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霜缨捋平衣袖,说道:“来背书吧。”
颜浣月咳嗽了几声,走到韩霜缨身边背起《运灵缓止篇》来。
在斋内写着今日秘境所历回顾总结的弟子中,有几人趴到窗边看着月下三人,还有几人围在一起,解了腰间配饰赌她背不背得完。
一篇背完,输赢分明,一时悲喜交织,哭穷抵赖的,嬉笑要账的,似凉水“哗”地泼进了热油锅里,喷炸了开来。
韩霜缨咳嗽一声,斋内立即如潮水退却一般安静了下去。
檐下顾玉霄说道:“你倒是终于还了多年的帐了。”
薛景年握着烛台,只当她突然看重修炼是想让虞照高看一眼而已,忍不住低声说道:“何必如此......”
韩霜缨抬了抬手,“好了,回斋自修晚课。”
颜浣月向她鞠了一躬,将昨夜从她手中接过的那本书从藏宝囊中取出双手还奉,而后依言绕过顾玉霄进了心字斋。
斋内一众大大小小的师妹师弟、师姐师兄们皆捧着书,满斋的眼睛都往她这边瞄啊瞄。
颜浣月一一对视过去,有人“蹭”地一下缩进了书里,有人眼睛弯成月牙,还有人眼里带着稍显矜贵的嘲讽与蔑视。
她走到自己案前盘膝坐下,将那本法诀集录放到书案的一摞书上,又从那一摞书中抽出一本《五行妙法》摊开细看。
此书为多灵根修行基础,从灵海、灵根的区分、功用,讲到如何运用灵根吸纳灵气进灵海,再通过灵根传往周身灵脉。
天地灵气本为五行所演,人的灵海容纳量相同的情况下,单灵根一次吸纳满量的所属灵气运转,而五灵根一次吸纳满量的五行灵气分流到各灵根上,只有单灵根的五分之一。
照《五行妙法》的拆解,多灵根者必须要将所有灵根炼至同单灵根一般的吸纳之力,并扩充灵海积蓄灵力,此后修为,必超单灵根者成倍。
因此需要炼化内气反封住多余灵根,一条一条专精专练。
但五灵根者本就身具五行之气,五行相融,内气驳杂,极难干干净净地将它们单独划分出来封住灵根。
而且因为每次只留一条灵根修行,在此过程中还需经历修为突降、被封的灵根灵脉枯死、灵海干涸崩碎的风险。
因此,多数多灵根者只是在固有基础上不断用功提升修为,虽然有限,但并非没有特例。
真正能通过内气法将每一条灵根都修炼至绝高,并成功扩充灵海者,要么是天生悟性极强者,要么是身具大气运者,亦或是用天才灵宝疯狂堆砌者。
人中冒进、胆大、自诩幸运者不少,此前因内气法死伤无数也屡教不改,直到魔族袭来,人族已不能自损拥有灵根者,这才彻底将内气法消除禁制。
且不说内气法的真正修炼方式已因死亡几率过大被彻底隐去了,就说她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不可能脑子一热为了斩杀仇人就闷头去炼内气法。
她虽然很想他们死,但更想自己活。
翻到五灵根感应天地五行之法的那章,她缓缓吐息,一遍又一遍用灵气冲刷灵海与灵脉,做着微末的努力,试图一丝一丝扩充炼化。
薛景年握着烛台回首望向半开的窗棂,微笑着说道:“似这般,不知可坚持几日?”
