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少年人最是爱憎分明,他们觉得我在维护玹婴,是道心不正,便都不理会我了。
换做十年前,我定要死皮赖脸的凑上去,哄着他们陪我玩,可如今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更何况坐在这临街的小茶馆里,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聆听着阔别已久的熟悉乡音,心中格外的柔软平静,丝毫不觉得寂寞难捱。
岭南,我的家乡,我长大的地方。
十八年未曾回来过,目之所及好似没有太多的变化,唯有我的心境不再如从前了,倒真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意思。
倘若当年我留在母亲身边,今日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倘若玹婴也在她爹娘身边长大,我与她又是否会相识?
我望着那条街,望着那院门,胡思乱想,念头一会一变,恍惚间仿佛看到年少的自己站在榕树下翘首以盼,同样是那么迫切的想要见到玹婴,那么迫切想要等一个答案,可因为年少,无惧无畏,我想哪怕等来的答案并不遂“她”的心意,“她”也只会弯着眼睛笑一笑,再厚着脸皮说一句“没关系呀,能见你一面足矣。”
“她”怎么变成我这副样子?好没道理。
总归不是修真修身顺便把脸皮给修薄了吧?
思及此处,我不自觉的笑了一声,这一笑不打紧,隔壁桌那四个少年却忽然炸了窝,雨后春笋似的一个接一个拔地而起。
“道友!我敬你是陆师姐的故交才处处礼让!你可不要太过分了!”
“没错,道友若觉得我们这办法可笑,何不献一条良策!一则救回那些无辜幼子,积累功德,有助修行,二则也让我们知道,究竟哪里可笑!”
我怔了一怔,方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刚刚在商议如何救回被魔教关押的上百个孩童。
其实这并不是他们几个该操心的事。
眼下这岭南城内,不知隐藏多少仙家修士和魔族修士,表面看着是死水微澜,实则暗潮汹涌,山雨欲来,我不过在此坐了两个时辰,已经见到八十多张熟面孔在这附近来来回回的转悠了。
想必,长老们是畏惧那威力深不可测的重葵剑,唯恐夜长梦多,故而与各大宗门联手在岭南布下天罗地网,意欲将这一任的剑主玹婴扼杀在摇篮之中。
在长老们看来,这一战不论师姐是死是活,玹婴务必要死。
只是玹婴一死,我的心魔便无解了,所以即便违背宗门禁令,众长老也不得不放我出来,看清楚玹婴是因何而死,是否死有余辜。
当年也是这样的。
玹婴可曾做错什么?
玹婴修习魔道,不过是想活下来,可恨天资非凡,年少成名,惹来仙门正道的忌惮,为了防患于未然,便将年仅十六岁的玹婴囚禁在暗无天日的镇魔塔中。
小小牢笼,甚至不如寒川幽闭之地,玹婴是如何度过一日又一日。
她纵使成魔,也绝非她之过。
“道、道友……”
“这人怎么回事啊!陆师姐!!”
一声尖利的“陆师姐”仿若一盆迎面泼来的冷水,令我猛地醒过神来,只见那四个少年不知何时抱成一团缩到了角落里,都是一副很惊恐错愕的模样。
在楼下与人议事的陆师姐匆匆赶来,还不等询问发生了什么,几个少年便扑过去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告起状。
“陆师姐陆师姐!我们只是同这位道友起了点口角争执,她竟然仗着修为比我们高,就用灵力压制我们!”
“真的!陆师姐!我们没有说谎!你一上来她就变了一个样子!”
“你不在的时候她还玹婴辩白!”
“这散修一定心怀鬼胎!”
陆师姐:“或许有误会?好,我知道了,我先理清来龙去脉,再给你们答复。长泽陈氏家主带着他家那两个亲眷弟子来了,记得你们曾在一处听学,既是同窗,难得碰头,去找他们两个吧。还有,不要忘了宗门规训,遇事听调,不可擅动。”
陆师姐虽然大多时候都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她那种不急不缓的姿态,总是能令人感到心安。
少年们信任她,重重点头,看我一眼便离开。
而我,缓缓跪坐在地上,后知后觉的恐惧起来。
48.
心滋狂念,逐欲而行。
内息逆流到灵力外溢,从闯出幽闭之地到憎恨仙门正道。不必陆师姐点醒,我已经很清楚,我的心魔正在以一种极为可怕的速度吞噬着我的神智。
可我,可我竟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到底是怎么了?我简直不明白!难不成我真的要与正道为敌?!要与陆师姐作对?!要堕落为那让阿檀恨之入骨的邪魔?!
我不要,我不想这样……
我十八岁入宗门,十九岁拜师,二十一岁进华庭苑听学,虽有时懒怠顽劣,但从未动摇过道心。我曾对着女娲的神像立誓,要和师姐一起,将那些残忍凶恶的鬼煞邪魔诛杀殆尽。我亦说过,这世上除了师姐,没人比我更痛恨魔族。
可现在呢?
