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宗弟子自拜师之日起,便要日复一日的听学,打坐,修习道法,纵使睡觉也睡的不安生,须得留三分清明做到心息相依,不仅如此,还有成百上千条的宗门戒律时时刻刻悬在头顶,稍有不慎就难逃责罚。
这其中的枯燥与艰辛,恐怕只有过来人才能体会。
因此每每下山历练,身为前辈的师兄师姐都会尽可能留出几l日空闲,让师弟师妹们得以卸下沉重的包袱,结结实实松一口气。此乃约定俗成,每一代弟子都心照不宣。
瑶贞是在山里长大的,生平第一次来肇安县这等水乡,自然觉得新鲜,可到底年纪小,更向往那繁花似锦的京州,做梦都想去看一看。为着郁润青答应她翌日吃过早饭就启程前往京州,瑶贞高兴的一晚上没怎么睡,清早天不亮就爬起来梳洗了。
宁昭与瑶贞一墙之隔,一点动静都听得真真切切,所以不情不愿的跟着醒了。
“小师妹,这又不是在山上,你又不用去听早课,起这么早干嘛呀。”
“我睡不着,也躺不住……是不是吵到你了小宁师姐?”
瑶贞有点难为情的笑了笑,那红扑扑的脸颊就跟小孩子一样,实在是天真可爱,很讨人喜欢。
宁昭笑道:“没,我本来也不爱睡懒觉,谁像你润青师姐啊,动不动睡到日上三竿。”
瑶贞微微睁大眼:“润青师姐爱睡懒觉吗?”
一说这个,宁昭可来劲了:“岂止爱睡啊,她天天睡,我跟你讲,她在花间观听学那会,早课点卯就没有一日应卯的,当初给我们授课的还是你师父呢,你想想,戒律堂掌教啊,惩治弟子的办法多了去了,就专门给她准备这么点一个小木墩子,让她站在木墩子上听课,掉下来一次就拿藤条抽她一次哈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
郁润青睡眼惺忪的推开房门:“你说我坏话的时候能否滚远点。”
“什么叫坏话,我这分明是实话,你敢说你没站过小木墩子?”
“……”
“看吧看吧!瑶贞,我没骗你吧!”
瑶贞大而圆的眼睛忽闪忽闪:“可我听说师父说,她教过那么多弟子,最喜欢的就是润青师姐,她说润青师姐悟性高,一点就通,明明那么聪明,却不会恃才傲物,被罚就认罚,从来都很乖,一次也没有顶撞过她……你们为何这样看着我?”
郁润青收回视线,轻笑了一声:“我想喝温水,好渴。”
“还温水,你要求真不低。”宁昭习惯性的同郁润青拌了句嘴,又紧盯住瑶贞:“你师父到底谁啊?是我认识那个闻掌教吗?”
瑶贞点点头。
当年在闻掌教的课上,有两个弟子最不受待见,一个是每日都不应卯的郁润青,一个什么都学不会的宁昭,换言之,一个是不守规矩的郁润青,一个是不大聪明的宁昭,闻掌教有笃守持戒之责,对郁润青自然更为严厉,倒是衬的笨蛋宁昭没那么显眼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郁润青和
宁昭成了患难之交,宁昭自觉她和郁润青是靠着相互安慰才度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谁成想时至今日!瑶贞说闻掌教最喜欢郁润青!最喜欢!
宁昭内心翻江倒海⑴[(,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深吸了口气,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们啊你们,要我说什么好,哎!连郁润青都能被拎出来表率,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瑶贞:“……”
宁昭:“你师父有没有说过我什么?”
瑶贞:“没……”
宁昭:“很好!你是不是要去京州城玩?我带去你!我对那京州城真是比自己家都熟悉!”
宁昭这话还真不是吹嘘。她资质平平,没有修仙的命,年少时尚且能仰仗爹娘的脸面,和岳观雾、郁润青、苏子卓这几l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同窗读书,再长大些就不行了,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因此二十三岁便独自下山闯荡,九州大地几l乎走了个遍,还在皇宫里做过五六年的御医,对京州城的确是比自己家熟悉。
郁润青闻言道:“你也去?”
宁昭瞪她:“不行吗?”
