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而寂静木梯上方,有一道缥缈悠远的声音传来。
“三缕轻烟一缕短,绕于四方莫寻他。”
汪小桃原本悲戚的神色间竟逐渐被某种恐惧爬满,若真是那些仙门大宗来此,倒还可令人释然几分,光明轻松一些,可而今......
她伏在彭有财肩上,浑浊的眼睛涌出真正俱于骨血深处的神情来,干瘪的嘴唇嗫喏着:“一朝拜上虚天殿,愿裁春秋叩仙家......原是玄降中人......”
二楼漆黑的栏杆处飘出一张雪白的纸,那纸被裁成的半人高的样子,脸上用浓墨画着笑眯眯的眉眼、红唇。
纸人眉心之处,按着一枚老旧铜钱,铜钱的方孔之中,燃一簇细微的火光。
因着这一点点毫无温度的火光,使得在栏杆对面的墙门上纸人的影子,无比单薄、巨大而诡异。
这一路被困在木梯之中跑了许久,原本就惊惧交加,又突然见这纸人。
白生生的纸张、漆黑的眉眼、裂口一般的红唇,匍一飘出来,就先将三人惊得一阵寒颤,稍一会儿L,又开始浑身发虚。
沈榴花到底脆弱一些,虽惧怕那纸人,却也难以抵抗人对恐惧之物最直接的反应。
她紧紧抿着发白的唇,双眼瞪得极大将那纸人看得仔细,片刻之间,才飞速转过身往下跑去,凄厉地大喊道:“鬼啊!”
可等到她耗尽了力气,气喘吁吁地跪在楼梯转角处,还是无比绝望地发现她的夫君和婆母仍旧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楼梯上。
二楼栏杆处,那个苍白的纸人双手抱臂,姿态诡异地坐在栏杆上,夜风卷着他白纸裁制的身体,于是他在风中泛起了细细的波澜。
沈榴花已不敢多看,紧紧蜷缩在拐角处,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浑身冷得发抖。
纸人的语气倒十分寻常,像是走门遛弯时随意与相邻打招呼一般,“竟然也有玄降中人,真是令人惊喜,诸位,夜深人静也无甚趣味,不若我们来玩一个小游戏。”
沈榴花吓得双手抱头,瑟缩在角落里。
恐惧的极点便是愤怒,她忍不住在心里想,这到底是哪里来的疯子,鬼一样吓人,谁还能有睡意?
既然不是那些仙门的修士,到这里来是管闲事还是抢东西?
觉得夜里无趣你自己去睡觉行不行?没人想跟你玩什么游戏!
可她已毫无力气,往日的许多狠心与百无禁忌似乎在这一刻尽皆烟消云散。
连愤怒也只成了无能的泪水与颤抖,就像她以往所鄙夷的那样。
外乡人......
往往是最不堪一击的一群人,就算死在途中,至少月余不会有人发觉。
就算发觉了,探寻其生前所行踪迹也是一件耗时耗力之事,他们死得隐秘,甚至往往都只是以“失踪”二字论,连尸首也找不到。
那些散修就更不必说了,曾经有个孤身散修,说是家人皆死于邪物之手,她虽
修为不高,却要去做些什么除魔卫道的事,临死之前还流着眼泪大笑道:
窝囊啊,数十载寻师求道,一夜间血尽肝枯,枉我一世不欺于天,无愧于人,当真死得窝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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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家里人惨,你没道理不惨,命好的人那么多,怎么唯独没有你?天命如此,你叫屈有用吗?
叫屈若有用,怎么有人生下来就是锦衣帛带,有人生下来却被一脚踢进山沟里喂狼?
怎么有人毫不费力高坐宫阁,有人却拉犁拖缰、日晒雨淋?
怎么有人一生平平淡淡、儿L女平安、寿终正寝,有人却生于魔族降世时的滕州以北,在北地难得的艳阳天里,眨眼间全家丧命?
所以哪里来得那么多怨念啊,命好时,好生珍惜,命不好,碰着死路了,又还能怎么样呢?
但如今沈榴花没有这样豁达了,因为今日,是她踏上死路了。
栏杆上人模人样端坐的纸人发出风吹纸张的声音。
它好整以暇地俯视着木梯上的三人,在清冷的夜风中抬起剪裁得圆圆的拳头,说道:
“不必因担忧不会玩而哭,游戏很简单,第一局,抢盒子,谁先把老太太手上的盒子送过来,谁就是胜者。”
沈榴花:原来我掉眼泪是因为担忧自己不会玩游戏是吗?
彭有财身上的冷汗凉了又凉,他的双腿因背着人奔跑、长久站立而有些颤抖,他哆哆嗦嗦地回首看向母亲,
“娘,它跟你是一门子的人吗?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向仙门自首。”
沈榴花软着腿站起身欲要去夺汪小桃手中的木盒,却被彭有财一脚撂倒。
彭有财回首看着那鬼气森森的单薄纸人,紧拧眉心,问道:“你是来夺命的,还是来夺财的?”
昏暗的栏杆上,冷风呼呼地刮,纸人飘飘忽忽,它的影子也忽大忽小,时真时幻。
它的声音悠悠荡荡,时轻时重,时远时近,就像一个噩梦一般,“哦?不能两样都要吗?”
彭有财僵硬地咽了咽口水,他背上的汪小桃要下去,却被他紧紧挽住腿弯背在背上。
“娘,既然如此,不如将你那妖仙也召出来,与它搏个胜负,说不定......”
