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山外,黄昏飘雨,漉漉潺潺的雨雾如轻纱烟云一般氤氲于苍翠青山之上。
清凉山风裹挟沁人水汽拂开窗上细薄竹篾结成的矮帘,将春时第一场细雨吹到正趴在临窗木案小憩的少女脸庞上。
木案上靠墙的位置放置着一个老旧古朴的三层茶架,茶架边几摞旧书、两沓新纸并一架新旧掺杂的毛笔。
最边沿的位置,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其上坐着一个长嘴壶,炉中火腾腾耀耀,熬煮得壶中热水沸沸扬扬。
春雨薄寒,山风沁凉,炉火轻暖。
天色越加昏暗下来,阴沉沉的,没个好光景,雨势也渐渐大了起来,满天斜飞,洒若银豪。
一滴雨露被萧萧山风吹入帘中,忽悠悠落到少女轻阖的右眼之上,自带一段微凉。
挂着水珠的长睫微微一颤,颜浣月缓缓睁开双眼。
似乎还未从灵魂深处的剧痛中挣脱出来,她清亮的双眸深处,不甘与悔恨似狰狞的黑雾,瞬间爬满眼眶,紧紧勒住她的眼球与脑子。
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她不断睁大已在顷刻间被血丝绕满的双眼,十指指尖猛然插入臂下木案案面。
巨大的痛苦之中,她发狠扣紧十指,猛然一攥,无数木屑骤然纷飞四散。
只在大案案面上留下两个被生生抓烂的大洞,十指沟壑,中有一空。
握着尖利木屑的手鲜血直流,她终于扬起青筋暴起的脖颈,歇斯底里地厉声发泄,“啊!”
正趁清凉天气在茶庐边的书房内听雨小憩的顾玉霄浑身一抖,猛地坐起身来。
压了压剧烈的心跳,气恼地从小榻上爬起来推开窗户,冲不远处竹林掩映的茶庐大喝道:
“颜浣月,你鬼吼鬼叫什么!”
喊叫声骤然停下,他整了整差点被这一嗓子吓飞的神魂,正打算顺势躺下继续听着潇潇竹雨入梦去。
却见一阵开门声后,一道雾粉色身影从竹林小径中疾步跑了出来。
顾玉霄见她满脸惊慌,额上不知是汗是雨,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双手扎满白纷纷的木屑,血正顺着指尖往下滴落。
她眼中血丝遍布,眸色森寒如刀,只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失魂落魄地唤了句:“顾师兄......”
顾玉霄被她的眼神惊了一下,不知这位小姑奶奶在茶庐里干出了什么事儿把自己弄成了这般模样,不免有些紧张。
颜浣月天资一般,是个五灵根的低阶小修,自出生时起被抱进了天衍宗,到如今还只是个未能通过试炼大考成功拜师的外门弟子,只是在外门知经堂学习。
知经堂的主事长老封桦长老正是顾玉霄的师父,因此顾玉霄平日也会帮着管理外门弟子的修炼与杂务。
今日颜浣月在弟子居舍前与同门师弟薛景年打了起来。
薛景年一个正式拜师的内门弟子,反倒被她这么个外门弟子收拾得挺惨,因此几个平日与薛景年交好的弟子也纷纷过来声讨她。
倒也怪薛景年多嘴,非评判起了颜浣月与虞照的婚事多少拖了虞照的后腿,弄得平日里很是乖巧的小姑娘硬是憋着哭声,牙咬得死紧,看起来真是恨不得活撕了薛景年。
顾玉霄向来处事松散,没有深究责罚,给了薛景年一瓶药,将他们都打发走了。
又将颜浣月带来茶庐安慰了几句,便放她自己待着,也不知她突然这么跑出来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那染着血的白色木屑,当下起身跳出窗户,攥住她的肩飞身将她抓到了茶庐。
一进茶庐的门,顾玉霄余光里就瞥见师父最心爱的那方黑漆大案上飘了两片雪白的木屑。
他再侧首仔细看去,两个透底的大洞上空还悬飞着未曾落下的白屑。
顾玉霄“嘶”了一声,拉着颜浣月走了过去,边走边察看着大案上颇显“垂死挣扎”的十指痕迹,咋舌道:
“颜师妹,你这把弄得可以啊,跟虞师弟闹了矛盾,回来就毁我师父亲手做的木案,你等着挨罚吧......
话说你这修为何时这般厉害了,一扎厚的黎云木刀枪难入、水火不侵,你就这么生刨的?是不是用了散生水?”
说着一把将她按到大案后的木椅上,掐诀将她身上沾的雨水弄干,顺便拔光了她手上的木刺。
而后悠悠哉哉地往一旁的木架边去取药,“我说你啊,何必呢?虞师弟这次要去临江做的任务也是你能跟着去添乱的?人家薛师弟也没说错啊,你打人家作甚。”
颜浣月看着顾玉霄在木架边挑药的背影,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满手的麻痛一阵阵袭来,竹帘外风雨寒凉,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狠狠攥紧双手,满手伤口受压,疼痛剧烈了起来,她心中竟因这剧痛升起了无边狂喜。
一切都是真的......
