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走停停,穿过狭窄逼仄假山林,视线豁然开朗,只见晴天绿水,一池子莲花正在夏日里盛放,那浓密翠绿的荷叶上延伸出一支支洁净的花梗,迎风而立的花梗上托着一朵朵瓣瓣分明的莲花,有粉有白,清新淡雅,又是个未经雕琢的样子,颇有隐居田园的野趣。
而莲花池的另一头,便是叶柳柳和萧玉的居所,水榭楼阁,雕栏玉砌,实在是称得上“仙府”二字。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萧玉叶柳柳是一对浓情蜜意的眷侣,要说两个人的性格,也算是天造地设了,萧玉沉静文雅,叶柳柳天真活泼,若能在这般风景秀丽,如诗如画的仙府中共度一生,也不失为为一段人间佳话。
可前提是,叶柳柳得是个人。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妖,也得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妖。
狐仙堡一带少说有五百户人家,按一户人家最少三口人算,一千五百口人怎么都是有的,而这些百姓在此度日,看似安生,实则浑浑噩噩,就如那客栈的跑堂,丝毫不知自己究竟从何处来,又为何奔波劳碌,更不知自己可有父母要赡养,可有子女要抚育,成了个只剩空壳子,见人就笑的客栈跑堂。
如此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钟知意眼看着寻妖蝶挥动着翅膀飞上木桥,握紧了手中的流云伞,毫不犹豫跟上去,瑶贞怕她受伤,亦寸步不离,而白文耀紧随其后,既跃跃欲试,又有些紧张兮兮的。
郁润青和陆轻舟落后两步,也踏上了木桥。
木桥约有百尺,长也不长,两侧皆是摇摇晃晃的莲花,盛开得非常热闹,可是,它们摇摇晃晃,却不像随着风摇晃。
郁润青被花梗绊了脚,一个踉跄险些撞在陆轻舟身上,不由蹙起眉头。
“怎么了?”
“感觉有些古怪。”
陆轻舟笑了笑,像是被前边那三个人听见,压低了声音道:“你瞧。”她说着,手腕一翻,腕间的竹节镯便射出一道弯弓似的银光,比剑锋更利,整整齐齐的削断了两支花梗,那莲花颓然堕地,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方才绊了郁润青脚的莲花则悄然缩回了花丛中,纹丝不动了。
郁润青微微睁大眼:“是花妖吗?”
陆轻舟笑道:“是精怪,幻化成人形才是妖。”
三言两语间,寻妖蝶已经飞到了对岸,撞见了正要出门来的叶柳柳与萧玉。兴许是两人终日相伴的缘故,身上气息太过相近,寻妖蝶一时竟也难分辨,只绕着两人不断盘旋。
叶柳柳一副好奇的样子:“这是什么?蝴蝶吗?我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蝴蝶,欸,它为什么一直围着我转呢?”
相较于叶柳柳的天真烂漫,萧玉的神情倒显得格外凝重。
白文耀眼见寻妖蝶盘旋不下,真是生怕钟知意等人将萧玉错认成狐妖,咬咬牙,一步踏上前道:“这是寻妖蝶,专门捉妖的。”
他这样说,是盼着叶柳柳能自乱阵脚,可叶柳柳偏不如他意,竟有些惴
惴不安的往萧玉身后躲了躲:“捉妖……狐仙堡可是有狐仙庇护的,怎么会有妖呢?”
话音刚落,寻妖蝶便似一片落叶,从半空中翩然而下,不偏不倚的,正是朝着叶柳柳飞去。
然不待白文耀为之欣喜,站在叶柳柳身前的萧玉忽然端起石桌上的茶碗,扬手泼向浴火而生的寻妖蝶,那可怜的蝶儿,叫冷茶一浇,滋啦啦一声响,便只剩下一地灰黑的符水了。
白文耀见状瞠目结舌,好一会才怒道:“萧玉!你做什么!你疯了不成!”
萧玉将茶碗一扣,冷眼看着众人道:“你们不请自来,夜闯我家,我与柳柳并未有过丝毫怠慢,不敢说倒屣相迎,却也是自觉周到,可你们,得寸进尺,竟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到这里来胡言乱语,究竟是谁疯了。”
狐仙堡的百姓皆是受了狐妖的蛊惑,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可萧玉从来都是清醒的。
白文耀一怔,终于明白:“你知道她是妖……你甘愿为了一只妖舍弃前途,与家里恩断义绝……”
萧玉不为所动:“请你们离开。”
这样说着,萧玉暗暗握紧了叶柳柳的手。看叶柳柳的样子,似乎有些意外,显然她在萧玉面前始终都是得到狐仙恩赐的叶柳柳,而并非道行高深的狐妖。
凡人都怕妖,尤其怕狐妖,虽然多少话本里都写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烂俗故事,但凡人对世间总有无数眷恋,若要为一夜风流被吸干精气和血肉,他们是万万不肯的。
萧玉明知叶柳柳是狐妖……那她知不知道狐仙堡那些如傀儡一般的百姓如何度日?也许她什么都知道,只是沉浸在这一场美梦里,不愿意醒来。
这样的爱,究竟是真是假?
