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浣月接过姜家侍从捧来的天青色薄胎茶盏。
掀起描着金竹朔雪的杯盖,轻轻撇开上好的新茶,略抿了一口,便放在手边的螺钿山水清漆茶案上。
隔案的薛景年亦将茶盏与她相伴而置,抬手向门廊边屈膝坐在小凳上的人一指,说道:
“此玄降老道名唤柳昌,据其所供,除了将那杀人所炼的赤丸售卖于姜家大公子的人之外,还有一部分卖给了一些邪修,临近鬼市开张,也或有去鬼市倒卖者,此事,若非姜家包庇,何以遗祸至此?”
说罢,起身掐诀一礼,道:“姜氏清名于世,望家主查清此事后,还枉死者一个公道。”
坐在主位上的姜氏现任家主姜执宜抬眼看着这位长安薛氏的小公子。
赤缇锦衣,金鲤绦环,衬着英姿勃发的少年意气,当真是令人见之忘俗。
可纵是如此,放在天衍宗也不算什么。
更何况他家中还有一个比他出色不止百倍的哥哥,薛元年,就连他那位姐姐薛连年,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纵她姜执宜要强一世,也算得教出了几l个堪用之徒。
怎料得到头来自家那长子成日不知进取,游游荡荡,浪费天赋,到如今更是惹出如此大的事端。
她略抬了抬手,说道:“薛小道友请坐,此事若真是犬子所为,姜家会给出一个交代的。”
说罢又转头对坐在首位的封烨说道:“那杀人炼丹之事,是长老带来的这两位弟子所查吗?”
封烨说道:“不止他们两个,此番试炼归途中所带弟子尽皆参与,先行试探根底者,乃是掌门之子暄之与浣月二人,暄郎受伤,至今未醒。”
姜执宜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又看向颜浣月。
原本只觉得此女周身灵气充盈,虽样貌柔和,眉目间却隐含一股孤韧之气。
像藏于鞘中的刀,只知绝非软性之人,却尚看不出其到底有多利的锋芒。
颜浣月与裴暄之成婚时她并未亲自前去恭贺,心里对此颇有情义之女多有好感。
只是佳话之下,谁知又有几l多勉强与不甘?
她与裴寒舟且可算为一代人。
少年之时,裴寒舟之名谁人不知,近些年灵修界的一些少年天才比起当年的裴寒舟,还是逊色不少。
只是人世所修一场,到头来风烟俱寂时。
惊才绝艳的裴寒舟拖着个羸弱的半妖之子,算是他们那一辈还未死之人中,混得家宅最差的,这也真是世事无常......
可至少,人家那儿子虽是个半妖,也没造出如此大的孽!
一阵迟疑的脚步声在外徘徊。
姜执宜瞬间面沉如铁,手中的茶盏“嘭”地砸出大门。
檐廊下,碎瓷与茶叶、茶水迸溅开来,一股热腾腾的白烟如她的怒意,“蹭”地升腾而起。
她凤眸微眯,沉声说道:“何时竟成了躲躲藏藏的鼠辈?”
门扇处,已脱下锦衣,换上一身素服的姜叙声踩碎瓷、凌白烟悄然滑出。
还未进门,便“咚”地一声屈膝跪在一片碎瓷上,顷刻间血透素衣。
“母亲、封长老,我实不知那些赤丸是杀人所炼,也从未吞服,只当是旁人炼丹的边角料,才敢买来喂鱼的。”
颜浣月心中一震,诧异地看向姜叙声,见其面白眼红,一脸惊惧,不知其所言真假。
喂鱼......
仁义客栈一家心狠手辣,风声鹤唳,所犯之事罪大恶极,战战兢兢之下,多少人命,却是被人拿来喂鱼。
若当真如此,人世之荒诞更有此乎?
其他人还未说什么,被废了修为坐在小凳上的老道五雷轰顶之后,立即勃然大怒道:
“什么?我担惊受怕令人所炼之丹丸,这么多年月月按需掠二三人命,还看在姜家面子上特意少要灵石钱财,竟被你们拿去喂鱼!要是喂鱼,买什么赤丸?你,你......暴殄天物的畜生!”
