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凡胎为石,生而似魔,便是如玉一般的美石。
当年那上千个以血祭鼎的灵童中,唯有玹婴活了下来,故得此名。
可玹婴从来都不是甘愿成为玹婴的。她说自己经常梦到幼时景象,她的娘似乎穿着一件红袄子,是抽了丝的绸缎衣裳,摸起来滑滑的,却总会刮到她的指甲,爹爹则长着乱蓬蓬的大胡子,最喜欢用胡子蹭她的脸,只要她一哭,爹爹就会发出洪钟一般的大笑声。
我记得玹婴说这话时眼角有些泛红,低着头,强忍泪水,那样子真是可怜又可爱。如此思念父母的孩子,又怎么会成魔。
灵姝大抵料到我不肯相信,继续说道:“你爱信不信,横竖玹婴已经将重葵剑修炼至四重葵,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想修炼至五重葵,必定要以剑主人的血亲祭剑,眼下玄冥教和问心宗这两方人马正为了找玹婴的血亲而掘地三尺,声势之浩大,连我父皇都惊动了,所以我才会知晓。”
“别说了,灵姝。”我有些疲惫的对上她的视线:“不要再说了。”
可灵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乖乖听我的话,毕竟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郁润青。
“凭什么不说?我偏要说!你当初一声不响的到这来,我还以为你是有多大的志向,非要寻仙问道才好,结果呢?”灵姝讥诮的笑了出来,冷言冷语,简直像一场预谋已久的报复:“亏得你自负聪明,竟叫这般愚弄,我若是你,早就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豹公主,几时学的这样坏?
我看着灵姝那一张一合,红嘟嘟的嘴巴,忽然觉得头晕,身体很沉重的倚着墙慢慢下滑,最后乏力的坐到地上。
“欸!你怎么……真讨厌!”
灵姝气急败坏的蹲到我身前,从荷包里翻出一小块裹着油皮纸的乳酪糖,很是不耐烦的塞进我嘴里。
熟悉的奶香味在口中迅速弥漫,令我感到十分意外,不由地紧盯着灵姝。
灵姝狠狠瞪我。
她大概以为自己那眼神特别凶神恶煞吧。
36.
在问心宗的这些年,我没少因为馋嘴贪吃被陆师姐拎去戒律堂罚跪。
说老实话,偶尔还是觉得很丢脸,可忍又真的忍不住。一方面我的确贪吃,喜食甜,另一方面我是胎里不足,天生的饥饱痨,不得不常食甜。
在襁褓里我便比家里的那些兄弟姊妹们吃得多,且经受不起一点饿,若挨了饿便会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稍微厉害些甚至会一头栽倒在地上,彻彻底底的不省人事。
而我这副病弱的身体是母亲最大的心病,她生怕我摔倒,磕了碰了,破相都算轻,万一伤到脑袋变成个傻子可怎么办。
因此母亲特意请人做了这种乳酪糖,切成小块,裹上油纸,让我时刻带在身边。也不仅是我,还有我身边的婢子,小厮,嬷嬷,每个人的荷包里都装着几块这样的乳酪糖。
曾与我形影不离的灵姝自然有这样的习惯。
我轻轻嚼着香软的乳酪糖,咬碎里面酥脆的杏仁,视线不自觉的在灵姝脸上游移。
灵姝渐渐涨红脸,依然是怒不可遏:“看什么!就你这样子!还不如趁早回家!别再辱没这仙门清修之地!”
回家。
回家很好,我会有母亲疼爱,会有吃不完的乳酪糖。
可那样……便再也见不到师姐了。
37.
灵姝又负气离去,剩我一个人,默默翻看着母亲的家书,从字里行间中能感受到母亲有些许不悦。
母亲怪我不听她的话,问我为何没有开口请灵姝帮忙,倘若灵姝愿意出手相助,再加上她与皇贵妃之间的旧日情份,定然能让我早日离开这幽禁之地。
虽是埋怨,但家书的最后,母亲还是许诺会为我运筹谋划,找一条两全其美的出路。
看着熟悉的字迹,想着年迈的母亲,我喉咙里忽然涌出一阵温热的腥甜,忍不住咳了两声,那鲜红的血色便猝不及防的喷溅到了雪白的窗纸上,把我自己都吓一跳。
少年吐血,非长寿之相,我难不成还要叫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当真是死后要入无间地狱了。
小心收起母亲的家书,熄灭屋里唯一的烛灯,摒除杂念,盘膝而坐,我试图调整自己乱成一团麻线的内息。
无奈心绪繁杂,神思不定,脑海中不受控制的闪过一幅幅旧日情景。
38.
那是我和师姐来问心宗的第一年,正值盛夏,蝉鸣聒噪,我嫌吵,躲进师姐修习的静室里午憩。
师姐一贯不怎么理会我,看到我蜷缩在角落里瞌睡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沉心静坐,直至深夜,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我还在那里。
“怎么没回去?”
