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浣月从指尖火苗里抬起头来。
见裴暄之立在灶台边,低头洗着菜。
他雪白的手指上泛着轻粉,整张侧脸漫洒着窗外朝阳的金光,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怎么看怎么干净乖顺。
他喂她舌尖时的沉重呼吸声莫名回荡在耳畔。
那时,一缕缕冰凉的触感还紧紧缠绕着她磨蹭,让一阵阵陌生的感受充斥着她的感官。
她忽然想起曾经在天碑秘境中遇到过的那个提着青灯的女嫁衣。
那时那女子斥责她:“暴殄天物,你知不知道魅妖那种好东西有多让人想念......”
颜浣月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色这种东西,就好像遇到一种从未尝过的点心。
从未吃过时,根本不会想起它,对它也没有某种具体的想象。
可要是尝过一次,只要不觉得难吃或者讨厌,以后的时光里,或许偶尔真的会回想一二。
她那时连意识都不在,用魅香就能让人疯狂若此,色与情,原来当真是可以这般分离开来的。
凭裴师弟的身体,自然是反抗不过她的。
若是裴师弟没有给她喂舌尖血就好了,一掌将她打晕都比让她清醒了那片刻要好。
若是一切都不记得了,她心里也不会埋下这个印记,更不会一阵一阵地想起这种事,让人心中尴尬不已。
裴暄之刚洗好几叶菜,颜浣月便说道:“暄之,今日我们还是出去吃吧,我请你。”
裴暄之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大多店铺都关门了,若是出去的话,大约得去怀远坊那边。”
颜浣月起身绑好头发,说道:“那就去那里吧。”
怀远坊是他国客商聚集之地,到年里也是张灯结彩,商铺林立。
颜浣月将裴暄之从剑鞘上扶下来,刚收好长剑,春玉楼里的一位年轻伙计便迎了出来。
“二位还有其他朋友同行吗?”
颜浣月笑道:“没人了,请收拾一个雅间给我们。”
小二看了一眼拢着斗篷的裴暄之,笑道:“请随我来。”
等菜上桌时,裴暄之坐在临街的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了许久。
颜浣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谭归荑正跟在薛连年身边四处逛着,身后的随侍手上抱了一堆东西。
她们身边还跟着一个负责掏钱的男子,只是戴着一个帷帽,不过那身形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薛景年。
真是看到就想打。
颜浣月“嘭”地关上窗,“别看了,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格外得冷。”
门忽被推开,一小二端了一个托盘进来,放好两小碟点心和一壶茶,笑意盈盈地说道:“今日送给客人的两碟点心和茶水,请慢用,稍候菜就上来。”
说罢到窗边拨拉了一会儿火炉,这便退了出去。
颜浣月看着其中一个小碟子盛着的三块白里透粉的矩形点心,便
先取筷子夹来尝。
冰糯剔透的外皮里包着粉莹莹的甜浆,入口香甜滑嫩。
她问道:“这种点心叫什么?怎么不曾见过?”
坐在她对面的裴暄之漫不经心地说道:“美人舌,好吃吗?”
嘴里的香甜的点心丝滑温热,甜浆柔润于唇舌之间,想起昨夜吮他舌尖血的事,颜浣月骤然面色一僵。
裴暄之定定地看着她,提筷轻轻夹起一块软软的美人舌送到唇边,微微启唇含了进去,喉结上下滚动着,将一块点心整个吞了下去。
他面色平静如水,清澈的双眼始终紧锁着她的双眸。
末了,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唇角的糖粉,哑声说道:“我也是第一次吃,没想到比任何点心都要香甜,师姐觉得呢?”