当年有人找到他说姜家大公子有此需求,这才加大了对汪小桃一家的炼丹任务,靠上了姜家的大树。
这几l年间查到他头上的事皆有人暗中替他挡了。
这说明他就是攀上了姜家,事到如今,这姜大公子莫不是要卸磨杀驴?
老道柳昌仰天大笑道:“呵,狡兔死,走狗烹,原来大公子打的是这样的算盘?闻听大公子在家中并不受家主看重,想要强于弟弟妹妹,也是可以想见的。”
姜执宜闻言猛然挥了一道法诀封了老道的嘴,起身踱到姜叙声面前,凉凉地说道:
“既你所陈之言与那老道相悖,我为你搜魂为证,可好?”
搜魂大都会损及神魂、修为,休养起来颇为艰难。
姜叙声瘪着满腔横披污名愤怒与委屈,叩首道:“是,母亲。”
姜执宜运灵力遮盖住姜叙声的灵台之处,一道白光洒于中天,铺成一张薄如蝉翼的虚渺画卷。
其中与赤丸相关的记忆在画卷中飞速闪过。
除了方才侍从在小湖山旁告知真相外,确实未曾有过他知晓赤丸是杀人所炼的半点痕迹。
方才封烨所言,搜魂老道时,那与老道来勾连的“姜家仆从”已死。
姜执宜冷冷一笑。
她生的这个蠢货,不知何时中了圈套还毫无察觉,活活给那些鱼为了不知多少人命。
若非天衍宗碰巧所查,不知那背后之人还有什么后手,到时又会有多大的灾殃。
她散去指尖法诀,狠狠扇了姜叙声一巴掌,直将他扇倒在地,
“此事已成事实,你虽不知其根细,亦已造下孽障,此番渡亡之事皆由你去办,寻出死者籍贯,着人报丧于其家,将立衣冠冢之类丧事费用补齐,至于将流于鬼市的赤丸,你一颗一颗找回厚葬,以此赎失察之罪。”
姜叙声神魂开裂一般剧痛不已,早已目鼓将裂,面如土色,却也只得强忍剧痛爬起来叩首道:“
是,母亲。”
姜执宜敛衽转身道:“封长老,二位小道友,在下所列之事,可有补充?”
事到如今,封烨何尝看不出其中龌龊,只起身掐诀道:“家主若需天衍宗协助彻查此事,随时言明即可。”
姜执宜礼道:“多谢封长老,此事,在下会立即查明,天衍宗此次偶破此案,对我姜家帮助极大,我会修书往天衍宗裴掌门处及各宗各家,将此事陈明。”
封烨依旧不苟言笑道:“既然如此,我等就不耽搁姜家主处置家事了,家主以女子之身承继姜氏已是艰难,重开承坤堂不过十数载,若连家中宵小都压不住,对人族犯出如此重罪,仪山之地的灵脉与安宁,教各宗门如何放心?”
“到时轻的不过是将家主之位承于姜氏男子,重的......由巡天司出面,令哪家宗门将仪山灵脉与本门灵脉相连,设‘长袖’于此地接管一方,岂是姜氏一门所愿?”
“这老道留给你们,稍候即送彭家五口前来为证,相信姜家主能做出该有的惩罚。”
说罢便起身出门,颜浣月与薛景年立即起身跟在他身后,姜执宜亲自送他们出了门。
待送客后,转身已是满面寒霜,只对跟随的一众亲信道:
“去将我那好继母和好弟弟请到承坤堂来,再请诸位族老前来,竟敢用此等有损阴德之法悄无声息地将手伸到我儿子身上,呵......”
.