“伸手。”
她黑眸微动,回过神来,缓缓张开十指。
耳畔是满山风雨,手心落满清凉。
被虞照打散魂魄时,她曾以为就要如此憋屈地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冰冷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垂落到衣袖上。
顾玉霄见她如此,以为她知错了,原先的气恼不禁也淡了一些。
他收了药瓶,先将案上小炉中的火压灭,小心翼翼地提起开水沏上一壶热茶。
茶入杯盏,他自己拈了一盏,又推给颜浣月一盏,有些不自然地安慰道:
“你修为也确实太低了,跟着去临江也只是挨打的好胚子,虞师弟还得护着你,哪里能安心除妖?别生气了,今日雨后定有新笋冒出,明日咱们去后山采些新笋来煮鸡肉鲜笋汤吃,可好?”
颜浣月没有回应,却忍不住想起前世洞房之夜,谭归荑突然出现,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他们二人。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这位虞照口中的寻常道友,已与他互诉衷情,二人早已私定终身,虞照也已答应谭归荑,会在退婚后与谭归荑成婚。
新婚当夜,虞照追着谭归荑离去,她亦追了出去,却被虞照的结界挡在深冬漆黑的雪林中。
在那片雪林中,她不但被林中突然发狂的妖兽拖拽撕咬,还等来了时常跟在谭归荑身边的傅银环。
傅银环看着是一副名门正派的模样,却不知是在何时走了妖道邪修的路子,拿她这具纯灵之体当做活壤,在她身上挖了无数血孔,将药种畸种挨个种下、收割、重种,整整三年。
那三年里她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药种在她血肉中生出无数细细的根须,不断扎入她血肉深处中,钻入骨缝,汲取纯灵之气。
后来,这种痛便有些麻木了......
她虽曾救过傅银环一次,却与傅银环并不相熟,傅银环之阴毒险恶、恩将仇报,她恨到了极点。
可对于虞照,她始终认为自己与虞照至少还有同门之谊,虞照身为世家之后,又是天衍宗弟子,肯定是因为找不到她才未曾来救她的。
她那时已经不奢望获救了,身体挖成了蜂窝一般,灵海、灵脉、浑身气血枯竭殆尽,她只想有人能来杀了她,令她尽早死了解脱就好了。
而今想来,真是天真又愚蠢。
死前才知她竟然一直都被关在云京城,凭借虞氏在云京的根底,若真心想要找她,简直轻而易举。
而根据虞照收到尸首当日与家人的对话可知,他也不曾向师门回禀过她真正失踪的缘由。
只说她自离了师门见了繁华富贵,便越发贪图享乐了起来,所有人都可以证明。
不满婚宴未用最好的酒菜,不满虞家为她夫妇二人备下的三进大宅,不满闹洞房时亲戚们的笑闹,还不满谭归荑的上门恭贺,连夜负气逃婚离去,等被找到时,已死于深林妖兽之口。
在世人眼中,痴情负责如虞照已是为她守了三年,才最终决定与谭归荑成婚的。
看看,虞氏一门对于她这等出身与修为的鄙贱之人的想象,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庸俗、势利、心性卑劣。
在收到她的尸首后,虞照非但未将她好好收殓,还觉得她既然已死,不如好好物尽其用。
他将她拆骨挖心,碾碎内丹,一件一件丢进仙鼎之中炼成丹药去救谭归荑。
虞照拿她献鼎时还口口声声念叨着她这般心善之人,必定不会介意用尸首救助他人的,他代谭归荑谢谢她颜浣月。
满嘴皆是感念她,可却在察觉到她魂魄仍未消散时,未免她这一缕神魂被谁感知到后抖出真相,毫不犹豫地一掌震碎了她的魂魄......
颜浣月眼泪逐渐断流,眸中阴冷盘绕,脑袋更低了几分,死死咬住下唇,以免冷笑出声被顾玉霄察觉出不对劲。
顾玉霄一边饮茶,一边曲指敲了敲木案,叹惋道:“上好的黎云木,好可惜......等师父回来了,你的罚是跑不了的,趁着这会儿,吃点好的吧。”
说罢放下茶盏,挥了挥衣袖,一边往门边走,一边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说道:“清早修炼甚废功夫,此时微雨真宜小憩啊。”
几步踏过竹林,滴雨不沾,又从窗中钻回屋里倒头便睡。
颜浣月独自一人坐着,许久,伸出刚刚上了药膏的手,捻起那盏热茶来。
茶盏胎薄,烫得她伤口分布最多的十指指尖泛起密密匝匝的疼意,她却似乎一无所知,只垂眸看着缭绕着水烟的茶汤。
那个因修为不佳,眉心还点着赤红色护灵诀的自己,穿过曾被以各种缘由荒废掉的数载光阴,静静地与她对视。
虽不知那一切只是空山微雨时的一场闲梦,还是一步一步走过的往日轮回,可妖兽撕咬、灵药生根、魂魄碎裂之痛,却也做不得假。
她看着暗金色茶汤中的自己,小小的外门弟子,无父无母的孤儿,这个时候的她还是个满心幻梦,不专修炼的天真之人。
叹可叹,二十年蒙尘未破,一死后才见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