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换完窗框,便应当重新糊裱窗纸。
在家那会虽然时兴用软烟罗和鱼枕明角镶窗,但我也是见过仆婢们糊纸窗的,就用那坚韧厚实的白棉麻纸,在外面涂上一层黄蜡,晾干了,再熬一些浆糊,仔仔细细的贴到窗棂上去,这样不仅干净明亮,还能遮风挡雨,又用不上几个钱。
幼时的我对此钦佩不已,认为想到这办法的人真是一等一的聪明,可长大了渐渐明白,有一种聪明叫做不得已。譬如那十六岁复原了噬灵镜的玹婴。
我又想到玹婴,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感觉像在炎炎夏日,穿着被大雨淋湿,半干不干的脏衣裳,既闷热,又不爽利,令人难以喘息。
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滋味,我忽然觉得很疲惫,失了兴致,滚回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的裹住自己。
睡一觉吧。
我记得从前有人跟我说,神会照拂深陷苦难的儿女,赐予遂愿美梦,遇上不顺心的事,睡一觉就好了。
可是,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玹婴的脸就会出现在我眼前。
她哭了,泪水没有丝毫征兆的大颗滚落,整张脸都是湿淋淋的,眼角鼻尖泛着可怜的潮红,像一颗熟透的杏儿,委屈又愧疚的看着我。
我呢。
我或许会这样说。
“没事呀,真的没事。”
29.
似乎天将亮时,我才稀里糊涂的睡着,许是因为有所思,梦见了玹婴。
梦里的玹婴也不坏,她说她不想让我为难,只是有苦衷,没法子,所以不告而别。梦里的我则略显急躁,抓着她的手,问她究竟有什么苦衷,这一着急便醒了过来,摸摸额头,竟然出了好些汗。
小时候做噩梦也不至于如此。
我怔愣了片刻,终于起身,趁着日头足一鼓作气将窗纸糊完。
窗户封好,就该收拾屋子里面了。也不晓得在我之前被幽闭于此的是哪路神仙,如今虽处处荒废破败,但该有的物件一应俱全,西间靠南窗的塌上甚至摆着一张镂空雕花的矮脚案几,看那粗陋的雕工和木活,大抵是我前辈亲自动手做的。
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托前辈的福,我倒是不必再大费周章,只需修缮擦拭一番即可,因此只用了不消两日的功夫,便将这间小屋归置妥当,虽不敢称是窗明几净,但好歹像个长居之处了。
我盘算着,等入了夏,这鬼地方也不那么阴冷的时候,就在窗边栽一棵枣树,即便寒川万物不生,若以灵气滋养,想必也是能成活的。
长在寒川的枣树,结出果子大抵要十年光阴。
十年,刚好,我总不能空着手去见那些惦记着我的人。
倘若百年之后,有个如我一般的糊涂鬼被幽闭在此,也能倚在我栽的树下乘乘凉,吃上几颗脆甜的冬枣。
思及此处,心里仿佛是轻快了许多,可转过身来,看着窗外黑沉沉的荒野,又不禁感到一丝凄冷和孤寂。
我伏在窗口,将脸埋在臂弯中,出神的望着前方在春夜冷风中上下翻飞的鱼旗。
30.
