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候府,多养一个孩子并不是添一双筷子添一个碗那么简单。年轻贴身婢女是要有两个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干净,细致,周到,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断然做不出在主子跟前受了委屈就往主子茶盏里吐口水的事情。
年纪大的嬷嬷自然也得有几个,嬷嬷到底经验多,有主张,最重要的是,比柔弱娇气的女孩子肯吃苦,能受累,上有老下有小的,也不敢轻易偷懒敷衍。
再就是跑腿的小厮,搬搬扛扛的僮仆,一个院里少说要十几号人才能勉强维持,这一个月算上吃喝就得将近三十两银子,一年到头,衣食住行,倘若家里有红白喜事,主人家打赏一点,少说要奔着四百量银子去。
这还只是在仆婢身上花的钱,单开个院子,烛火、木炭、熏香,杂七杂八的哪一样不是钱。
郡主娘娘自是不愿意平白无故的多花这一份钱,她最初有意让我与润魃同住,可润魃害怕蚂蚁,讨厌小虫,疑心我身上是不是有跳蚤,郡主娘娘一提这话茬,她便将手里的杯盏猛地砸在了地上。
杯盏四分五裂,碎了满地,如此性情暴烈的一个润魃,让郡主娘娘不禁抱紧了乖乖坐在她怀里的润青。
就这样,我被安顿到了郁润青的院里,和郁润青同吃同住。
郁润青自幼多病,身体羸弱,郡主娘娘特地嘱咐过仆婢无需待她很尊重,因此府里的仆婢都唤她乳名“满满”,许是听得多了,她有时候说话也爱叫自己“满满”,一开口便自带着几分笨拙的天真。
“这不是满满的。”她拿着鞋在自己脚上比一比,咧开嘴笑着说:“新鞋,是阿檀的。”
郁润青一点也不笨,比远赴京州读书的润玉还要聪慧,侯爷总这样说,说完便不由地遗憾,可怜他的满儿L胎里不足,身子骨弱,不能像润玉小时候那样苦读书。
身体不好的孩子,平安健康的长大就足够了,侯爷和郡主娘娘都没指望着郁润青有什么大作为,待她自然是万分呵护,不叫她见到这世上半点腌臜污秽,长此以往便养成了她这般柔软天真的性子。
“阿檀。”郁润青盘腿坐在柜子外,嘴巴几乎贴在柜门上,说悄悄话似的说:“阿檀,你热不热,吃不吃冰碗?”过一会又跑过来说:“阿檀,屋檐底下有一窝小燕子,你去不去看?”
我说:“不热,不吃,不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到了冬天。
我的冻疮没有复发,好的很彻底,可隐隐还是能感觉到去年冬天的痛痒。
岭南下雪了,天很冷,屋子里烧着地龙,外间燃着火灶,灶子上咕嘟咕嘟煮着牛乳,婢女嬷嬷们各忙各的,准备着用晚膳。
我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大雪纷飞,很想知道老马如今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我真怕老马会在这个寒冷的夜里,悄无声息的冻死在街边……去年来岭南的路上,老马就说过,千万不能死在冬日里,因为冬日里尸首不臭不坏,暴尸十天半月也没人理会,很容易让路过的野狗野猫
分食了。
还是死在夏日里好,毕竟尸臭难闻,再不济官府会来人将他拖去乱葬岗掩埋,好歹能落得个入土为安。
“阿檀!阿檀!”
郁润青披着厚实的斗篷兴冲冲地跑进来,左手攥了个雪球,右手也攥了个雪球,两个雪球上下一摞,放到案几上,赫然是个小雪娃的雏形。
她笑眯眯地说:“你看呀阿檀,送你的。”
“……”
“你不喜欢吗?”