钟知意冷笑一声,忽地张开手中的流云伞,伞骨飞转,箭矢齐飞,宛如一条银铸的游龙,直奔着叶柳柳面首袭去。
萧玉反应极快,立即张开双臂拦在叶柳柳身前,面对那近在咫尺的箭矢,眼也不眨一下。
她毫不迟疑,肯为叶柳柳死。
流云伞颇有灵性,自然不会伤及无辜,于是腾空而起,由上至下,密网一般将叶柳柳笼罩,骤然而下。
若是凡人,面对这样一击,必定是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只有死路一条。
可叶柳柳并不是凡人。
在箭矢落下的瞬间,她嘴角浮现一丝嘲弄的笑意,只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她便消失不见,转眼又出现在高高屋脊上,似一只鸟儿,立在那直入天际的飞檐翘角上。
她仍穿着颜色鲜艳的薄衫襦裙,仍是少女模样,可她背后却盘绕着八条火红的狐尾。
瑶贞不由惊道:“是八尾狐!”
叶柳柳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众人,连同萧玉,也在她冷漠的俯视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笑了一笑说:“既然你们非要来惹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柳柳……”萧玉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异响,齐齐望去,只见
池畔一支莲花伸出长长的花梗,竟紧紧缠住了郁润青的脚踝,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间便将郁润青拖到在地,拽向满是淤泥的莲花池。
脚接触到水面那一刹那,郁润青满脑子都是自己一身水一身泥,湿湿嗒嗒,黏黏糊糊的样子,几乎下意识的抬起手,在虚空中飞快的画了一道符,这符咒即画即成,挥袖而出,落在莲花池中,如天降惊雷,霎时间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与此同时,莲花池里的精怪也显露出来,不是莲花,不是水,竟是一只裹着厚厚淤泥的地蛟。
所谓地蛟,其实与蛟龙半点不搭边,更像是身长百尺的大蚯蚓。那么大一只蚯蚓,裹满了腥臭的淤泥,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掉,不管怎么看都是恶心的要人命。
郁润青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生平没这么快过。
另一边,陆轻舟这会已经无暇顾及藏在莲花池里的地蛟,她正与露了妖相的八尾狐缠斗。
八尾狐是天生地长的妖,空有道行,却不善利用,在陆轻舟手下没有讨到什么好果子吃,三五个回合便落了下风,叫缚仙镯缚住了双手。
陆轻舟落在屋檐的另一边,余光看了眼池边众人,又望向叶柳柳:“你本性不恶,又有仙缘,再潜心修炼百年,一定能修成正果,为什么要来人间闹这一场。”
未能修成正果的妖都难掩本性,叶柳柳是狐妖,自然也有兽性,一旦受困便止不住的想要挣扎,可越挣扎那缚仙镯收的越紧,她终于停下,看着陆轻舟道:“修炼百年,说得容易,深山里的寂寞,你又怎么能懂。”
“你厌烦了寂寞,大可以去人间尝一尝烟火气,何必造出这样一场浮华空梦。”
“……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叶柳柳瞥了一眼下方,弯唇一笑,有些得意道:“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思在这里教化我吗?”
话音未落,被瑶贞一剑斩断的地蛟又从莲花池里翻滚而出,竟然成了两只地蛟,本来一只就很难对付了,两只更是难上加难,眼见地蛟要将白文耀卷入淤泥里,他还没有要逃开的意思,陆轻舟不得不先将狐妖放一边,将白文耀从鬼门关拽出来。
“怎么不知道跑?”
“我,我……”
白文耀被大蚯蚓吓得连话都说不利落,只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陆轻舟背后,陆轻舟回过头,发现叶柳柳又趁乱把郁润青拖走了。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对郁润青下手,显然是别有所图。
“师娘!我师父——”
“我看到了。”陆轻舟道:“瑶贞,谁教你遇见地蛟要这样横劈竖砍?”
瑶贞躲开地蛟的长尾,醒过神来,对钟知意唤道:“小六!我们得把它引到山里去!”
山林多树木,树木多根系,地蛟入了山林便如同飞蛾落入了蛛网,可谓插翅难飞。
钟知意也很快反应过来,应了声好,转而对陆轻舟道:“师娘!我终于想明白了!照壁上狐仙报恩的故事是真的!可当年救下狐狸的并非凡人,而是惊鹤山的山灵!叶柳柳之所以能在惊鹤山修成人形!是因为山灵的庇护!”
山灵与水渊无异,虽有灵,存于世间数百年,却终其一生困在山水中,寸步难行。
若真是如此,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当年的小狐狸,逐渐长大,看到了外边的世界,也厌倦了深山中的寂寞,想要离去,又不忍撇下对自己有恩的山灵,故而大费周章的在山脚下建造了一座热闹繁华的人间小镇,以叶柳柳的扮相过了几年平凡的日子。
和萧玉一起。
陆轻舟看向面白如纸的萧玉,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眉眼竟然和郁润青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