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真人原是说休息两日再去闭关的,颜浣月没想到,她第二日清晨从碎玉瀑回来,就见裴暄之已经叠了一些衣裳装起来了。
她撩起内室的帘子看着屏风里的人影,不禁问道:“你这会儿收拾什么?今日就要去?”
裴暄之一边咳嗽一边到窗边案几拿过几册书装好,低声说道:“心契运转已大略摸清,我还是早些闭关为好。”
正说着,屏风上人影流动,他从屏风后绕过来,将一个半臂长宽的小箱子从藏宝囊里取出来放到桌上。
他随手将小箱子打开,咳嗽了一会儿才说道:“这是我的一部分财物,放在你那里,若有需要的且用便是。”
颜浣月看了一眼,都是些银票之类的,她摇了摇头,“你自己留着吧,我在宗门没什么需要太大花费的。”
裴暄之眉目微敛,只轻轻将箱子合上。
修长白净的十指抚在黑漆箱沿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也并不勉强她,只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更用不上......那就放在这里,师姐若想用,倒不必与我讲那些虚礼,直接拿便是。”
他缓缓直起身,也不多看她,只错过她往屏风内去,边踱步边轻声慢气地说道:
“我那对把天青云瓶摆出来了,怕你觉得桂花浓烈,折了一枝木槿,一枝茉莉,以后可以换你喜欢的。”
颜浣月也绕过屏风,见室内北墙边的小桌上正摆着两个云瓶。
怪不得有一阵茉莉清香,木槿的香味清淡,在茉莉旁倒难寻。
颜浣月见他将收拾出来的一点东西装进了藏宝囊中,便说道:“那我送你去长清殿。”
裴暄之的目光终于落在她映着窗外朝阳的脸上。
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颜师姐,我好像把你的耳坠弄丢了,等我出关了,再补给你,好吗?”
颜浣月今早发觉少了一只玉珠耳坠,便没有戴,原是他给弄丢了。
她随意往梳妆台看了一天,见早晨扔在那边的另一只也不见了,或许是被他收进抽屉里了。
“无妨,你早些康健,比一只耳坠重要。”
“两只......那只我找的时候,也不知碰到何处去了。”
“没事,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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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暄之闭关第二日,颜浣月便搬回自己院中,晨起出门挥刀、进天碑,夜里供奉牌位。
原本以为要与裴暄之相处的旬假很快过去,一旦开始上课,时间便更加紧凑充实起来,许多事与她婚前没有任何区别,因此她时常忘记自己已经成过婚的事。
神魂之处的自己近来似乎也在帮她疏导体内灵气。
她能明显感觉一息之间灵海内的灵气比往日多了一些,她徘徊筑基后境之后,开光初境之前,望远路总是近在咫尺,触手难及。
五灵根本就艰难,以她以前的根基底蕴,能在这大半年的不懈坚持下达到这个进展,她倒也还算满意
。
到十一月中旬,她在天碑榜上的排名又往前爬了三位。
某日课歇时正回顾着课上所学,听到李籍在斋内说道:
“这段时日有个叫‘再入轮回’的外门弟子,你们注意到没有,今年天碑排名已经比之前我看到时升了十来名了,再升一段时日,都要挤进内门排名了。”
一个师妹说道:“进内门排名的外门弟子才零星几个而已,那条分界可比外门的简单名次难跨越多了,不过你说的这个人我也注意到了。”
“那是谁啊?”
“谁知道呢,平日进天碑的人那么多,谁能注意到呢?”
伏在桌上的周蛟支棱了起来,看着颜浣月,说道:“颜师姐,你成日往碎玉瀑跑,不会是你吧?”
颜浣月一边提笔写字,一边说道:“为何不能是我呢?”
周蛟显出一副聪慧过人的模样,笑了笑,道:“你看你,急着承认吧,要真是那种厚积薄发之人,肯定不愿与人明说,何况,要真是你,也不可能等到今日才往上升。”
颜浣月沾了沾墨,轻描淡写道:“周师弟所言极是。”
周蛟问道:“颜师姐,我暄之老弟何时出关?我也该去探望探望。”
颜浣月倒是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裴暄之已经与她成婚了,她望了一眼窗外初雪,说道:“我也不知,出关了他自己就出来了。”
周蛟讶异道:“你不知道?你们不是夫妻吗?他走时没跟你说过?”
慕华戈说道:“闭关休养到何种状态,那也不是裴师弟自己说了算的,怎么同颜师姐说?”
