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倘若我对陆师姐说,不要将那莫须有的救命之恩放在心上,她以后还会不会理我?没有那份救命之恩……在陆师姐眼里,我大抵和那些同门的师弟师妹并无两样。
日后,陆师姐身为戒律堂掌教,仍会尽责约束我的言行,却不会再特意给我送一盒我爱吃的糕点。当然,我也不是为了那几块糕点,我只是,只是……
“润青,把手伸出来。”
“嗯?”
我一面困惑,一面下意识的伸出手。
陆师姐看着我笑了笑,捏着一尊白玉小瓶,在桌沿上轻嗑两下,而后将里面乳白色的药粉一点一点撒在我虎口处的牙印上。
我不是心思多细腻的人,却也有几分见识,那药粉虽乍一看质拙无华,但散发出的香气格外沁人心脾,绝非凡品,恐怕是极上等的灵药。
思及此处,我急忙抓住陆师姐的手腕:“别……”
陆师姐抬眸看向我,目光柔柔:“怎么了?”
我像个拾金不还、昧着良心、要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占为己有的无赖,已经不敢与光明磊落的君子对视,只得做贼心虚的低着头:“一点小伤,无关紧要,过几日便好了……”
“若留下疤该怎么办?”
“无妨,无妨。我自幼淘气惯了,总喜欢往高处爬,有时跌下来,免不得受伤,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我自己都数不清。”
“……可有的疤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本想问陆师姐,可话到嘴边,偏又吞了回去,也许是此刻的陆师姐,让我想到了当年那个面无表情站在我面前,一下接着一下打我手板的陆师姐。我像生下来就会走会跑的羚羊小麂,凭借本能嗅到危险的气息,总会选择逃避和躲藏。
陆师姐替我敷完药,轻轻吹了吹我的手:“不要沾水,三两日便会好的。。”
我紧张的蜷起手指,很生硬道:“多谢陆师姐,让你费心了。我老是让你费心。”
“有吗?”
“有,当然有,其实……”
我犹犹豫豫,权衡着该不该继续做无赖,就在这时,一旁的陆师姐忽然开口道:“我为你费心,怕也是白费心。”
“怎么会。”我不假思索的反驳,重复,强调:“怎么会呢陆师姐。”
“如若不然。”陆师姐似乎叹了口气,而后才不紧不慢地说:“为何时至今日,你仍待我这般疏离。”
陆师姐这三言两语,简直令我有些心惊肉跳了。我努力回想这两日自己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让陆师姐误解我待她疏离。
“润青?”
我想不到,又不知该作何反应,脸颊逐渐滚烫,甚至口干舌燥,只好无力又苍白否认:“陆师姐……我没有。”
陆师姐轻笑了一声,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你自己听听看,你唤我什么,难道不生疏吗?”
我怔愣片刻,终于意识到陆师姐
是同我玩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而后竟冒出了些许如获大赦,劫后余生般的欣喜。我将蜷缩起的手指缓缓舒展,看着陆师姐,忍不住笑起来。
“小舟。”我说:“以后我唤你小舟好吗?”
85.
寒川的永夜结束了,太阳升起,积雪消融。
一望无际的旷野仿佛被蛛网所笼罩,是闪烁着银光的涓涓细流逐渐汇入冰河。
我在幽禁之地的第一年整,遇到了一个百年难遇的温暖春日。我不敢耽搁,趁着晌午日头最足的时候,将陆师姐送来的枣树苗栽到窗下。
怕今日骤冷,又怕明日起风,我思虑再三,给枣树苗裹上了一层褥子,四周围上了一圈木板,夜里便如养育孩子一般守在它旁边,设法为它驱寒取暖。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枣树苗原本有些枯黄打卷的叶子渐渐翠绿舒张了,成为寒川千百年来的第一抹春色。
我望着它,一会难以言喻的满足,一会为明年永夜的严寒忧虑。
有时也会想到玹婴,不知道她如今怎样了。
我曾经像盼着这枣树苗好好长大一样,也盼着她能好好长大。
可玹婴不是这脆弱易折的枣树苗。
或许吧,她不是,但愿,她不是。
86.
枣树苗千辛万苦,几经生死的熬过了永夜,和我一起迎来我被幽禁的第三年春天。
饶是我与它终日相守,见那丑陋粗糙的黑色枝干,鼓出一个个比米粒还小,如碧绿透明的玉一般的嫩叶时,仍不由惊叹它旺盛又坚韧的生命力。
“小舟,你看,它好想活啊。”
“你这么想让它活,它怎么忍心不活。”
我回过头,陆师姐站在窗内,一袭恬淡的杏色衣裳,晕染着温婉的青,像诗里的画,画里的山水,总之不像这尘世间的人。我总觉得陆师姐要比我那化神期修为的师父更早得到飞升。
“看什么呢?”
“唔……”
我含糊了一下,没敢说实话,倒也不是因为心虚才刻意欺瞒陆师姐,只是……我这样的人,连坏透了的豹公主都瞧不起的人,即便再诚恳的夸赞,也难免沾染轻浮的意味吧。
所以我说:“你来看我,没关系吗?长老们不会责备你吗?”