回到曦烛小镇后,封烨与薛景年先去了仁义客栈,颜浣月还未回过同门所住的客栈,便为封烨所遣,将彭家五口一同送到了姜家。
被她封在车底的彭家老三老四当年只以为其寡母抛下他们跑了,却不知母亲早年就被他们的养母所害。
他们亦已助纣为虐多年,虽也得钱财几l许,却也必然落得受极刑而死,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颜浣月离开姜家时,只见数位长者前来,应是姜氏族中长者。
颜浣月并未多待,传闻姜执宜此人素来雷厉风行。
既然此事与姜叙声并无大的牵连,那幕后之人落到姜执宜手中,恐怕难有什么简单的死法。
这会儿同门皆在仁义客栈地窖挖掘残骨,准备渡化之事。
唯周蛟昨夜自告奋勇照顾着昏迷不醒的裴暄之,她有些不放心周蛟照顾人的本事。
她从姜氏告辞之后就往曦烛镇的客栈赶,等掠过一家点心铺时,迟疑片刻,而后翻身落于街心。
她走到那家店门前,看了看络绎不绝的客人,才提裙进了矮矮的店门。
她一进门,店内立时寂静一片,诸客皆侧目而观。
有一老妇问道:“姑娘是在镇上落脚的仙门中人?”
颜浣月掐兰诀一礼道:“正是宗门中人,叨扰了本地清净,还望海涵。”
立即有人扬声问道:“彭家老太太和彭老大都给我们这儿的乞丐、穷人接济过,他们当真私下杀人?你们仙门会不会是搞错了,冤枉了好人啊?”
立即有人辩驳道:“别胡说,虽说仙门里也不是没有坏人,但这次可是天衍宗的封烨长老亲自来的,人家也不过是偶然之间才撞破这桩事,客栈刘干娘说,人家掌门的儿子都重伤了呢。”
一时议论纷纷,叹息声不止。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二哥绕过人群,从角落里赶到她面前,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问道:“姑娘,要点什么?”
颜浣月的目光穿过其他客人,看着几l个货柜上大木托盘中样式精美、种繁多的蜜饯、点心,说道:
“可有些好克化,适合病人吃的点心?”
小二哥笑盈盈地说道:“山药紫薯糕,或枣泥方酥,芋泥糯米小糕都算适合。”
颜浣月说道:“就请包一份甜薯点心,再将你方才所说的都各包一份,捡各类蜜饯包两份,那个最好看的……”
小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说道:“姑娘,那是荷花酥,酥脆宜人,少有不喜欢的。”
“荷花酥装十匣,再装十匣最受欢迎的茶果子,需都是今日最新鲜的,且就这些,辛苦。”
小二应道:“您放心,咱们家的糕点可从来不过夜。”
说罢请她到窗边稍坐,就去忙不迭地依她所言装好。
颜浣月将所买的甜点装入藏宝囊中,付了钱之后,又被店中客人拉着问了些话,这才出了店门。
等回到客栈中时,自昨夜起就未离开仁义客栈的同门们才陆陆续续地回来,皆在大堂喝茶。
她顺便将十匣荷花酥和茶果子拿出来一同摆在桌上,说道:
“我和裴师弟感念大家昨夜因我二人一个猜测,陪着我们守了大半夜,十分辛苦,这些点心听说是这里很受欢迎的,大家分一分尝尝。”
一个外门的师妹言笑晏晏地说道:“伏魔杀邪原也是我天衍弟子义不容辞之事,不只是师姐的责任,颜师姐不必同我等如此客气,不过嘛……这买都买了,我就先不客气啦,多谢颜师姐、裴师弟。”
薛景年陪着封烨一同进来,听得此言,只是冷哼一声,默然不语。
与张婆婆及其孙女一同被安置在此的赵柴儿不知何时混在其中,与天衍宗诸弟子已聊了许久。
他坐在角落里,也不客气地摸了一朵荷花酥。
一口下去,千层薄酥花瓣酥皮簌簌而落,酥得他舌软口香,不由得睁大双眼,叹道:“真好吃。”
李籍打趣道:“这是犒劳我们的,你昨夜有何功绩啊?”