颜浣月捏着笔杆,心想,这么久只顾着忙于自己的事,她多少该去长清殿问问裴师弟的情况的。
正午课毕,她暂时未去碎玉瀑,而是走进雪地里,一路往长清殿去。
今日她抄了小道,路过一片梅园。
见梅园深处,虞照正轻手轻脚地用灵力切下一枝梅花,再用灵力护住,尽量保持着雪落花瓣上的状态,而后收入藏宝囊。
寻常修士连用灵力挡风雪都觉得浪费,他倒愿意用灵力护着一枝梅花。
虞照一抬眼见到她定定地立在梅园矮墙处望着他,他当即略怔了一下。
回过神后四下看了几眼,见这园中雪落无声,寂静无人,料定她是终于忍不住了,来同他表明心迹的。
他回宗门这么久,她难得来寻他,主动找些台阶询问道:“虞师兄今日要下山吗?”
虞照想,女子的矜持,有时实在显得小家子气。
什么时候不来,非要等到他即将离开宗门这日,人生在世,她为何总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是,”虞照长身玉立,抬手拂了拂肩上雪,负手立在白雪红梅下,甚为冷肃地说道:“今日便走。”
“往何处去?”
“雍北。”
颜浣月清澈的双眼忍不住弯了弯,“哦,虞师兄,一路顺风。”
见那抹雾粉身影
这便要离去,虞照快步追了过去,拦到她身前,看着她眼底的疑惑,沉声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颜浣月随口说道:“没有。”
虞照忍了忍,终究还是在她面前习惯了指责,开口说道:
“好,不说,那就还是心甘情愿与裴师弟成婚,满心满意都贪恋那副魅妖身躯,爱极了那体弱多病的郎君。”
颜浣月冷笑着看着他,许久,说道:“是,我就是贪恋他那副魅骨,将来是要将他锁在帷帐中任我沉沦的,我正是如此重欲之人,你可满意了?”
虞照看着她冷着脸的模样,与寻常与他生气时别无二致。
他心里又气又无奈,裴暄之那副身体数着日子活都算幸运,哪里来的命与她这么折腾。
“你又何至于说这种荒谬的气话来激我?你仍不愿与我坦言心里话也罢了,若是你有何难处不好麻烦掌门,与我说一声便是,我总不会不帮你,你何至于这么久了,一句话也不同我说。”
颜浣月静静地注视着他,“虞师兄,你如今还觉得我当日是脑子糊涂,胡言乱语,你心里还没有数吗?”
思及那日在茶庐,她说他与归荑不清不白,虞照面色一沉,
“无缘无故的攀扯,非正道所为,你年岁不大,喜恶又太过浅薄,莫以为自己不喜欢的人就可以空口污蔑。”
颜浣月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这人从不敢接受自己的卑劣之心,空口白牙的看着着实有些可笑,她当即转身离开。
虞照想要再拦,又觉得她实在太过倔强,也该磨一磨脾气。
她如今随随便便将人生轻纵若此,还不知抓住他给的台阶依附过来,将来自有她后悔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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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浣月冷着脸绕过墙角,谁知还没走出两步,就见掌门真人、尹恕长老堪堪停住脚步立在墙外梅树下。
二人面色一如寻常,也看不出是何时来的。
而他们身后,裴暄之披着一件靛蓝披风,于一株初雪红梅下肃肃而立。
他的气色看起来比闭关前好了许多。
雪白蓬松的绒羽簇拥着他白玉一般温润的脸庞,不知是不是因为捂得有些热,他的脸难得透着点儿薄薄的粉气,越发显得他粉雕玉琢一般。
他隔着飘飘洒洒的雪花抬眸瞥了她一眼,云淡风轻、无波无澜。
颜浣月方才本就是在胡说八道,若只裴暄之一人在此倒还罢了,哪曾想掌门真人和尹长老也在。
她瞬间舌头有些发僵,也不知自己是何脸色,硬着头皮向他们行了个礼,言道:“见过掌门真人,见过尹长老。”
尹恕展颜一笑,笑得满脸都是意有所指,“现在这些孩子呀……暄之才闭关出来,还是要好好休养的,许多事不必着急,他总也归不了别人。”
颜浣月袖中双手紧紧攥着,尴尬得头皮发麻,却硬挺挺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平静沉默,倒是有几分敢说敢当的从容。
“是,长老说得是
。”
裴寒舟像是一个字也没听到过一般,从始至终未曾有过任何细微变化,只对裴暄之说道:“暄郎,与你颜师姐回去。”
“是。”
说着走到颜浣月身边,同她与二人告了辞,一起踏雪往他的院子走。
走了大半,风雪逐渐盛大,他们倒是始终无言。
颜浣月率先开了口,吐着白气说道:“方才我胡说的。”
冷风之中,裴暄之的眸色如最初那般疏离,唇边噙着点儿微末的冷笑。
他的语气中带着隐隐约约的不满,声音在风嘶中显得格外单薄,“师姐要气他,却要抵上我的清白。”
“抱歉,是我的错……”
裴暄之斜斜地瞥了她一眼,带着一阵冷风路过她身边的风雪,凉凉地说道:“我没有怪罪师姐的意思……那种话也需要同别人言语吗?”