汪小桃哑然许久,才道:“妖仙方才早已先跑了。”
彭有财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打破了,他转头看着纸人,沉声说道:“我们与仪山姜氏有交情,你要是分不清谁能杀谁不能杀,到头来还是会有人替我们报仇!”
纸人仰天大笑,纸裁的两条腿在风中“扑梭梭”地抖动着,
“原来还有仪山姜氏啊,你说我带着你们去仪山,似姜氏那般珍惜羽毛的,会如何处理你们呢?快到时间了,第一局游戏,还没有胜者啊。”
沈榴花瞅准时机几步跑过去夺走汪小桃手中的木盒,一步飞上三级阶梯,满眼皆是求生之志,忐忑不安地将木盒远远地递给纸人。
彭有财骂道:“你这没良心的货!
从那些人身上扒下来的钱财,有多少填了你的猪嘴,给你买了簪环!”
沈榴花并未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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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喘着气,背贴着墙一步一步往下挪了三级阶梯,极力保持着冷静,问道:“我是第一局胜者,我可以走了吗?”
木盒飘到之人手边,纸人扭头看着她,裂到耳根的嘴呼啦啦地往外灌着风,“当然,不过先要领嘉奖之物。”
心擂如鼓,冷汗从额头流到眼尾,蛰得眼睛里火辣辣地疼。
沈榴花满是怀疑地问道:“什么嘉奖之物?”
纸人向她颔首,温文尔雅地说道:“嘉奖一次走出楼梯,去后院搬尸的机会。”
沈榴花翕然睁大双眼,彭有财和汪小桃瞬息面色大变。
汪小桃拼命从彭有财背上挣扎下来,瘸着发硬的一条腿,伏跪在阶梯上,不住地叩首,叩得头破血流,悲泣道:
“仙师!求您不要打扰我男人和我儿L子清净,您把老妇这条老命收了,老妇都一句怨言没有。”
风势渐盛,隐隐有雨汽氤氲。
纸人打了个喷嚏,闷声闷气地说道:“真是令人感动,可死在你们手中的人,他们妻子、丈夫、儿L女,有没有怨言呢?”
它继续说道:“你这老妪虽有玄降之法,却无玄降修为,何故?”
白发苍苍的汪小桃一边叩首一边顺着台阶往上爬,口中说道:
“仙师......当年我与我家男人带着两个孩子从滕州搬到附近,想要孩子将来能有个好环境。我家老二生来体弱多病,一路吃不好、喝不好,孩子一到这里,就生了大病,眼见着要熬不过去......”
“当父母的哪有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苦的......”
汪小桃爬到最后一级阶梯上,泪与汗沾湿了她的白发,沟壑纵横的脸将深埋其中的情绪一点一点展现出来。
她双手撑着阶梯,眼神已经有些麻木,
“那天夜里,来了一个老道长,说是会些换命续命的法子......您没见过我家二小子,白白嫩嫩的,又懂事,又听话,从怀他时我就没有受过什么罪。”
“那道长说,孩子小,除非血亲,否则他人的性命他是承受不住的......所以,呵......我杀了我男人。”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谈论晚饭吃了什么一般。
“我男人是个好人,对我向来都很好,可是从滕州搬出来的事儿L,是他提的,所以我儿L子的病,他得承担,杀他我没费多大力气,他在门外劈柴,趁他吃饭的功夫,我就用斧头砸死了他。”
彭有财一脸震惊地看着年迈的母亲,他根本不能想象总是将父亲的往事挂在嘴边的母亲竟为了早死的二弟杀了父亲。
汪小桃回头看着儿L子麻木的脸,立即埋首于地,不忍地啜泣道:“可我没想到那老道说的续命,只是我一个人所见的续命,我儿L子还是死了,可在我眼里,他还是活着的,就连我男人,也活着。”
“我得用人血供着他们的肉身福地,老道捏着这个把柄,教我召唤妖仙的法门,让我如何将死人炼成丹药,再由他卖出去,这其中就有仪山姜氏的人。”
“我杀的第二个人,是个丧夫之后,带着两个孩子回乡的寡妇,我杀了她,养着她的两个儿L子,呵。”
“修为不高不低的散修是很好的材料,老道想要修为更高的,可是修为更高的也不会栽在我手里......”
纸人凉凉地笑道:“当真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只是你的儿L子确实还活着,不过因着这份母亲的爱意,变成了别人手中不人不鬼的仆从,你所见到的,不过是那香中的幻境,否则,你怎会只能在后院的灵堂里才能看到他们呢?”
“胡说!你胡说!”
汪小桃寻到机会,突然目眦欲裂,忽地掏出袖中一枚铜钱,狠狠地割开自己榆木皮一般的手腕,将沾血的铜钱猛然丢向纸人。
扭头对彭有财说道:“傻站着做什么?快跑啊,去找仙门的人,说这里有妖怪作祟!”
铜钱上的血“嘭”地将纸人点燃,纸人因火势飘起来,几缕轻烟在空中扭曲了几下,烧过的黑色纸屑下雪一般纷纷而落。
汪小桃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冷静而狠厉地说道:
“我谁也不能怪,只能怪命不好,我就是目光短浅,我就是自私自利,我就是黑心烂肝,我就是毒蛇臭虫,可你要伤我儿L子,我就是豁出命,也跟你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