郁润青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欢喜,期待,失落,沮丧,清清楚楚,她又是那样惹人爱的性子,叫一旁的婢女都有些心疼了,暗暗瞪我一眼,哄着她说:“怎么会不喜欢呢,阿檀是怕你着凉,外边那么冷,还出去玩雪,快把衣裳换了,喝一碗热牛乳。”
案几上的小雪娃很快就化成了一滩水,滴滴答答的流了满地。
我虽是与郁润青同住,但并不在一间房里,两间暖阁,她在左,我在右,通常梳洗安置后,我房里就没人了,只有一盏烛台,短短一截蜡烛,燃到三更天便会熄灭。
在候府衣食无忧,还可以读书识字,于我而言已经是极好的处境,可不知何为,我总想念爹娘,想念老马,总盼着有一日老马来接我回家,跟我说爹娘只是生了一场病,现在病好了,一切都好了。
窗外寒风呼啸,想必极冷,不知道老马有没有找到避风的地方,能不能安稳度过这一晚。
我蜷缩在被子里,忍不住落泪,可是,要留一只耳朵小心提防。侯爷和郡主娘娘待我很好,我不应当哭,叫旁人知晓该说我不识好歹。
“阿檀……”
郁润青又溜过来了。她走路像猫,悄无声息,实在是很难察觉。
郁润青隔着被子抱住我,用很小的一只手轻拍我的肩膀:“阿檀,对不起,我以为你喜欢雪……”
和老马一样,郁润青也总希望我笑一笑,和老马不一样,郁润青只是单纯希望我今天能高兴一点。
可她对我太好了。
她喜欢吃雪梨糖,郡主娘娘怕她吃坏了牙,只给她两颗,她一颗也舍不得吃,用牛皮纸仔仔细细的包好了,藏在怀里拿回来给我。
糖化了,黏糊糊的,她把整块的给我吃,自己捧着一大张牛皮纸,开开心心的舔纸上的糖汁。婢女嬷嬷们看了,都觉得又好笑又生气,转头告诉郡主娘娘,闹得郡主娘娘也无奈至极,下一次不论给她什么吃的,都会多拿一份给我。
也不止是吃食,笔墨纸砚,衣裳鞋袜,哪怕一条其貌不扬的发带,只要她有而我没有,她一定把她的给我,所以后来饶是吃早膳时嬷嬷盛粥,也会一个粥碗里各盛两颗枣子。
嬷嬷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份习惯性的“不偏不倚”,倒是郁润青,捧着碗,看着两个枣子偷笑。
那一刻我终于惊觉,我初来候府是遇到的那个天真懵懂的满满早已经长大了。
也难怪,她本就聪慧,是天生的心明眼亮,这一亩三分地,又有什么看不清楚。
可她不应当这样挖空心思的对我好,近乎于讨好,我根本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又能给她什么,我能做的似乎只有陪她读书,督促她练字,但读书练字于我而言也是一桩好事……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郁润青。
时光荏苒,犹如白驹过隙。这一年京州城的润玉考取了功名,蟾宫折桂,雁塔题名,算得上天大的喜事,郡主娘娘与久不来往的娘家因此关系缓和,那边有喜事也派人来下了请帖,邀郡主娘娘去参加喜宴。
郡主娘娘出身高贵,才貌双全,自幼倍受亲长宠爱,而这样勋爵人家的女儿L,通常是终身不嫁人不生育的,如此方能彰显家族之昌盛。可郡主娘娘偏下嫁到了落魄的候府,还一连生了四个儿L女,短短几年光景就把十里红妆都倒贴进了候府,娘家觉得颜面尽失,便一怒之下与她断绝了关系。
那个时候郡主娘娘也是很委屈的,赌着一口气才将润玉送到京州城,就盼着将来润玉功成名就能让她扬眉吐气,现如今心想事成了,自是要风风光光的回一趟娘家。
润魃蛮横,润生顽劣,带回去恐怕不妥,郡主娘娘决定只带心肝宝贝满儿L回去探亲。
当然,还有非带不可的我。
郡主娘娘包了一整艘船,装了一船东拼西凑的礼物,昂首挺胸的乘船北上。途径汀水郡时,恰逢暴雨,电闪雷鸣,汀江上翻起大浪,所以人都意识到了这场雨反常,可船已经来不及靠岸,顷刻间就被卷进了暗流中。
水刃将船砍得七零八碎,很多人正惊慌失措着,眨眼间就死了。
我并不害怕。
好像这么多年以来,每晚梦到灭门那日的情景,就是为了让我今日不害怕。
我躲开水刃,跳过破损的甲板,一路跑到船舱。