颜浣月有些懊恼,暗怪自己嘴快,怕他以为是真的,觉得被轻慢了,因而带着歉疚与后悔说道:“以后绝不说了,跟谁也不说了。”
“也不要想……”他长睫上落了雪花,神情莫名有些寡淡清冷,“不能这么想……”
颜浣月才没想过真的那么对他,痛快且真诚地说道:
“你且放心,我不会碰你,更不会强迫你的,如今我住回了我的小院,你安心住你自己的屋子,好好修养恢复,如何?”
“哦。”他唇角噙着冷风,半笑不笑道:“师姐想怎么样都好,我没什么可多嘴的,年前我打算去长安一趟,师姐愿意同去吗?”
颜浣月摇了摇头,“我还有事,就不同你去了。”
裴暄之淡淡地说道:“好,那我先去藏书阁了,师姐请便。”
颜浣月问道:“刚出关,你着急去什么藏书阁?你如今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裴暄之一边顶着风雪往藏书阁那边走去,一边说道:“还好,比以前强许多,多谢师姐记挂,我闭关之前还有一些事未完,暂且需要去找一些书。”
“我陪你去藏书阁,或者你先回去暖着,需要什么书,我帮你拿回来……”
“我要在藏书阁待一日,师姐忙自己的事吧,不必劳烦了。”
或许是许久不见,他好像生份了不少。
颜浣月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嘱咐道:“那你慢些。”
虽如此,却还是跟了一路,看着他迎着风雪前行。
裴暄之始终没有回头,颜浣月就知道今日的话多少把他惹着了。
不过他向来对她没说过什么重话,真实心绪也极少透露,她对他了解并不深,他这么一生气,她倒不知该如何化解了。
颜浣月跟着他进了藏书阁,用灵力拂去了他身上雪,他旁若无人地找书上了五楼静室。
正午的时候,多数人在膳堂,少数人在藏书阁与演武场。
裴暄之一个人占了一间静室,端端正正地坐在角落里,垂眸认认真真地看书。
颜浣月
转到藏书阁二楼膳室要了些薯泥点心、山药糕和一杯热茶,送到他桌上。
裴暄之放在桌上的五指轻轻捏着书页,仰头看着她。
却见她俯身伏到他耳畔,吐着温热的气息轻声说道:“你最好同我说清楚你在生什么气,若还是因为那句话,那我该如何才能让你原谅我呢?”
裴暄之落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衣裳,他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
他只觉得这几缕热意比那夜她在他身上磨蹭时更磨人。
拂得他半边身子酥麻得似是中了什么毒一般,浑身上下都有些古怪,就连方才心里那点郁结都消散得一干二净。
新婚夜,她迷迷糊糊地粘他时,他倒还能陪她玩,可此时她是清醒的,他却有些不受控制的难以正常思考,不知道她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梗着白里透粉的脖颈,面色平静地说道:“我……没有生气。”
“真的?”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实在不承认,颜浣月也只能先走。
他说了不生气,面上也再没有显露出半分生气的模样,她也没必要在这里纠缠他非要逼他原谅。
等她离去后许久,裴暄之终于起身去藏书阁最隐蔽的角落翻找了好几本书弟子们带回来推荐看的书。
一一仔细看过去,终于在其中一则故事找到了玄机。
“痴儿初识云雨夜,卿卿温语慰夫郎。”
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研读了一遍,结合颜浣月一直以来的行为言语,得出了一个颇为准确且能解释许多事情的结论。
颜师姐,似乎确实有些喜欢他。
这或许是那夜魅香的影响。
事实上女子被魅妖所惑乃是常事,魅香魅魂,总有惑人之处,可若三清铃一震,女子神魂涤净,一介魅妖,哪配得到什么喜欢?
可这人若是颜师姐,那说到底,还是有些难办的……
是该对她再多做补偿,帮她清除残存魅香的吧?
还有,那些钱财她也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