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润青没睡多久便被岳观雾叫醒,因为天亮了,该启程回淮山了。
虽然这一觉睡得很短,但郁润青自以为睡得很沉,她对岳观雾说:“师姐,我睡这么一会竟然还做梦了,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吗,就是我们俩个被困在卧龙山那一回,你还记不记得……”
岳观雾打断她,没有丝毫要和她一起回忆往昔的意思:“不记得。”
郁润青倒不是很意外,只笑着说:“原来你也记不清了,日子过得真快。”
岳观雾用余光看她一眼,淡淡道:“是啊,我也记不清了。”那个“也”字格外重,透着冷意。
郁润青毫无所觉,又或者说早已经习惯了岳观雾偶尔带刺的话风。她捏着岳观雾袖口上的一寸衣料,稍稍一扯,微微侧首道:“师姐,我们怎么回去?”
岳观雾道:“去铜雀台。”
郁润青了然。
剑修虽然可以御剑带人,但金丹期之上的修士御剑速度实在太快,足够让郁润青刚要愈合的伤口彻底撕裂,而传送符只能短距离传送,从梅州到淮山,少说得千八百张传送符打底,累也把人累死了。
这种局面一定是自古就有,所以长寒仙尊利用山河本身的灵力,在九州大地设立十二个传送阵,其中铜雀台和金陵台因周遭地势平坦又依山傍水还挨着仙门大阵,渐渐有越来越多的百姓慕名移居至此,千年万载,转瞬即逝,原本荒无人烟的铜雀台日益繁华,成了仅次于京州城的大都城。
大都城的好处在于道路四通八达,梅州城至雀城恰好有这么一条极宽阔平坦的官道,倘若马儿脚程快,无须两日就可以抵达铜雀台。
然而郁润青如今连马也骑不稳,只能像一包袱行李似的被塞进马车。
马车里很闷,郁润青摸索着,将竹帘一点一点卷上去,清晨时分,那沾染着青草香气的微风迎面吹进来,凉凉的,非常舒服,她索性靠在窗边,静静地吹着风。
岳观雾垂眸看她。
白绫遮住了俊丽的眉眼,只露出柔和的下半张脸,肤色惨淡,唇瓣却湿润殷红,有一点不太明显的唇珠,更显得丰盈可爱。
也难怪,玹婴总是说她嘴巴软软的。
岳观雾视线忽而冷了几分,无所顾忌的盯着郁润青。
郁润青似是察觉到什么,微微抬起脸,小声唤道:“师姐……”
岳观雾偏过头,不自觉深吸了口气,气流从胸臆间急促的窜过,撞得心头发麻,像是古寺晨钟第一声响后轻颤的余音。
岳观雾攥紧缰绳,略显滞涩地问:“何事。”说完,想起郁润青是看不见的,又缓慢地将视线挪了回去。
郁润青抿了一下唇,应当没什么事,但不得不没话找话,所以迷惘地“唔”一声才说:“这样子是不是太耽误你,其实我自己也能去铜雀台。”
岳观雾道:“我刚好要去雀城。”
清晨的微风拂来,几缕乌黑发丝落在白绫上,又被吹散了。郁润青笑
一笑,只看她翘起的唇角,仍然是有少年时充斥着朝气的顽皮:“怪不得。”知道岳观雾是顺路和她同行,她显然轻松多了。
岳观雾不在意,也不开口了。
朝廷官道每隔五十里必定有驿站,外出游猎的修士只要有仙盟令牌,便可以在驿站休整补给,也可以更换马匹。
岳观雾一刻不停歇,换马即走,按脚程两日功夫差不多是能抵达铜雀台的。
然天有不测风云,三更天的时候忽然下起滂沱大雨,电闪雷鸣,震耳欲聋,马儿嘶鸣着不肯前行,岳观雾只好将马车停在路边。
一进马车,郁润青就用暖融融的毯子裹住了她。
“师姐,你怎么都湿透了。”
“……”
“往里面坐一坐,这好像在渗水,都滴在你身上了。”
“……”
她一言不发,郁润青也无话可说,身影渐渐的隐入黑暗中。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岳观雾才开口道:“这次回淮山,你可要同陆轻舟拜过女娲?”
郁润青不晓得她为什么没由来的提起这件事,可还是不急不缓地回答道:“嗯,在岭南那会我跟小舟就已经商量好了,等长牙事毕,我们两个便去女娲祠。”
“她还不知道你被长牙所伤。”岳观雾平静地说:“陆掌教是重信之人,一诺千金,想必不会因为你如今目不能视物就毁弃婚书。”
郁润青沉默片刻道:“……她会嫌我吗?”