陆师姐:“宗门事务繁多,诸公倒无暇顾及此处,只……”
我见陆师姐话说一半,面露为难,忙追问:“什么?什么啊小舟,别瞒我,你总欺负我被关在这里,外边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
“没什么……只是我上次来,宗主似乎有些不悦。”
“原来是师姐。”
“我怕你伤心,本不想说的。”
我讪讪一笑:“没事,我都明白的,师姐有师姐的难处,整个仙盟谁不晓得我与师姐是青梅竹马,关系非比寻常,若师姐不对我更严厉,怎么能服众呢。”迟疑片刻,我又道:“既然这样,小舟,你以后就不要经常来看我了吧,这样,师
姐不为难,你也不为难。”
陆师姐平静的望向我:那你呢???[”
“我,我做错事,理应受罚。”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是哪个?陆师姐,小舟,究竟想问什么?
我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仿佛被一层薄薄的窗纸蒙住眼睛,心知肚明,那窗纸是一戳即破的,可伸出手总是摸到虚无的水雾,有一种身在局中的迷惘之感。
而等我回过神时,陆师姐已经站在了面前。
她与我一般高,其实也一般大,只不过自幼和父母亲人失散,尝过不少人间疾苦,又很早被上一任戒律堂掌教收养,年仅十岁便行过拜师礼,成了内门弟子,所以宗门里大部分平辈的师兄师姐都要唤她一声陆师姐,再加上她轮任瞭望台督长的六年间从未出过半点差错,是宗门上下公认的克己慎行,十八岁就被破格任命为戒律堂夜守,更受一众师兄师姐的敬重。
日久天长,陆师姐好像就真成了年长的大师姐,那么可靠,令人心安。
“罢了,你总有一日会明白的。”
“我是不是,在这里太久,变蠢了。”
“咦?到底几时聪明过?”
陆师姐真好啊,小舟真好。
我第一千八百六十三次发自肺腑的感慨。
也许旁人不清楚她的好,但我清楚,我全天下最清楚。
她总是笑着离开,叫我可以坦然的期待和她下一次见面。
87.
与之相反的是坏透了的豹公主。
我被幽禁的第四年春,灵姝又替母亲送来家书。
灵姝每次见我,嘴巴都像抹了刀子,不让我千疮百孔她誓不肯罢休,这次自然也是一样的,看着我笑一笑,露出她那对娇憨的酒窝,那对狡黠的虎牙,预备一刀一刀割开我好不容易愈合的伤。
“郁润青,你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得倒是很安分嘛,哎,这大概就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现在好嘛,姨母前阵子将那个拿了你手帕的,哼,将那个满儿收作了义女,你可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她们这一世有做母女的缘分。”
“你傻子啊!意思是姨母终于不要你了!”
“是吗,我到觉得很好,有人替我在母亲跟前尽孝,今后我也不必再挂怀。”
“哈哈哈,真是笑掉大牙了,郁润青,你这么拿腔作调的不累吗?”
我曾听人说,猫的寿命只有短短十几年,因此若将六七岁的猫比作人,已经算是年过半百,这令我不禁怀疑,眼前的豹公主是名副其实的“千岁千岁千千岁,万岁万岁万万岁”,若将其比作人,至多是那饿了就必须要吃,困了就必须要睡,闷了就必须要抱起来哄,否则便啼哭不止的婴孩。
我这样想,劝自己不要和灵姝计较。
我心平气和,问灵姝要不要喝杯茶。
灵姝定睛看着我,缓缓吐出最锋利的刀子:“到底你有闲情雅致,在这还能
煮一壶雪水来烹茶,那个魔女,哦,叫玹婴的,她可就没这么走运了。这两年她先后三次和姓岳的一决生死,每每到了最后关头却又莫名其妙的怯战而逃,最后一次,竟然闯进了蛮荒神域。”
“说是神域,可谁不知道自从诸神陨落后,那里就成了一片废墟,昼如旱魃降世,夜如数九寒冬,莫说神了,连一只苍蝇也没有。”
“姓岳的够狠,她连同整个仙盟,在蛮荒神域外加了十二重封印,即便玹婴真成魔尊,恐怕也很难出来。”
88.
我终于肯认清现实,灵姝的刻薄并非小孩子闹别扭,而是真真切切的恨我。
我耳边似乎传来一阵轰鸣,像一座山崩塌,像洪水席卷,像狂风肆虐,分明是千钧一发之际了,我却还在迟疑不决,妄想那不过虚惊一场。
“殿下。当真恨我吗?”
“怎么了?一说玹婴你就装不下去了?你那假惺惺的仙风道骨呢?你……”
我想要打断喋喋不休的豹公主,可我总不开口,习惯沉默,无法在豹公主的快刀之下抢占先机,没办法,便只好蠢笨粗鄙的办法——我捂住了她的嘴巴。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很不对,但错都错了,也无所谓一错到底。面对如此可恶的豹公主,尘封在岁月盒子里的旧日习气正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
“想我放开你?你先答应我,不要乱说话。”
灵姝点头,用力眨眼。
我捂着她的嘴巴,目光缓缓上移。
灵姝大抵也想起一些过往,顿时气急败坏,拼了命的在我身下挣扎,可她两个手腕都被我攥在一起,再怎么折腾也是白费力气。
我盯着她,很有耐心的等待。
灵姝眼底渐渐涌出枣树嫩叶一样的,碧绿透明的泪珠,那泪珠在她眼眶里打转,凶巴巴的,就是不肯落下来,分外惹人怜爱。
豹公主是这样的,天底下大概没人比她更可爱——老少皆宜的可爱。我想但凡她身上有一丁点不尽人意的地方,也不会养出这种糟糕至极的坏脾气。
过了一会,豹公主眼中含泪的瞪着我,心不甘情不愿的动了两下头顶那对毛绒绒肉嘟嘟的兽耳。
看吧。
我没夸大其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