“等你呢。”
我为了等师姐一起回舍院睡觉,饿的前胸贴后背,简直快要进阎王殿,于是死皮赖脸的求师姐陪我去填饱肚子。
师姐淡淡的看我一眼,说膳房早就关门了。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随即提议去后山的某处隐蔽山洞里烤兔子吃。
师姐微微蹙眉,青衫在月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辉:“清修之地不可犯杀戒,你想去戒律堂罚跪?”
我像个无赖,扑到师姐身上,抱着她摇摇晃晃:“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晓得,好师姐,走嘛走嘛,我快饿死啦——”
那时的我十分清楚,只要我撒撒娇,师姐一定会依着我。
又或者说,在我眼里,师姐一直都是当年那个衣衫单薄、遍体鳞伤来到我家的阿檀,她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刺猬,时刻警惕着、抗拒着,用沉默疏离掩饰内心的柔软与脆弱。
我明白师姐背负灭门之仇的痛苦,也明白师姐多年来寄人篱下的不安,既然她要用棱角和锋芒筑起令她踏实的围城,那我便帮她筑城,替她守城,赖在她的城墙下,我想只要她一低头,随时可以看到我,不会觉得孤单难过。
然后终有一日,我将走进师姐的围城。
那天夜里,我没逮到兔子,却逮到了一只野鸡。干脆利落的放了血,拔了毛,掏了内脏,用一根竹竿从中间穿过去,架在火势刚刚好的火堆上。
“好了,再等半个时辰。”
“……你何时学会杀鸡?”
“呃,就前几日。”
“跟谁学的?”
“膳房的杂役啊。”
师姐又蹙眉,明摆着不喜欢我和杂役混在一起。
“这里是问心宗,并非候府私塾,你若还似从前那般不学无术,就别怪我给叔父写信,让他来接你回去。”
“……知道了。”
我一边小声应承,一边暗暗腹议。
坏阿檀,又拿这个威胁人,当我愿意杀鸡吗……
“师姐,别生气,给你鸡翅膀,闻闻,我抹了一层秘制调料,外酥里嫩,火候正好。”
方才还说清修之地不可犯杀戒的师姐,接过鸡翅膀吃的比谁都香。
我忍着笑,移开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瀑布。倒也不是瀑布景致值得一看,我只怕盯着师姐太久,她会不好意思,若一时恼羞,放下不吃了,这深更半夜的我岂不是白白折腾。
“师姐。”
“嗯。”
“这月初六便是内门弟子选拔的日子,我有点害怕……”
“你平时若肯用功些,何至于……”师姐说到这里,偏过头看了我一眼,思忖片刻后道:“怕什么?”
师姐的意思是我虽不用功,应付初六的选拔却也绰绰有余,没道理要怕。
而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听闻此次会试的榜首,会被宗主收作关门弟子……我怕不能和你分到一处去。师姐,我们两个还从来没有分开过呢。”
宗主关门弟子的位置,师姐从一开始就志在必得,我根本没指望着师姐能为了我放弃,现下说这些,只是想……想为即将到来的分别做一点准备。
“就算我们俩不在一处了,饭也要在一起吃,我去找你,你不能躲着我,也不能不理我,有什么事都要先告诉我,还有……”
我有很多很多的嘱咐,才刚说了一点,偏巧这时山门附近传来脚步声,无疑是被火光引来的戒律堂夜守。
“糟了糟了。”我拎起烤鸡,慌乱的扑灭火堆,扭头对师姐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跑呀,千万不能被抓到,要是关禁闭肯定会错过选拔的。”
39.
我与师姐的分别,就发生在那晚,发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分岔路口。
我应了自己的乌鸦嘴,被抓到,被关禁闭,成为上千人当中唯一一个错过选拔的外门弟子。
师姐则误打误撞闯进了后山秘境,解开了上古神器春蓬剑的封印。
“春蓬已经在问心宗封印了数百年,上一次问世还是晋朝二十三年。你问上一任剑主人?自然是前宗主,前宗主持剑与重葵剑主同归于尽后,春蓬和重葵便自行封剑了。简而言之,这其实是两件上古凶器,为斗法而降世,只有命中注定的宿敌才有可能解开封印。”
“也不是每一任剑主都会同归于尽,册上记载,一千五百年前重葵剑主便是死在了春蓬剑下。”
“哦,原来这一任剑主就是你挂在嘴边上的那个师姐,怪不得,我说呢,岳观雾,孤月观雾,郁润青,雨润青山,你们两个小家伙,单听名字就是青梅竹马呀。”
说话之人是我师父怪老鸿禧,他不要那些刻苦用功的弟子,偏偏要我,一个因为偷吃烤鸡被关禁闭的坏学生。
“师父,那我师姐会死吗……”
“这我怎么知道嘞,反正春蓬和重葵之间,总归要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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