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是辈分高的不能再高了,否则问心宗弟子若要与旁人结为道侣,都必须先征得双方亲长应允,就连那般随性洒脱的宁昭,也是口口声声说有了心仪之人要带回来拜见父母。此乃礼数,亦是铁律。
尚未禀明亲长便闹得人尽皆知,放在凡俗间与未婚先育没两样。
虽然郁润青自觉无辜,但这件事到底她办的不妥,来淮峰顶的路上,郁润青已然找到了症结所在,想着是与那外门管事的脱不了干系,又不好一股脑全推到旁人身上,只得先认错:“师姐,你别生气,是我不对。”
岳观雾洗了笔,沥干水,仔细挂到笔架上,随后才问道:“你有何不对?”
“我……我应该等你回来的。”
“等我回来,做什么?”
郁润青抬眸看向上方,在岳观雾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讥诮,不由抿紧了唇,有些难堪:“师姐,你不是,不反对我和小舟的事吗,为什么现在又……”
岳观雾视线淡淡的瞥过来,压迫感十足,令郁润青习惯性的收了声。
“如果我没记错,当日你下山,我说的是,等你从肇安县回来再商议此事。”
“……”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连这短短几日都等不得?”
“……”
“怎么不说话?”
郁润青沉下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那我说。”岳观雾站起身,绕过书案,缓步行至郁润青面前。檀香扑鼻,透着冷意,隐隐裹挟着血腥气,岳观雾身上的味道正如她这个人,亦如她手里那柄通体碧绿的春蓬剑。
艳似桃李,凛若寒霜,劚玉如泥,凌厉无前。
“是你迫不及待,还是她迫不及待,我离开宗门不足七日,她倒是一声不吭的把什么事都办妥了。”岳观雾语气淡淡,却毫不掩饰当中掺杂着的鄙薄。
郁润青反驳道:“不是这样的,跟小舟没关系。”
“跟她没关系?”岳观雾嘴角浮现出一抹讽刺的笑意:“难道是你主动向她提及此事,是你主动要去拜见闻掌教,也是你将消息散播的问心宗人尽皆知。”
“不……师姐,你真的误会小舟了。”郁润青向她解释道:“是那日,闻掌教知晓了我们两个的事,又恰巧得了几篓螃蟹,所以特意邀我去。我以为既然闻掌教应允了,你也一定应允,便打算趁年节前换掉那些不堪用的木器,是以绘了花样,命杂役送去望仙镇,兴许这里出了纰漏,叫人家以为此事是板上钉钉了,无所顾及,才传扬了出去。”
岳观雾面色愈发难看,郁润青也不由皱起眉头,像是有些担忧:“师姐……”
“不必做出这副模样!”岳观雾怒视她一眼,立即别开视线,须臾,又复素日冷然:“我说过,你若愿意,我不反对。”
“那……”郁润青稍作犹豫,提起衣袍,扶膝跪地:“还请宗主赐予婚书。”
岳观雾慢慢地垂眸,浓密的睫羽敛去了大半瞳
孔,令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婚书……”那口吻,仿佛不知何为婚书。
郁润青仰脸道:我与小舟的事,如今宗门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想有了婚书,也算名正言顺,不至于惹来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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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姐,帮帮我吧,不然我没办法跟闻掌教交代。”
岳观雾轻声一笑,转过身去,重新走到书案前,从后方的宽口瓷瓶中抽出一卷红纸,缓缓展开来铺于案上。砚台里的墨尚未干透,笔尖浸的清水亦尚未沥干,她掭笔挥毫,以极快的速度写完那一纸婚书,而后丢开笔,重重盖上了宗主金印。
郁润青见状,摊开掌心,等着她将婚书送过来。
可岳观雾却将婚书向外一甩,当污秽之物似的随手扔到地上:“拿去吧。”
郁润青迟疑片刻,起身过去拾起,小心翼翼地收到怀中,抬头对岳观雾笑道:“多谢师姐。”
岳观雾目光定定的盯着她,忽然问:“你有什么可笑?”
郁润青脸上笑意一凝,很快恢复如常,看岳观雾的眼神是稚子一般纯粹柔软的信赖:“因为,我知道师姐虽然嘴上责怪我,但最后还是会帮我的。”
“……你走吧。”岳观雾没再说什么了,只是手撑着书案,面色有些惨淡。
郁润青敏锐的察觉到些许异样:“师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她这样问着,又走上前,那股浓郁的檀香下,渐渐浮现出难以掩盖的血腥气,而岳观雾左肩处也已然透出了湿濡的乌色。
“师姐,你受伤了。”
“我知道,用你废话。”
岳观雾抬起右手,压住肩上的伤口,很不耐烦的乜了郁润青一眼:“婚书都拿到了,你还赖在这做什么,还不滚。”
郁润青眉头紧蹙,倒像是没有听见岳观雾的冷言冷语:“怎么弄的?谁伤了你?”
