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后,颜浣月继续对着碎玉瀑练刀。
直到东方冒出点儿金光时,她才将横刀收起,颤颤巍巍的双手艰难地掐了个洁净法诀涤荡自身。
膳堂内零零星星坐了几个人,颜浣月尽快用过饭后赶到心字斋,见人已基本到齐。
顾玉霄和韩霜缨正在往讲席上添置茶点,据六日六斋一巡讲的规矩,今日到心字斋来讲读会是封长老。
颜浣月不受控制地头皮一紧。
封长老讲读前总会随机挑人将这近日来学的东西起来背一遍或释义一遍,因而每次临到其来心字斋讲读时,颜浣月总会压力大到睡不着觉。
她尽快磨好墨,刚刚摊开经卷,已有人起了身,她也立即起身,低着脑袋掐诀同喝道:“封长老晨安。”
一身姿修长的青衣男子从门外缓行而来,走到讲席后时,掐诀礼道:“诸位晨安,且坐。蒋烟,背诵《周游天》第三章,周蛟,逐句释义。”
颜浣月暗暗松了一口气,翻到讲神魂的《周游天》跟着别人的背诵与释义在自己那干干净净的新书上落下笔墨。
斋内人人低着脑袋,除了那二人之外,一点儿声响也没有,等周蛟释义之声突然卡住时,斋内更安静得像是一场噩梦。
颜浣月再低了低头,突然一声冷漠的惊雷响起,“颜浣月,‘北溟瀚海阔,天南一声笛’,何解?”
《周游天》全书涉及灵气、灵力、灵海、灵脉、灵台、神魂等各个方面的阐释,全篇深奥难懂,对外门弟子而言算是公认的难篇。
颜浣月对《周游天》修习不够,印象不深,因此就算是在地窖里的那三年,不断回忆自身所学,也极少能记起《周游天》的内容。
但只能瞥了一眼揪着衣摆满脸通红的周蛟,硬着头皮站起来,联系之前的注解,讲道:“是说......灵台冰清,需凝灵海之精华贯灵脉以涤之......”
“噗嗤”一声,不知是谁在笑。
颜浣月认命地抬起头,看着封烨冷漠的神情,忽觉能再次感到这种压力已是天道垂怜,不懂、不会只是一时而已,不必怕什么,这次一定好生学就是。
思及此,反倒有些坦然。
封烨继续点人,“慕华戈,你来讲。”
首排首位的玉衣少年起身,缓缓说道:“颜师姐方才正好说反,此句是说灵海凝滞时,便需要灵台清明牵引其周游。
此句正是在告诫我等不可只重灵海灵脉,更要注重修炼自身神魂,纵是陷入绝境,天南之笛,亦可招引出海面下未知的翻天巨浪。”
“蒋烟、慕华戈背诵释义,你们两个,拿书站到后面去醒醒脑。”
颜浣月按着笔墨和书站在斋后窗边,将那句“北溟瀚海阔,天南一声笛”用笔圈起来刻进脑中,继续记录释义。
这般站着听讲,直到半个时辰后课歇时才得以回到书案前回顾所学。
可刚走到桌案后盘膝坐下,却听有人遥遥道:
“怎的颜师姐竟不知何时开始用功起来了?师姐装装样子骗骗咱们就成了,别把自己也骗了,若是学了半天学不出个什么好赖,接受不了,要死要活可怎么办?”
颜浣月并未抬头便知是周蛟,方才他们一起丢了脸,恐怕是心里还是在意别人的想法,便要另起话题谑一谑她,好让众人只笑话她。
谁人不被背后笑,谁人背后不笑人?
但最终能记住自身丑事和嘲笑的多数只有自己,别人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将旁人的事镌刻在心里,所以若有余力,最好要当面事当面毕。
她一边补充笔记,一边闲闲地说道:“周师弟方才憋得脸红脖子粗的都说不出一个字来,这会儿倒是滔滔不绝上了,这么喜欢指导别人,怎么不见你坐在讲席上呢?”
她顿住笔,抬头眨巴着眼睛看着周蛟,一脸赤诚,似笑非笑地说道:“哦,怪我,看我说的什么话,你这种人,若当讲席,不知要毁了多少人啊。”
以往颜浣月不是个轻易会回嘴的人,周蛟原本是如寻常一般闲闲地支颐靠坐在书案边的,一听这话,兀地站直了身子,直直地指着她怒道:
“你入门早且唤你一声师姐,跟你玩笑逗乐,玩不起就算了,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评价我!”