韩霜缨端坐高椅上,略微仰头看着在夜空下浮荡的白玉兰,轻声说道:“人与本性相抗,提起信念改变本就不易,无论几日,到底比以往好些,慢慢来。”
薛景年翕然收回目光,“韩师姐以往并不喜欢同懒怠的人浪费时间。”
韩霜缨一贯地平静,“只管自己与成为教习本就不同。”
薛景年说道:“我们以前私下说起时,以为韩师姐这样的天赋与悟性,会选择不断修炼,不断突破,亦或者寻个得道飞升,不成想师姐最终竟然选择留在知经堂。”
韩霜缨垂眸看着自己洁净的双手,浑不在意地说道:“一人之力,到底单薄,飞升......独自逍遥罢了,我只望为我族教引择选出几个更大的杀器,亦或是一群将来可屠尽魔域三十六洲之人,此生足矣。”
薛景年笑道:“那师姐很不必在颜浣月身上浪费时间,她一直想去山外逍遥,等她这股劲儿过去,以后见了你恐怕都要遛着边走了。”
韩霜缨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且看吧。”
恰颜浣月灵气运行一周天,抬手翻书时往窗外瞥了一眼。
白玉繁盛的花树下,韩霜缨面向黑暗一人独坐,薛景年捧着烛台悄然看向心字斋。
倏而四目相对,薛景年怔了一下,颜浣月面无表情地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将窗合上。
薛景年回过神来,只觉得她方才那一瞬间的神情过分地森凉,就连韩师姐都比她看起来要温热一些。
晚课结束,颜浣月揣着《五行妙法》出了知经堂,与诸位同门辞别后往自己那处小院中走去。
薛景年默默跟在身后,一直也没有说话。
这会儿没人,颜浣月以为他仍要挑事,怕同他说话将他说急了,一会儿打起来她暂时还打不过。
因此未曾回过一次头,径直回了小院将门锁好下了禁制自行回屋。
薛景年目送她回了住处,这才振衣捋带,御剑往清虚峰去。
一时间掠过暗夜下寂静群山,拂过湿冷的夜雾。
薛景年刚刚回到清虚峰上,原本是要悄悄回住处的,可见大殿之上灯火通明,不免心生好奇,随即旋踵往大殿中去。
还未走到殿门前,却听里面女子笑着说道:“此事师父默认也是对的,原本只是掌门与小师叔的争执,您很不必搅进去,若论起来,当年虞氏未留一个堪用之人留在云京,又为了攀附掌门,给自己铺了个定亲台阶下。”
薛景年眼里戏谑亦洇散开来。
“可虞师弟这么些年来对颜师妹爱答不理,如今又与那神都门弟子来往亲密,惹得颜师妹自己退婚,徒儿以前以为颜师妹是个太过天真的,没成想大事上却不含糊,处置起来这般利落干脆。”
薛景年想,其实也不是,这婚事她早就该退了。
“如今她应了与暄之小郎结为道侣,掌门定会拼尽全力促成此事。师父信不信,虞氏一族的信若到了天衍,他们不仅不会有半分怪罪,还会带着丰厚的贺礼,夸赞颜师妹知恩图报,如其父母一般救人救苦,心怀善念。”
尹恕捻着鬓边鹤发,看着棋盘对面聪明外露的徒儿,心中虽十分满意,却还是将指间携着的黑棋“啪嗒”一声落下。
“姮华,不要心浮气躁,为师同你说点事儿你便分神,看,输了吧。”
苏姮华不紧不慢地携起一粒白棋落在一片黑子中,摊手笑道:“师父,您老还需戒骄戒躁啊。”
见那一棋落下后,原本癞子蛇一般将死的白子突然似活龙一般腾起,将黑子气口堵死,全盘绞杀。
尹恕有些烦,因为他方才压根就没有看出来她藏的那步棋。
有时候徒儿太过聪明,师父也很无助。
“三师姐,你方才说什么!”
师徒二人一齐抬首往门边看去,见薛景年面无血色地冲进殿内。
苏姮华起身给尹恕奉茶,说道:“你方才不就站在外面听吗?又没有刻意避着你,你听到什么就是什么。”
薛景年有些摇摇欲坠,“暄之小郎是谁?颜浣月同意与他结为道侣?”
苏姮华转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对尹恕说道:“师父,您早些休息,我送师弟回去。”
尹恕看似未有所觉,只品茶道:“回去吧,这段时日天气不好,将你小师弟留在峰上,别到处乱跑。”
“是,师父。”
薛景年如坠冰窟,被苏姮华带出大殿后便要往峰下去找颜浣月问个清楚。
苏姮华直接将他定住,抱臂立在风中,笑道:“小师弟,暄之小郎是掌门之子,需纯灵之体相救,如今颜师妹在万般艰难中抉择,退掉虞氏那千载难逢的婚事,舍身救恩人之子,这般佳话,小师弟还是不要去插手了。”
薛景年又恨又气又急,却又挣脱不开,不由凄然道:“师姐......”
苏姮华嗤笑道:“小师弟,藏得够深,以往怎么不知你喜欢颜师妹?不过你总对她奚落讥讽,是个人都不会觉得这是喜欢。
我曾在长安见过裴暄之,他与你可没有同门之谊,你若去搅局,他那种人......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
“那他就是当年那魅妖所生的了?一个最低贱的畜生而已,他有什么资格......”
苏姮华立即掐诀噤了他的声,压着声音厉声道:“就凭他父亲能不顾生死逼着巡天司重置法度,就凭他父亲除魔卫道、活人无数,只想救儿子一命,又不曾伤天害理,这有什么错?
他是低贱的畜生,掌门算什么?你以为谁都能有你那样体面高贵的出身吗?”
见薛景年越发有些怒不可遏的神情,她宽慰道:“小师弟,此事已然不是你能再去搅合的,你年岁还轻,这世间等着你的遗憾还多着呢,这点事儿,算什么?”
说罢,她负手看向远处山影外灯火零星的守拙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