷,你也喝多了吗?
玄京城根本就没有过一个买村姑的富商,周国刑部卷宗里只有拐卖人到境外荒地的数宗罪案。
凄苦之地,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生时为奴,死后也不得安宁。
没有归根的落叶,只有飘荡一生的浮萍。
“谁他妈安排的命?为什么这一生能这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