颜浣月被他的这分明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有的眼神烫了一下,她只觉得他吞咽点心的时候,雅间里的气氛多少有点焦灼。
她有些应付不了他这样的神情,只想将自己挂到檐下吹吹冷风净化思想。
或者以某种笑闹的形式结束这种古怪的氛围。
可惜,她重活一世光顾着修炼,还没来得及去学几个临时能用得上的笑话。
她咳嗽了一声,显出一副毫无杂念,十分正经的样子,“我觉得还行吧。”
裴暄之眉眼含笑地说道:“是吗?以后再多尝尝。”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几个女子端着托盘进来送了饭菜。
房门掩映的瞬间,颜浣月看到谭归荑和薛景年背对着他们站在房门外的走廊上,等着小二收拾对面的雅间。
谭归荑踮起脚揽了揽薛景年的肩,朗然笑道:
“女人算得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被一个女人影响,她既然同裴暄之成婚,但裴暄之身体不好,肯定是个不顶事的,她定然故意做了些什么才让你一直对她心怀幻念,小女孩喜欢被男子追捧的把戏罢了,你要懂得看清一些。”
薛景年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裴暄之算得上和煦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颜浣月脸色深寒,扔下手中的筷子,推开房门,攥着薛景年后颈的衣裳一把扯进房中。
薛景年冷不防被袭,下意识御起灵力向身后打去。
颜浣月侧身躲过,用五行之力化开他的一部分攻击,一把将他搡到地上,照心口狠狠给了两拳。
又半跪在地上掐着他的脖颈,抬手指着门外的谭归荑,沉声说道:
“你装什么深沉?告诉谭归荑,我可曾做过什么让你心存幻想的事,容得你们这等货色在背后如此议论我夫妇二人?”
谭归荑震得睁大双目呆呆地看着她。
她是怎么敢的?在长安打薛家子弟,还是最受宠爱的幼子,还打了两回。
很快门边就聚集了一批看客,谭归荑几步跨进房中将门关上,掐了个结界防止外面听到里面的声音。
她带着一副为颜浣月考虑的语气说道:“颜道友,
何必如此小女儿心性,他就是喜欢你,不舍得反击你而已,你自己心里清楚,昨夜故意借此打他了他一顿倒罢了,今日再打一回,不合适吧,薛家的脸面......”
颜浣月这时才一脚踢飞了薛景年头上的帷帽,冷笑道:
“薛家三公子不要脸,我顾及他们的脸面做什么?谭道友倒是知心得很,我看薛家是该让你当家才是。”
这话可一下说到谭归荑心尖尖上了。
谭归荑觉得这颜浣月说了句吉利的话,心里十分满意这种不经意间降下来的天意预兆。
若是将来预言成真,她倒是不介意给颜浣月打一嘴金牙用用。
只是颜浣月方才骂她是“这等货色”,已然是在刻意侮辱她令她难堪。
所以颜浣月这一嘴的小白牙得先让她一颗一颗拔下来出出气。
谭归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道:“本就是小事,道友何必如此计较,你夫君还在此,这种事细说来,你二人恐怕谁也不干净,何必揪着不放?”
看起来是为颜浣月着想,可每一句都是在点裴暄之。
裴暄之拢着斗篷立在一旁,看着薛景年重重叠叠印着几个巴掌印的半张脸,脸上神色始终如常。
颜浣月真的有些想笑,谭归荑丢了十年寿数直接做下了心病,却能这般劝着旁人大度,怎么看着就如此滑稽?
只是她不能挑明这件事,否则便要暴露自己曾经埋伏在雍北大山之上观看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颜浣月似笑非笑地说道:“谭归荑,你说谁不干净?”
谭归荑一副看透世事的神态,“这种事,只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若是问心无愧,又何必如此极力证明,显得十分在意,这样,可就落了下成了?”
颜浣月并不多话,瞬息之间一把擒住谭归荑的脖颈。
另一手五指一屈,骤然握住一把短刀,将法诀与灵力聚于刀尖之上,毫不犹豫地朝谭归荑心口插去。
谭归荑发觉颜浣月身上的灵力波动极其诡异,五行灵气飞速蓬勃转动,竟能不断消解她身上的灵力,一时压制得她无法反抗。
但到底颜浣月此时的修为还不算太高,谭归荑慌忙间掐诀挥向她那双凌厉的眼睛,没想到却被一张黄符挡住。
谭归荑趁机用法诀震了一下颜浣月此时鹰爪一般刚硬的手指,翻身跃上房梁。
恼恨地抚了抚玉白脖颈上的又深又长的抓伤,冷笑道:“女人打架你也出手,裴暄之你还是不是男人!”
裴暄之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讶异地说道:“谭道友......不是男人吗?”
谭归荑被噎了一下,又说道:“颜浣月,你急了是不是?你敢同你夫君证明吗?”
颜浣月握着刀,看着她含笑说道:“我需要证明什么?你的心那么脏,嘴也不干净,看来它们都是不能用了,我只是好心帮你把心挖掉,把舌头割下来治治病而已,谭道友跑什么?”