“不关你事,滚开。”
“师姐……”
问心宗有最好的金疮药,不仅可以即刻止血,还能令白骨生肌,到底是什么样的伤口,会这般难以愈合。郁润青想了想,不得其解,便握住她的右手手腕,将她抵在书案上,轻声细语道:“我看一下,你不要乱动,会留更多血的。”
岳观雾咬紧牙根,狠狠瞪着郁润青:“你给我放手。”
郁润青倒是蛮听话,乖乖的放开手,紧接着便被一巴掌扇在脸上,力道之重,令她不禁侧过头去,好一会才将脸转回来,正对上岳观雾又冷又怒的一双凤眸。
“……你都打我了,还不叫我看,那我不是白挨打?”郁润青振振有词的同时,很利落的解开她腰间的衣带,掀开她的外袍,挑起她的里衣,一眼看过去,只见那白皙如玉的肩膀上赫然一个猩红的血洞。
郁润青试探着摸了摸她的背,果然也是湿淋淋的:“贯穿伤……到底是什么东西弄的?”
岳观雾大抵是痛得厉害,纹丝不动的靠在书案上,缓了片刻才道:“长牙。”
“长牙?”郁润青
抿着唇,眉头皱得更深:“它不是已经消失了几百年?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你不如去问那些该死的魔修。”
“……”
“看完了?还不把衣服给我穿好!”
郁润青盯着她肩上的伤,从腰间摸出一张空白符纸,指尖蘸了点她的血,在符纸上随意画了道线,末了,低语几句,符纸忽燃,化作纸灰落于掌心。
郁润青一边将纸灰撒在她的伤口处,一边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血咒,可这样才能止住你的血,叫你不那么疼。我看古籍记载,长牙留下的伤,只有用它的牙磨成粉,敷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愈合。”
“……”
“牙呢?”
血咒的确立竿见影。
岳观雾红着眼眶一把推开郁润青,强忍着不悦整理好自己散乱的衣服:“它伤了我,我也伤了它……”
郁润青道:“它逃掉了?”
岳观雾道:“你能不能少说这种废话。”
郁润青道:“好,我不说,那它逃到哪去了?”
岳观雾道:“梅州,水梨乡。”
话至此处两人的神色都难免有些凝重。
长牙是蛮荒时期的凶兽,它的牙长在鼻子上,足有三尺长,故得此名,又因有双翼,龙尾,能翱翔天地,被百姓称之为龙牙子。最重要的是,长牙以疫为食,好些百姓不知内情,将它和痘神娘娘供奉在一起,祈求它能吞食疫病,保佑世人平安。
殊不知长牙食疫,是要先散播疫病,待生灵死于疫病,再食其尸骨。
郁润青记得自己看的那本古籍头一页便写着“长牙现世,生灵涂炭”,而后一页则是“待方圆数百里人畜尽灭,长牙方才隐入水中。”
水梨乡,光听名字都是一个湖泊颇多的鱼米之乡,倘若长牙受伤后藏起来,安安分分躲上一两百年,岳观雾就要带着贯穿她肩膀的血洞活一辈子了。
郁润青用手背贴了一下自己逐渐发烫的那半张脸,看着岳观雾,笑道:“也不一定非得要长牙的牙,或许宁长老有别的办法,那古籍都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了,更新迭代,早该淘汰。”
“……”
“不过,为了防患于未然,这两日我还是……”
郁润青话未说完,玉卿宫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润青。”
郁润青转过身,见陆轻舟笑吟吟的站在门外,下意识的回以一笑。
陆轻舟缓缓走进来,目光凝在岳观雾的肩上,敛起笑意,很是忧虑道:“宗主是被长牙所伤?”
岳观雾与她视线相撞,漠然的“嗯”了一声。
陆轻舟目光一转,又落在郁润青的脸上,她的眼神太灼热,实在难以忽视,偏这一巴掌的由来一时又不好说出口。郁润青稍作思索,从怀里取出了那张婚书,笑着递给她:“小舟,你看。”
“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婚书啊。”
陆轻舟看着红纸上如草如狂,极难辨认的几行字,抬起头来对岳观雾浅浅一笑:“多谢宗主成全。”
岳观雾嘴角微动,说是笑,倒不如不笑,森森寒意,令人毛骨悚然:“何必谢我。”说完,也不顾二人,转身回了内院。
“小舟,你别在意。”郁润青有些愧疚道:“我师姐是讨厌我,才连带着看你也不顺眼的。”
陆轻舟捧着婚书,盯着郁润青的脸,柔声问道:“你师姐打的?”
“唔……是啊。”
“很疼吗?”
“还好,不是很疼。”
陆轻舟视线下移,看向那双布满血迹的手。
沉默片刻,她笑着说:“弄的这么脏,去洗一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