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河流湖畔众多,水路亦是四通八达,长牙躲入其中不仅荫蔽还方便逃窜,莫说是郁润青,即便她师父鸿禧来了也很难摸到长牙的踪迹。
郁润青在梅州耗了大半年,叫长牙从她手底下生生溜走好几次。
幸好这世间不偏不倚的有一个豹公主。
豹公主的身世不单单是半人半妖那么简单,她的母亲豹贵妃还是一只林间小母豹时,因为误食了万丈莲,所以一夜化形——这是豹贵妃凭借幼年记忆向郡主娘娘讲述的一段过往经历。
可郁润青后来在藏书阁查阅古籍,发现万丈莲虽是千载难逢的极品灵药,但还不至于让一只灵智未开的小母豹直接化形,更不可能让安安生生做了十多年小女孩,从未修炼过一日的豹妖只仰仗兽性就一口气杀光十几名身强力壮的家丁。
郁润青思来想去,猜测豹贵妃多半是雪山妖王孟极的后代。孟极其状似豹,头上有角,尾长五尺,行动快若疾风,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最重要的是,宗门史册上有明确记载,孟极毛被雪色,浑身布满灰色环斑,像大雪地上撒了密密麻麻的古铜钱,因此又有冬禄之称。
豹贵妃的原形和豹公主的耳朵都是这样罕见的毛色。
而这一次灵姝屈尊降贵来梅州帮忙寻找长牙,更坐实了郁润青的猜测。
“孟极?雪山妖王?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灵姝不屑一顾:“天底下称王称霸的妖怪多了,有什么了不起。”
“不一样的。相传上古时期人间有十二妖王,各自称霸一方,元始天尊拟神册时却只拟了八个妖神之位,十二妖王为了争夺妖神之位,相约在无相秘境一决生死,那一战过后,孟极成了人间仅剩的最后一个妖王。虽然活下来了,但永远不能踏出石者山半步。”
“哦……苟且偷生啊。”
郁润青语塞了一瞬,点点头:“你这样说,也不是不行,可孟极的确不逊色八大妖神,不然早在无相秘境时便已然陨落了。”
灵姝忽然有些好奇,凑上来问:“那我母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郁润青斟酌着,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想那枚玉佩,大抵是出自石者山。”
果不其然,一提玉佩,灵姝便像是被踩了尾巴,几乎下意识的瞪了她一眼。
自丧礼完毕,二人离府,至今也有小半个月了,除去前两日和陆轻舟同行,余下的日子都是她们两个单独相处,郁润青渐渐回忆起一些给豹公主顺毛的小技。
她若无其事的笑道:“你方才只是撩起一捧湖水嗅了嗅,就晓得长牙曾在这里停留过,这样得天独厚的本领,寻常小妖修炼一百年一千年也是不会有的。”
灵姝扭过脸,情不自禁的嘟了一下嘴巴,脸颊雪白,有些鼓鼓的,杏眸黑润,亮晶晶的透着得意,是一副想笑又强忍着不笑的神情,而后又故作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梅州还未过三伏,到了晌午,天气实
在炎热,灵姝一张脸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赶路了,两人便到驿站附近的小馆子要了一壶酸梅汤和两碗米粉。
梅州潮湿,当地人特别喜欢吃辣,并且对吃辣这件事有种莫名其妙的执着。郁润青紧着说“不放辣,不放辣,不能吃辣”,那老媪紧着往碗里舀了两大勺剁椒酱,掐着筷子三两下拌开了,就那么佝偻着背,觑着眼,端着碗,一步一步挪到郁润青面前,堪称义正言辞道:“就是要放辣椒的,不放辣椒怎么能好吃。”
郁润青接过大海碗,看着那老媪,陷入沉默。一旁的灵姝抿着嘴使坏,催着她说:“快吃吧,好吃呢,我就不信了,能有多辣。”
“……你怎么不吃?”