谭归荑冷笑道:“颜浣月
,你口出什么狂言!你的心才脏,你的嘴才不干净!”
颜浣月摊了摊手,“谭道友你好急啊,着急反驳什么呀?好像很在意的样子,唉,做人要宽容一些,你不接受自己是女子倒也罢了,但还请接受自己的恶臭病症,这样才好对症下药。”
地上的薛景年捂着心口这会儿才缓过来,爬起来弓着上半身站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要不是谭归荑多嘴他也不会莫名其妙再挨一次打,但颜浣月竟也真的毫不在意他......
房门连同结界忽然被震开,房梁上的谭归荑猝然吐了一口血。
薛连年沉着脸走进来,走廊里被清得一个杂人也无。
她走到薛景年身边将他抱起来,薛景年便窝进她怀里默默流泪,轻声说道:“二姐,走吧,此事与颜浣月无关。”
房梁上的谭归荑听了差点又喷出一口血来。
薛景年这种狗东西自己死心塌地地白送就算了,竟然还要连累她。
薛景年继续说道:“也与谭道友无关,她也是不清楚实情,为我出不平罢了。”
薛连年抬眸看着颜浣月,语调清冷地说道:“颜道友,在长安打薛家人的脸,你还是第一个,我弟弟再不济,打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他自己蠢,不愿意计较,若再有第三次......”
颜浣月含笑道:“薛道友放心,他若是再来犯我,第三次、第四次,我在宗门打。”
薛连年唇角微微扯了一个弧度,道:“好,道友既然这么说,那这就不碍事了,在宗门里,他自己本事不够,挨打也是正常。”
谭归荑觉得薛家人纯粹的脑子有病,为了咸阳那点地方,连这种鬼话都说得出来。
反观她自己......
她好像也真的很适合执掌一方。
薛家做得不明显,还要考虑耗费精力去维护太平。
而她,只想吸干一域,那些无力争夺的人下人,是合该被淘汰的。
一顿饭吃得鸡飞狗跳,颜浣月将打碎的碗碟钱结给店家,薛家赔了破了的门扇钱。
双方客客气气地互相行了一礼,转身各自回程。
裴暄之坐在剑鞘上跟在她身边,拢着靛蓝斗篷,看着她飘飞的鬓发,不紧不慢地问道:“颜师姐,薛师兄是如何得罪你的?”
颜浣月负手行于风中,一脸晦气地说道:
“他总是借虞照贬低我,我们时常打架,我以为他只是太喜欢虞照,又看不起我,才同我做对,可是昨夜他说他是喜欢我才那么做的,我一时恶心,就把他叫到巷子里打了一顿出气。”
当时天色昏暗,裴暄之只是远远地看到她语气温柔地叫走了薛景年,并未察觉到她的神色。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荡着涟漪的衣摆。
神魂中的金雾因今日之事快乐而癫狂地扭曲着,恨不得此时就爬出来裹住她好好亲近一番。
而他却并未感到快意,只是察觉到了自己的阴暗。
既见明月高悬之沉寂壮丽,又怎能生出毁伤之意?
他只想看她永生永世皎洁明耀,虽然那月光从不独属于他,却也向来慷慨为他朗照暗谷。
“使我鬼祟独行时,亦身染清辉,不似野鬼......”
颜浣月停下脚步,跑到一边去买了两串糖葫芦来,回来递到他面前,笑道:“暄之,先垫一垫,咱们再换一家。”
裴暄之脑海里闪过幼年时的那个春节,那串只来得及舔了一下的糖葫芦。
从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渴望过这种东西。
他接过那串糖葫芦,咬了一口,脆甜的糖衣裹着酸酸的果子,原来糖葫芦是这样的味道。
他坐在剑鞘上轻轻晃着脚,傻傻地朝她笑着。
像是回到了幼年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他走街串巷完成了任务,最终得到了他一直企盼的奖赏。
颜浣月啃着糖葫芦,口齿不清地说道:“你傻乐什么呢?我脸上粘什么东西了吗?”
坐在剑鞘上的少年笑得明朗轻快,“没什么,我以为你要取消这餐饭。”
颜浣月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笑了笑,“瞧你那点出息,我可是说的做到的。”
.
用完饭回到陆家之后,颜浣月照旧去正房掐了结界打坐运灵,裴暄之坐在东厢的横床上摆着棋局。
没一会儿,就听院外有人叩门,“裴小郎,薛大公子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