鱼永远睁着眼。
我所身处的这间小屋,八方各立着一面鱼旗。
这是问心宗管束弟子的手段,只要在舍院内挂上鱼旗,弟子出入便会有异动,鱼旗上的鱼眼睛也会如影随形,到时戒律堂的律守就可以按照鱼旗的指引寻查弟子去向。
我自打到问心宗来,没少吃这鱼旗的苦,有那么一阵子做梦都是头顶悬着一颗鱼眼睛。为了摆脱鱼旗无时无刻的监察,当真是钻研过许多法子,什么傀儡术,瞬移术,在这鱼旗跟前通通都是白费功夫。
一面鱼旗就让我束手就擒,何况这八方鱼旗阵,恐怕我前脚踏出阵眼,后脚就能见着师姐了。
我如今真有些害怕见到师姐,害怕在那张脸上看到嫌恶的神情,也怕见到玹婴,听她亲口承认那些时日以来对我只是利用,打破我心里仅存的,最后一丝幻想。
也不怪三哥老是训斥我没出息,遇事只会逃避。
记得那一年去外祖家参加喜宴,途径汀水郡,在汀江上遇到了渊魔肆虐,整艘船都被卷入暗流,几个家仆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水刃拦腰斩断,零碎的尸首顷刻间沉进江底。我哪曾见过这等残忍血腥的阵仗,实在怕极了,便躲在船舱里不肯出去,眼看着船体将要破碎,我也将尸沉江底,是水性极好的师姐义无反顾的从甲板上跑回来寻我,紧握着我的手,带我跳进江水,在那汹涌的暗流中拼死护我周全。
即便后来师姐总说,她救我只是为了报答我父亲母亲的养育之恩,可我仍暗暗发誓,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是师姐的,有朝一日,若非死不可,那定要为了师姐去死。
如今,我却辜负了师姐,背弃了自己的誓言,甚至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还在执迷不悟。
我承认,我无时无刻都在克制着想见玹婴的念头。
31.
“魔修所习功法多为歪门邪道,日久天长,必定毁坏修习之人的良知与善念,放大其心中贪欲,渐渐养出弑虐残暴之性,更有甚者,藏恶于骨血,伪善于皮肉,奸诈狡猾,巧舌如簧……我宗门弟子如遇此等魔修,务必小心,慎之又慎。”
这些话是一众宗门长老惯常挂在嘴边的,说起来总是不厌其烦,而我呢,总是不以为然。
正邪不两立,我知道啊,我自小就知道了,我想这天底下除了师姐没人会比我更痛恨魔族,更厌恶魔修。
可这样一个我,在面对玹婴时却把她当成了不得已走入歧途的可怜小孩,真心实意的想教化她改邪归正,然后,与我结为道侣,共度此生。
玹婴逃走的前一日,我们俩还在小拂岭的果林里摘了一筐青梅,傍晚时在溪边洗净了,夜里正好阴干。
晒着月光,望着青梅,玹婴紧握我的手,笑容灿烂明朗。
“明年这时候就能喝到润青亲手酿的青梅酒吗?”
“是我们两个一起酿的。”我故意逗她:“擦下口水,喏,都快滴下来了。”
玹婴一怔,抬手摸了摸嘴角,随即弯着眼睛扑到我怀里,要将那莫须有的口水统统蹭到我身上。
她是小孩脾气,爱撒娇,爱闹,有些许像小时候的灵姝,不过灵姝是张狂骄横的小豹子,她却像一只乖巧黏人的猫,时常小小一团蜷在我身旁,畏惧世间一切风吹草动,唯独对我毫不设防。
可怜无辜又冤枉的玹婴。
倘若当初那该死的魔修没有将襁褓中的玹婴掠去,玹婴便不会在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长大,不会成为所谓的魔族圣女,更不会被围剿,关押。
以玹婴之天资,若好好长大,她的十六岁本该是鲜衣怒马,烈焰繁花,而并非背负一身骂名,遭世人唾弃。
每每思及此处,我心里便难过的厉害,很想弥补她年幼时受过的苦,很想还她坦荡清白,很想让她从今往后每一日都过得舒心顺遂。
可我的“很想”,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玹婴并不情愿留在我身边。
我怕见到玹婴,更怕在玹婴眼里,我和镇魔塔同为害她失去自由的囚笼,怕玹婴恨我,还要强忍着恨意与我虚与委蛇。
逃避的确没出息,却也好过无处可躲,唯有一死才能解脱。
为着我那苦命的母亲,我是万万不能死的,所以这一次仍旧打消了不顾一切去见玹婴的念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