郁润青果然躲在船舱里,一副可怜样。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啊,长这么大都没有在果子里吃到一只小虫子的人。
“阿满,别怕。”我握住她的手,像握住春夜的风,微凉中带着湿意。
我那时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能不能活下来,但是我想倘若只能活下来一个,无论如何要是郁润青。
不幸中的万幸,因附近的仙盟修士及时赶到,我们两个还有郡主娘娘都得救了。
劫后余生,郡主娘娘将我们两个抱在怀里,把天上地下十八路神仙和佛祖都感激了个遍。
而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汀江上空,看到修士御剑飞行,惩治渊魔的那一刻,我似乎在冥冥之中窥探到了某种天意。
郡主娘娘察觉到我的视线,看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也不必说。
郡主娘娘对郁润青别无所求,只要郁润青在她身边,平安健康快快乐乐的过一生。她很清楚,我是不甘于此的。
即便屠戮岳家满门的魔修早已经死了,我也还是要报仇雪恨,为世间无数个枉死的我爹娘,为世间无数个笑起来憨厚的老马,为世间无数个可以平安健康,快快乐乐过一生的郁润青。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
总有一日要离开候府。
“阿檀……你怎么都不理我啊。”郁润青趴在书案上,抬眼看我,乌黑的眸子泛圆,透着湿漉漉的水意,很像润魃养的那只小白狗。
我手上微微一颤,将“醉”字的最后一笔写得过于笔饱墨酣,称得上粗壮丑陋。一篇工整的楷书就这么毁掉了。
郁润青看见了,不由地一咬唇,万分心虚的挪开了视线,不再一直盯着我。
我搁下笔,用湿帕子擦了擦手,看向她:“你刚刚说什么?”
她见我没生气,抬脸又一笑,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很难想象这一年她才十四岁。
“我说,你知不知道府里昨晚上来个亲戚?好像我应该管她叫表妹,听说昨天晚上在母亲院里哭闹了半宿,这会还在那撒泼打滚上蹿下跳呢,走啊,去看看热闹。”
“……我不想去。”
郁润青似乎听不见从我嘴巴里说出来的“不”字,这几年都是。兴许我的话到她耳朵里就成了“我想去”,所以她才那么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去看热闹。
我第一次见到灵姝,就知道她的身份非比寻常,也不止是我,府里人都心照不宣。
什么远房亲戚能让侯爷和郡主娘娘像哄祖宗似的哄着?明摆着大有来历。
郁润青是个贴心的孩子,自要为母亲揽下这桩麻烦差事,因此那段时间终日哄着灵姝四处游玩,有时候和灵姝一起睡在郡主娘娘那,有时候夜深了才回来。
我没有睡。
我听到她走到门外,像往常一样推了推门,却没能像往常一样推开,她贴在门上,如同小时候贴在柜子上,悄声问:“阿檀,你睡了吗?”
万籁俱寂的夜里,她似乎用手掌在门上不甘心的划了几下,转身走了。
没过多久,京州城传来贵妃复宠的消息,郡主娘娘十分高兴,看灵姝的眼神除了慈爱还多了些许满意。
那一日恰巧是我父母的忌日,郡主娘娘带我去寺庙诵经,追荐我亡故的父母,从佛堂出来,她毫不避讳的提起贵妃的过往,末了问我:“檀儿L,你说这算不算存善心,行善事,种善因,得善果。”
我点头,不能否认郡主娘娘是好人有好报。
郡主娘娘弯了弯眼睛,对未来是有无限期许的。
她那自幼离家,刻苦读书的长子,将要得贵妃的提拔扶摇直上了,她最乖巧贴心,才华横溢的幺女,也有了一个极为妥帖的好归宿。
“灵姝还小,可三年五载的,就该懂事了。”郡主娘娘想着以后,志得意满,她握住我的手说:“檀儿L,你是好孩子,日后一定有大作为,倘若我几时不在了,还要你多照顾满儿L,我只信得过你。”
我点头,没有丝毫犹豫的答应下来。
半个月后,竹园便收拾妥当了,我终于从住了十年的暖阁里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