算了。
我仰起头,扯下那张软若人皮的面具,脸上的冷汗与热泪顿时如瀑而下,原来我早已大汗淋漓。
“润青……”
陆师姐果然是极好极好的人,我坏到这个地步,她依旧没有责怪我,甚至跪在我面前,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别害怕,心魔而已,修真证道,在所难免,你要感激上苍赐予你的魔考,只要过了这一关,从今往后你便是一个真正的修士了。”
我摇摇头,扯着陆师姐的衣角痛哭流涕:“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只有我这样……”
“我早说过的,润青,你比旁人,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有悟性,这世间许多修士在遇到心魔时甚至来不及醒悟便堕落沉沦了。”陆师姐的声音冷静而温柔,落在我背上的手似乎有一种坚定的力量:“润青,你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润青,不要让你母亲伤心。”
49.
子时三刻,夜已深了。
年关将至的时节,正天寒地冻,打更人缩着脖子,拎着铜锣,一边走街串巷,一边高呼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也有一队队衙役披甲佩刀,在城中反复的巡视,唯恐百姓家中再丢失孩童。
我也醒着,坐在屋顶上,遥望着那座早已熄灯的宅院。
据一直监视着玹婴动向的修士所说,玹婴三日前进了这西厢房的房门,此后便再未露过面,她父母兄嫂言行举止亦如平常,仿佛失散多年的幺女根本没有归家认亲。
事态不明,加上玄冥教魔修以百名幼童威胁,各宗门便都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着过几日问心宗宗主出关,与春蓬剑剑主岳观雾联手,将玹婴与麾下教众一网打尽。
我将手按在胸口上,能感觉到胸膛里那颗心脏正在急促的跳动,它恐惧,它不安,它简直像一头暴烈失控的小马要撞断我的肋骨,冲破我的皮肉。
上一次它这般躁动,还是玹婴以为我熟睡,偷偷从背后抱住我的时候。
她抱住我,吻我的肩膀,一下,又一下,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甚至不敢用力的呼吸。
那时的我心脏也是这般的难受,颤栗着,痛着,酸胀到快要爆开。
那时的我忍了又忍,忍到玹婴已然抵着我的背昏昏欲睡,却还是莫名其妙的流下眼泪。
那时的我远比此刻还要茫然失措。
我幼时有母亲偏爱,又不似二姐霸道,三哥顽劣,在家中最是肆意自在,从未被训斥,从未被责罚。待稍大一些,灵姝来了我家,与圣上心尖上的公主交好,连父亲都要高看我一眼,对我比哥哥姐姐更尊重些,大声说话都不曾有。再到后来,远客造访,断言我与阿檀皆天资不凡,他日必将有一番大作为,父亲从善如流,立即将我和阿檀送到了问心宗,我便轻易登了仙门,成了化神期大修士鸿禧的首徒。
在我顺遂到底的人生里,眼泪是极为少见的。
我用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弄清楚那一晚的眼泪为何而流,随后我便忘记了苦学多年的术法,忘记了修炼多年的灵力,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一切,像步履蹒跚的孩子终于学会用双腿奔跑,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却还是不断的向前。
我就以那副狼狈的模样跑到玹婴面前,一把抱住她,双臂用力的收紧。
那一刻我似乎将玹婴完整的融进我的身体里,无与伦比的满足,好像从我一生下来,就缺失这一部分,空落落的等了数不尽的春夏秋冬,数不尽日月更替,终于等到她填满我生来的残缺。
“玹婴,玹婴……”
我闭上眼睛,摊开掌心,那是一枚泛着淡淡紫光的玉戒,是我常年在外云游,不靠谱的师父留给我唯一的法器。
当我在睁开眼时,我又回到了当初紧紧抱住玹婴的那片竹林。
而玹婴,就在我眼前,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眼神令我有些许陌生。
“……”
“……”
“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你不想抱抱我吗,润青……”
玹婴忽然向前走了一步,那双皂白分明的杏眸里装满了湿漉漉的泪珠,她用我最熟悉的语气,最熟悉的神态:“抱抱我吧润青,我很想你,每一天都很想你,每天都会梦到你……”
我用这种方式见她,是赌上性命的,也是下定了决心的。
师父留下的法器,可以强行召出修士的元神进入幻境,然而想在幻境里一决高下,无关修为,只凭心智,倘若心智不坚,极有可能元神尽散。
可我还是不受控制的走到她身边,将她拥入怀中。
“我也很想你……”
“我也每天都会梦到你……”
身边的竹子一片片轰然倒坍,郁郁葱葱的竹林转瞬间就变成了无尽的黑暗。
我知道,我构建的幻境已经被玹婴所掌控。
她从来如此,做任何事都无师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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