“我哪有说不行,你去好啊。”郁润青看向瑶贞,笑道:“你走大运了,小宁师姐有钱,等到了京州城,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小宁师姐都给买。”
肇安县离京州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最快也得用上小一日的功夫,想天黑之前抵达就必须早一点启程。
三人离了客栈,在街边随便吃了碗米粉,正要付钱时,四周忽然涌过来一群家丁打扮的人,把瑶贞吓了一跳,差点拔剑相向。
“宁神医!两位仙长!还好你们没走!我紧赶慢赶跑了一道,生怕没赶上!”
“哦……是陈老爷啊。”宁昭当即端起宁神医的架子,摆起高深莫测的款儿,完全看不出昨日夜里的狼狈样:“你女儿可好了?”
“好了好了!全好了!不瞒宁神医,我与我家夫人是老来得女,多少年了!膝下就这么一个姑娘,说一句实在话,她要是没了,我们也没法活,宁神医和两位仙长真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啊!”话至此处,陈老爷回身催促道:“快快快!还不上前来拜见恩人!”
只见昨晚被“郑晓蝶”附身的少女从一众家丁后面款款走出来,腼腆又娇羞的朝着三人盈盈一拜,同时细声嫩气道:“小女婉华,多谢宁神医和两位仙长的救命之恩。”
她嘴上是谢三个人,那对乌溜溜的眼珠却只往郁润青身上瞟,那当真是一点都不遮掩的明送秋波:“常言道,滴水之恩,应涌泉相报,不知宁神医和两位仙长可否给婉华一个报恩的机会……婉华,什么都会做的……”
宁昭心想,完蛋,看样子这姑娘不仅有这几l日以来的记忆,还被郁润青给迷住了,要以身相许了。以宁昭行走江湖的经验,像婉华这般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旦喜欢上谁,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果不其然。郁润青只是推辞说“不必报恩”,婉华马上就急切起来,大小姐的脾气也藏不住了:
“那怎么能行!那怎么能行呢!一定要报的!”
陈老爷对女儿的确是溺爱,见状赶忙上前帮腔:“如此大恩大德怎能不报,不若这样,还请宁神医和两位仙长到府上小住几l日……”
宁昭长叹了口气,正犯愁如何从这对“知恩图报”的父女手中脱身,眼前忽而闪过一片白光,待目可视物时,已然身处绿水青山间。
宁昭颇有些惊讶的看向郁润青:“怎么回事?你用的传送符?”
郁润青像是比她还惊讶:“不然呢?是你吗?”
“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继续纠缠下去,还不晓得耽搁多久。”
郁润青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取出一条雪白的帕子,将自己的手指仔仔细细的擦拭了一番,末了,仍不甚满意,微微蹙着眉,小声抱怨道:“走的太匆忙了,我都没来得及洗一下手……都怪你,好端端的非要吃什么米粉,到处都是油……不行,我待会要找个地方洗手。”
在花间观听学时,因为无聊,宁昭曾经数过郁润青一日里要用多少手帕,最终结论是七条。郁润青似乎还是从前的脾气,爱说笑,爱玩闹,爱睡懒觉,还矫情的不像话,手上沾了一点脏污就念念叨叨的没完没了。
可宁昭就是莫名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心里犯嘀咕,怎么都压不下去,便调侃似的又提起那个名唤婉华的少女:“润青,我说你也真是的,人家小姑娘明摆着对你有意思,你好歹跟人家说几l句话再走嘛。”
郁润青睨她一眼,笑道:“你少拿我打趣。”
宁昭做出一副摇头叹气的样子:“瑶贞,看看你润青师姐,多无情啊。”
话音未落,郁润青眼底的笑意忽然凝住了,脸上竟然露出几l分难以掩饰的茫然无措,像极了贪玩的孩童,在热闹的集市里东冲西撞,一回头却发现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再也看不见父母的身影。
宁昭的心顿时沉下去。
瑶贞一无所觉,深思熟虑后说:“我觉得这样快刀斩乱麻挺好的,长痛不如短痛嘛。”
郁润青很认真的看向她:“是吗?”
瑶贞又仔细的想了想,方才答道:“是呀,反正我是这么觉得。”
郁润青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她不说话,宁昭也不说话,四周一下子安静极了,倒是让瑶贞有点不知所措,攥紧自己的剑柄,极小声极小声的问:“小宁师姐……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啊?”
宁昭弯起嘴角:“你为什么问我呢?”
瑶贞哑然,一瞬间自己心里都不由地感到疑惑。
是啊,润青师姐待她这般好,这般照顾,她怎么反而隐隐有些不敢靠近润青师姐?
瑶贞实在不明所以,只好看着宁昭勉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