岳观雾不以为然道:“陆掌教对你一片痴心,从岭南到淮山,短短半月,三次往返,连我都略有耳闻,如此又怎么会嫌你。”
岳观雾一口一个“陆掌教”,郁润青倒不便再唤她小舟,只是轻声说:“陆掌教的确是很好的人,待我也很好,可我从来不能为她做什么……反倒总让她受累。”
郁润青一边说着,一边转动腕间的缚仙镯,那双手不知几时触碰到了微凉的夜雨,湿淋淋的,指尖泛红,让人看了便会不禁感慨这世间竟真有冰肌玉骨。
岳观雾目光倏地向上看去,眉头立时紧蹙:“你那里在漏雨?”
郁润青茫茫然的,好像才察觉到:“是有一点,不打紧。”
“坐过来。”岳观雾顿了一下说:“你身上的伤不能碰水。”
“可是……”
“我让你坐过来就坐过来!”
郁润青从小便听话的很,像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狗,对她好,她便不停的摇尾巴,恨不得扑上来舔的人一脸口水,对她不好,她便缩在角落里哼哼唧唧可怜巴巴的盯着人看,也不会生气,更不知道记仇。
“师姐……”郁润青坐在与岳观雾相隔一拳的地方,嘴角微扬,有点刻意的故作轻松:“你要不舒服就跟我说啊,没关系的。”
岳观雾下意识道:“我为什么不舒服?”
郁润青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因为习惯了她说话带刺,所以犹犹豫豫的还是回答了。郁润青手搭在膝上说:“你不是很厌
恶我这种人吗。”
厌恶。讨厌,恶心⒄_[(,不愿意靠近,更不愿意触碰。
躲在毯子里的春蓬剑猛地一颤。岳观雾摁住它,裹紧毯子,淡淡的柑橘味随之涌入鼻息,清苦里糅杂着果肉的鲜甜。
“你知道就好。”
话音未落,岳观雾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有些潮湿的毯子里。
夏秋交替之际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缓缓停歇了。雨后的夜,万籁俱寂,月亮朦朦胧胧的悬在天上,密密匝匝的星子却大而明亮,落在水洼里,满地的灿烂星河。
岳观雾没有再到马车上去。
又是一个漫长的昼夜后,二人终于来到繁华似锦的雀城。
雀城身为仅次于京州城的大都城,自然是有它的独到之处,马车一进城门,便能听见那悠扬的曲乐声,丝竹管弦,瑟笛箫琴,仿佛无所不有。
雀城又被世人称作乐都,于雀城百姓而言,吹拉弹唱和吃饭睡觉没什么两样。
郁润青从前是来过一次雀城的,只是那时用眼睛看,如今用耳朵听,完完全全是两种感觉。
郁润青伏窗上,对岳观雾道:“师姐,你说以我现在的模样,留在这拉二胡是不是正合适?”
岳观雾乌冷的凤眸从她脸上扫过去,似刀子一般锋利。
郁润青浑然不知,语气简直有几分天真地说:“不过我系着白绫,旁人会不会怀疑我是装瞎。”
岳观雾忍不住呵斥她:“你几时瞎了。”
“也差不多……”
“闭嘴,坐进去。”
郁润青躲进马车里,指腹划过覆在眼上的白绫。
她其实还能看见,只不过,一旦睁开眼睛,双目便会灼痛难忍,像是有人生生的将眼珠剜出来,真正的痛不欲生。
倘若再也不能睁开眼睛,那和瞎了有什么区别呢。
郁润青缓缓地解开白绫,又一次试着睁开眼睛,看到光的一瞬间,不自觉蜷缩起身体,硬是将痛苦的呻.吟忍在了喉咙里。
梅州至雀城,三天两夜的功夫,她已经这样尝试了五次。
待痛感逐渐褪去,郁润青擦拭掉额头上的汗珠,重新系好白绫。
还是不行。
她真的看不见了。
一个本就残缺的人,又多了一样残缺。
郁润青想到岳观雾在马车上说的那些话,不禁长叹了口气。
没错,陆轻舟是重信之人,绝不会因为她眼疾就弃她于不顾,反而会拿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陪在她身边,竭尽全力的照顾她,事事周全,事事妥帖。
她成了小舟的累赘,还怎么让小舟高兴呢。
这样一想,郁润青暗暗下定了决心,也为此感到庆幸,幸好那时没有仓促的去女娲祠拜过女娲,不然……往后余生,那么漫长,她真的是要把小舟给拖累死了。
马车骤然停住。
郁润青一晃,醒过神,正想问岳观雾怎么这么快就到了铜雀台,便听马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陆轻舟含笑道:“听惜秋师妹说宗主和润青会来雀城,没想到这么巧,在这就遇见了。”
岳观雾的声音里难得有些许疲惫:“你来雀城有事?”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只不过前阵子给润青裁了一身寝衣,估摸着该做好了,便抽空来取一下。”陆轻舟这一番话说完,仍没见到想见的人,立即察觉到岳观雾的反常,声音微沉:“润青呢?”
“她在马车里。”岳观雾握着缰绳,漫不经心地一垂眸,眉目间满是不屑,语气却淡淡的,不冷不热的说道:“兴许这会正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