“吃就吃,这算什么。”
灵姝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很孩子气的卷了一筷头米粉,张开嘴巴一口吞掉,眼看着她的脸慢慢涨红了,她还在那里死要面子说:“嗯,不怎么辣。”
问心宗饮食清淡,不止辣椒,葱姜蒜吃得都很少。这碗米粉光闻味道就让人脸热,郁润青原本是不应当吃的,可转念想到小时候,灵姝也总是这样,为了哄她上当,明知野果子酸的倒牙,还捧在手里大口大口的啃,她若咬一口,酸的呲牙咧嘴直皱眉,灵姝便能开开心心的笑一整日……郁润青稍一迟疑,还是吃了。
“嘶……是不是,不怎么辣?”
“你出了好多汗。”
“我热的!啊!再来一壶酸梅汤!”
为了吃完两碗米粉,郁润青和灵姝一人喝了四壶酸梅汤,去驿站歇脚的时候才从马夫口中得知,那家小馆子的米粉当地人吃了都嫌辣,老媪靠卖酸梅汤养大了七个儿女。
时至傍晚,夕阳西下,终于凉快了一些,两人沿着河流继续赶路。
长牙被岳观雾所伤,伤势颇重,不得不躲藏到水里休养生息,先前那大半年光景,郁润青看似一无所获,却也无形之中逼得它四处逃窜,而它途径的水域都会留下一种怪异的铁锈气味。
按说这种气味会随着水的流动逐渐淡化消散,可八大妖神在神册上的神职便是掌管八方凶兽,十二妖王既然都有争夺妖神之位的能力,就证明上古时期孟极也是掌管凶兽的一方霸主。
灵姝是孟极的后代,拥有孟极的血脉,所以对世间凶兽的气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追捕区区一个长牙,实在是手到擒来——此乃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血脉压制。
不过灵姝怕热,嗜睡,爱溜达,两个人昼伏夜出,还是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找到长牙的藏身之处,很难想象一个庞然大物竟然躲在梅州城外的一口水井里。
梅州城是梅州的首邑,一座城池里容纳了将近九十万百姓。困兽犹斗,狗急跳墙,万一长牙铤而走险逃进梅州城,轻则伤及百姓,重则散播疫病,稍有不慎整座城的百姓都会受到牵连。
郁润青不敢冒这份风险,故而没有打草惊蛇,先在城内的一家客栈落了脚。
灵姝推开门,见她趴在窗前写写画画,悄
悄凑过去一看,是一点没看明白:“这什么东西啊,天书吗?”
“传讯符。”
“给谁的?”
郁润青停顿了一下,回答道:“宗主。”
“切,偷偷摸摸的。”灵姝一撇嘴:“我还以为你又背着我鸿雁传书呢。”
“……”
“这上边写的什么?”
灵姝的好奇心是非常旺盛的,郁润青确信自己回答完她这个问题,她后面还会紧跟着十个类似的问题,想想都口干舌燥,干脆不回答了。
“我给你变个戏法怎么样?”郁润青笑了笑,将那张传讯符压在窗台上,折来折去,很快折成一只身圆喙尖且有一对小翅膀的纸雀儿。
“欸,你怎么折的?”灵姝惊奇的睁大了眼睛,紧接着又说:“这算什么戏法?”
“你看好了。”郁润青将纸雀儿搁在掌心上,手探出窗外,一边默默念咒,一边掐诀施法,而后向上一抛,纸雀儿竟然扑腾起那对小翅膀,稳稳当当的飞了起来。
“哇——”灵姝惊呼一声,猛地扯住郁润青的衣袖:“教我教我!我也想学这个!”
“等一下教你。”郁润青看向那只悬在窗外的小纸雀儿,轻声说:“去吧,小心不要再被老鹰捉到。”
灵姝像见鬼一样盯着她:“你跟那只纸雀儿说话?”
“差不多。”郁润青对上灵姝小生瓜似的眼神,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符篆本身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纸,承载灵力后,虽然可以作符篆用,但仍然是死物,承载魂力后,便勉强算是活物了。”
灵姝茫然的摇摇头:“听不懂,你好不好说人话?”