有些人就是如此,好面子爱里子,戳别人痛处时觉得好玩,等轮到自己头上就不行了。
原本只有几个与他平日相近的在他身边带笑看着,这会儿一吵嚷开来,全斋的人都看了过来,就连在外面院中的也回来了。
首排次位的蒋烟坐在原位上劝道:“师姐师兄莫吵,都是同斋,传出去别人笑话。”
人一多,周蛟反而越发扬了起来,不愿下台阶,也不管蒋烟的劝解,推开身边人夺步走到颜浣月书案前,厉目道:“给我道歉认错!”
好大一个身影遮盖在案前,显得正伏案提笔的她格外小巧。
颜浣月执笔蘸墨,稳稳地在书页上写着字,温声安慰道:“真是抱歉,方才的话揭了你的伤疤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这副无所谓的态度和言语差点将周蛟气死过去,大掌猛然挥下,“嘭”地一声,书案木屑飞溅,砚台碎裂。
她眸光微凉,将笔一扔,起身伸手一把攥住周蛟的衣襟将他狠狠摔进满是尖利木刺的断案中。
背后的刺扎得进他肉里,疼得面目狰狞,呼吸都轻了起来。
碎裂声中,颜浣月隐约听不远处有人低声说道:“本就是一桩小事,颜师姐何必那样尖酸。”
颜浣月不由得感叹,人若是一直忍让沉默,那所有人都会默认你该忍让,但凡开始反驳,那众人眼中破坏和谐的那个人就是你。
在静室奉茶的韩霜缨闻声赶来,见状问道:“你们二人为着何事?”
颜浣月起身拂了拂衣裙,“周师弟见我记录笔记,说我不该用功,我也说他若当教习便毁人子弟,周师弟这便砸了我的桌子,我一时忍不住,才将他摔倒的。”
韩霜缨问道:“周师弟,可是如此?”
周蛟闷咳几声爬了起来,忍着暗痛,咬牙看着颜浣月,斋内这么多人,他也不敢对韩霜缨撒谎,只能说道:“我是在开玩笑,可颜师姐却对我言语中伤,还将我摔进断案中。”
韩霜缨的目光落到了旁观者身上。
一个年纪较小的师妹不小心与她目光相对,只好嗫喏着说道:“只是一些争执而已,谁知就动起了手,不过凭颜师姐的修为,也只是气急了,哪里真能伤到周师弟呢?”
一件事三个说法,韩霜缨并不当场断官司,而是开口问道:“这是你二人之事,罚我先说了,同门打压挖苦,先开口的那个,明日此时,十遍堂规抄好交我。现下说解决,你们各有什么诉求,想如何解决此事?”
颜浣月眉眼弯弯,适时说道:“他砸了我的书案,我要他的书案,至于解决,一点口角而已,只要偿了书案与砚台,我并不过多追究。”
宗门内最忌同门内斗相争,颜浣月先将自己树立得大气宽容,周蛟都不晓得方才她将他摔进木刺后悄悄往死里按的脸皮下竟然还藏着如此仁义的模样。
可此事因果为何周蛟心中明镜一般,这会儿砸了书案,稍消解了些气性,也有些后悔与她这种人多嘴。
颜浣月一退让,他就算想闹也不敢在韩霜缨面前闹,更不可能一点儿气度不给自己留,只能咬牙跟着下台阶,“一方书案而已,我不与浅薄妇人计较。”
韩霜缨轻飘飘地看向他,周蛟心口一悬,立即改口道:“我是说,我也不计较。”
韩霜缨凉凉地说道:“西陵周氏本就崛起于妇人之手,而今家主亦是妇人,周师弟身为旁支沾光不少,有些事情,多少往心里走走。”
想起如今那位周氏家主,周蛟的脸瞬间发白。
他就连与颜浣月的争执都暂时抛到九霄云外了,只道:“是,韩师姐,方才我只是一时气急口误,绝非本意。”
韩霜缨令他将颜浣月的书本都捡起来放到他桌上去,上午课毕后将书案损毁的赔偿交到知经堂玉律处去。
他去还书时以为颜浣月多少会幸灾乐祸,却见她平静地双手接过书本,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周蛟黑着脸叫了几个人把砸坏的书案搬了出去,又丁零当啷地把自己的笔墨纸砚和书都搬到后座,与人同坐,一上午再没说过话。
午晌钟声响了没一会儿,几个人随脸色发白的周蛟离去,又过了一会儿,斋内只剩下颜浣月与慕华戈。
颜浣月默记篇章时,不远处慕华戈起身问道:“颜师姐......前段日子下山帮着村民春耕翻地后,路经小镇买的那根碎玉簪子,可还记得?”