赵柴儿摆了摆手,像是没听懂李籍意有所指一般,十分坦荡地说道:
“我哪有什么功绩,胡乱睡了一夜,冻得有些风寒的症状,见周小郎在给裴小郎煎药,药好了裴小郎还没醒,我就先喝了,苦得呀......这个让我刚好回回甘。”
李籍惊讶于此人的理所当然,问道:“周蛟给你煎药?”
赵柴儿摊了摊手,大大咧咧地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还认我当哥呢。”
骄傲如周蛟
,能主动认一个没有修为的人当哥,这倒是引得大堂内一众天衍宗弟子惊叹。
颜浣月朝封烨见礼,道:“长老,仁义客栈那边,可是姜大公子已接手了?”
封烨点了点头。
薛景年接话道:他是被他二弟和三妹抬过去的,搜魂之后未曾静养,看着都快昏过去了,却还是得来,姜家的家规可真严。?_[(”
颜浣月说了些送人去姜家的经过,便先行告辞,去房中看裴暄之的情况。
等到循着他的气息到了后院一处屋檐下,却见炉中药汤未沸,而周蛟却不见了踪迹。
她加快脚步,推门而入。
屋内南窗开着,阳光甚好,只是床边帷帐紧合。
她到床边掀开帷帐,见裴暄之已经醒了,便俯身擦了擦他额角的汗,而后起身抬手将帷帐挂到铜钩上。
裴暄之薄唇紧抿,一双水雾潺潺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衣袖。
荡悠悠的粉纱衬着莹白的手,五指纤长,干净的指甲透着气血充足的粉色。
因修习横刀,她掌心有薄薄的茧,寻常人不太看得到,也不会注意到。
象征她力量、勤勉、狠戾一面的薄茧细微而温柔地厮磨着他的肌肤,总是会令他心魂战栗、贪心四起……
颜浣月挑好帷帐,见他有些出神,不禁问道:“何时醒的?感觉如何?”
裴暄之眸底深处荡着细细的涟漪,然终是微微敛眸,苍白的嘴唇轻启,几l道干涸的裂纹藏着血丝,看起来极其虚弱。
“才醒一会儿,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在……”
他枕着软枕,蹙着眉,艰难地向后仰头伸了伸脖子。
喉结越发突出,薄薄的肌肤下漫着微微的粉白。
几l缕乌发粘在脖颈上,濡湿的闷意直蔓延进严谨规整的交领之中,隐隐潜香丝丝不尽。
“身上盖的被子太厚了,热,我掀不开。”
这自然是自告奋勇照顾他的周蛟给他盖的。
世家公子大都缺少一些照顾人的经验,许是见他伤得厉害,才特意叫店家拿来隆冬的厚棉被给他捂着。
颜浣月换了一床薄的给他盖上,给他喂了些温水,又将封烨给的丹药喂给他。
拿出给他买的点心和蜜饯放在床边的小几l上,而后到檐下去看火煎药。
裴暄之侧首看着几l盒点心,唇边的笑意直蔓延到眼底深处,一片星河颤颤。
颜浣月才出来看火没多大一会儿,周蛟匆匆跑过来,说道:
“你可别怨我啊,我一夜没睡了,半刻也不曾离开,才刚去净手,你就回来了,裴师弟醒了?”
颜浣月点了点头,心中虽有不满,却不是对周蛟的,而是对她自己的。
若非需亲自向姜氏说清她当夜所历,又何必把裴师弟一个人丢在这里。
她看着炉中火苗说道:“周师弟辛苦了,到前面去吃些茶点吧,这边我顾着就好。”
正说话间,封烨已踏入后院,前来探望。
他帮裴暄之看了一下心口处的伤恢复情况,再输了一些灵力养护。
正要出去,在前堂的薛景年已一路飞掠到檐下,说道:“封长老,掌门真人已到前堂。”
听闻此讯,再想想眼下裴暄之的情况,不仅颜浣月,就连封烨,也都是心底莫名沉了一下,本就极重的愧疚之意在此刻更是攀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