“嗯……意思是,那只纸雀里有一只信鸽的魂魄,信鸽送信的途中死在了鹰爪之下,因那封信尚未送到,死后执念不散,成了怨魂。我召它来附身在纸雀里,这封信送完,它就可以去渡河投胎了。”
“这样啊……听起来好像不简单,我能学会吗?”
“你可以试试,说不定天赋异禀呢。”
“那我应该从哪开始学起?”
“……先学折纸雀吧。”郁润青从刚刚裁剪好的一摞符纸中随手抽出一张:“喏,先对折成四四方方的,然后再对折,再打开,再对折,再打开……看到了吗,要折的漂亮一点,小鸟都爱漂亮,你折一个七扭八扭的纸雀,可不会有小鸟愿意附身在上面的。”
“欸,我怎么和你的不一样?”
“嘴巴这里要收进去。”
“哦!”灵姝忽然抬起头问:“你都是从哪学的?问心宗还教折纸雀吗?”
郁润青折好一只纸雀,用案几上的炭笔给它涂了对黑漆漆的圆眼睛,与此同时说:“我跟玹婴学的,她手很巧。”
灵姝捏着折到一半的小纸雀,盯了郁润青半响,轻哼了一声道:“我还当你对那个魔女多情比金坚呢。”
“别这么阴阳怪气的,你还学不学?”
“学,怎么不学。”察觉到郁润青有
一点不耐烦,灵姝嘟了嘟嘴,倒是没再同她针锋相对:“后面怎么折?我不记得了。”
郁润青又拿了张符纸,坐到案几旁,“看好,先这样,再这样……你多折几只才能记得牢,这些都给你吧。”她将方才裁剪好的符纸尽数拢到灵姝跟前,低下头继续裁剪新的。
“你弄这么多符纸干嘛?”
“用来布阵,困住长牙。”
“能困得住吗?”
“你这样问,我也说不好。”
长牙这等散播疫病的凶兽能存活至今,已经足够证明它是非常警惕的,何况几百年才出现一次,出现了又未必能与之正面交锋,宗门史册上关于它的记载也非常少。郁润青不确定自己平时惯用的咒阵能否在它身上起作用,本着有备无患的原则,把生平所学的束缚符都画了个遍。
从天亮画到天黑,终于大功告成。郁润青搁下笔,回头一看,豹公主手里攥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符纸,抱着被子趴在床榻上,正睡得天昏地暗,而床边堆着小山似的纸雀儿,少说也要有两百多只。
郁润青这样看了她一会,起身朝门外走去。
刚推开门,豹公主就醒了,睡眼惺忪的,一骨碌坐起来:“你去哪?”
“师姐差不多快到了,我去城外看看,你睡吧。”
“我跟你一起去!”
“你……”见豹公主一眨眼的功夫已经穿好鞋,郁润青知趣的咽下了嘴边那句废话,想了想说:“梅州的熏鸡很有名,我们吃完再去吧。”
灵姝狐疑的看着她:“好端端的吃什么熏鸡?你别跟我耍心眼。”
“好端端的我跟你耍什么心眼?”
“你想甩开我。”
“我为什么甩开你?”
“当然是因为长牙危险啊。”
郁润青点点头:“原来你知道。”
灵姝一下子竖起眉头,凶巴巴的瞪着她:“你别小瞧人!”
“我不是小瞧你,你忘记了,你极有可能是孟极的后代……”
“那还不好。”灵姝打断她,一仰头说:“长牙会怕我。”
“怕你?”郁润青难得给了灵姝一个冷眼:“临死前拉你做垫背还差不多,你要是觉得自己活够了,就跟我去。”
“那岂不是更好!长牙想杀我,我就往和梅州城相反的方向跑,这样长牙就不会跑进城里散播疫病了。”
“……你真不怕死?”
灵姝眼里流露出狠狠的一股凶劲儿:“凭什么非得是它杀我,不能是我杀它?再说了,我是受万民奉养的长公主,这种时候我当然要挡在百姓的前面。”
郁润青叹了口气,转身下了楼。
灵姝一怔,稍作迟疑,拔腿跟了上去:“喂!你走这么快干嘛啊!等等我!”
郁润青道:“不是说要去吃熏鸡吗,还不走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