颜浣月自来节俭,前世收到掌门赠予的嫁妆之前,长清殿每月给她的用度除了能在宗门内吃喝,一季置办两三身衣裳外,多的也就没有了。
因而她首饰匣内也极为贫乏,除了买衣裳时成衣店里给送的发带,能称得上簪环的也就那一两支,所以她总是变着法儿地用发带装饰长发。
慕华戈问的应该就是她刚重生回来那日发髻上簪着的碎玉步摇。
她点了点头,好奇地看着慕华戈。
慕华戈见她如此,整个人都有些僵硬,半晌,硬着头皮说道:“一根簪子,连带师姐你现在戴的这对耳坠,那日我哥哥一共帮师姐付了五百钱,师姐说过前天还的......”
颜浣月扶额,她怎么还欠着钱没有还,忙说道:“真是抱歉,慕师弟,我昨日当真忘了,我现在就回去取。”
讨债的事儿向来难干,慕华戈被亲哥逼迫着接了这活儿后把这事儿搁在心里好些天了,这会儿问了之后,也松快了一些。
“不急,颜师姐,先用饭吧,等下晌寻空给我便是,我先去膳堂了。”
慕华戈的兄长慕华辞,是问世堂长老姜先之徒,类似春秋两耕这样的事,一般是由他带队出山的。
经慕华戈这么一提醒,她倒是很快想起了借钱买下那步摇与耳坠的事。
不过是那日归山前,她耗费灵力犁了好几天地,只想尽快回去睡觉,却被虞照带去了一家金玉楼。
他拿着许多钗环在她鬓边比呀比,伙计在一旁夸得天花乱坠,颜浣月一时竟也有些脸红与期待。
最终他挑了一根金簪,说是给他母亲的生辰之礼,又略显为难地说道:“恐怕带的钱仅够买这金簪......”
伙计立即指着方才试过的一根簪子推荐道:“这支簪身是纯银所制,坠着的碎玉步摇,很适合小娘子戴,昨天还车了一对小玉珠做耳坠,因是余料,做工时有些裂纹,原本定价五两,今日五百钱给您捎上。”
伙计自然是觉得能买得起金簪的人再差也不会差这五百钱,五百钱捎走至少值三五两银子的东西,客人下次再要给小娘子买金簪时,也会先考虑来找他。
可虞照没有搭话,伙计看了看她,跟着来试簪的人是她,满面含羞的人也是她。
她那时已经尴尬脸红到不知该同伙计说些什么了,立即去探藏宝囊,发觉带下山的钱已经差不多用光了。
还是来寻他们回山的慕华辞,听话听了半拉,以为是她自己想买,但他们两人钱没带够,二话不说替她掏了五百钱,她不断推辞,他只当她想买却不好意思说,强行买了下来。
还怕引起虞照的误会,特意当着虞照的面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回去记得还,你也知道,你慕师兄过得清苦,还要照顾你慕师弟,买茶叶都只能买老茶梗子,还得一次泡四壶水才舍得倒。”
可后来,谭归荑闯进洞房那夜,金簪是在她头上的。
颜浣月低头看着书页,不免想到,买簪那日,是在收到谭归荑要来天衍宗消息的当天。
虞照一开始带她去,恐怕确实是想买给她的,至于为什么......
恐怕那时他也不敢相信自己是个能不顾自身婚约而喜欢上别人的人,所以想在她身上寻找一些确定性。
可他最终未能抗拒真心,那时他最想的自然还是谭归荑。
所以她这个抛不掉的未婚妻也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他更加不愿讨她喜欢,最好一个笑脸也不给她,以示他的忠贞,可这样只会显得他在想要与不得不要之间的懦弱而无能。
他不会怨自己,只会怨女人。
无论是那金簪还是婚礼,亦或是拿她献鼎,他与谭归荑的爱情角逐里,她颜浣月始终只是用来为他们相爱牺牲的阻碍而已。
真是晦气,幸好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