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零四分,阮思音终于赶到星光盛宴的现场。
她一进门,就低头对着手机打字。
“我到了,你在哪儿?”
这条消息还没发出去,她的肩膀便被人拍了拍。
她抬眸,对上叶朵幽怨的目光。
“祖宗,你怎么现在才来?颁奖环节早一个小时前就结束了,主持人叫了你三遍,都没叫到人。”
阮思音一愣:“颁奖时间,不是在九点半么?”
住在她家隔壁的柳奶奶身体不舒服,她陪着去了趟医院。
刚安顿好柳奶奶,她连妆都没来得及化,就赶了过来。
按着她先前收到的内部流程,晚会的颁奖环节,明明是九点半才开始。
她这会儿来,虽然错过了开场时间,但应该没错过颁奖时间。
“时间临时改掉了。”
叶朵说起这个,也气的要命:“肯定又是傅铃看你不在,故意使坏!”
傅铃,跟她们一样,都是星光传媒旗下的签约博主。
她们的风格类型完全不同。
阮思音主做语音类直播,她大学专业学的也是播音。
在签约星光前,她在自己的社交账号,经常发些杂七杂八的日常视频。
她的视频,有哼唱,有读课文,还有读故事。
除了这些文艺点的视频,她还爱发在村里种地种菜喂小鸡,以及做饭吃饭的日常。
这些幼稚的连画面偶尔都会晃动模糊的视频,她发了好几年。
几年下来,她后台粉丝量没想到还破了百万。
许是她最初发视频的时候,年纪小,才十四岁,一张出镜的小脸长得也是又乖又漂亮,所以她的粉丝们,都爱叫她乖宝或者女鹅。
在一众粉丝的陪伴和见证下,她这些年从偏远的村中学,愣是一步步考到了国内最好的几所大学之一,江城A大。
今年是她来江城的第二年,也是她签约星光的第一年。
为了庆祝她签约,她的粉丝直接给她冲上了人气榜冠军。
她在人气榜冠军位置上,待了小半个月里。
这小半个月里,原本待在这位置上的美妆博主傅铃,都被挤了下来。
傅铃签约星光的时间比她长,粉丝量更是她的几倍。
在被她挤了位置后,傅铃暗地里针对她好几回了。
“音音。”
生完气的叶朵,看着面前这张不施粉黛都美到让人挪不开眼的小脸,她没忍住,一边上手捏捏,一边叹气道:“你这可怎么办啊?”
叶朵是真的发愁。
星光传媒背靠江城江家,而傅铃和江家的三小姐江清是闺蜜,在星光根本没人敢得罪她。
就算是管理层,知道傅铃针对阮思音,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
阮思音跟管理员反应了三回,都被敷衍了过去。
“没关系,朵朵,我合同只签了一年。”
阮思音心里早有了主意:“等明年我就不续啦。”
今年,在合同期内,她要是解约了,得赔一笔天价违约金。
她赔不起。
“哎,要不你跟你粉丝说一下,让他们帮帮忙?”
“不了。”
阮思音摇摇头,拒绝道:“我不能什么事都麻烦他们呀。”
“行吧。”
叶朵是知道阮思音的,这个粉丝眼里的小乖宝,看着脾气软和,其实自己主意正的很。
她这会儿不乐意对粉丝告状,自己劝也没用。
“你的奖杯我替你领了,现在放小孟那儿了,晚点我让他送你家里去。”
叶朵说着,牵起阮思音,就往后院走。
这次星光晚宴举办的地点,是江城最奢华的一处庄园,名叫裴园。
这裴园,是江家私产。
叶朵虽然因着傅铃的缘故,对江清看不顺眼,但对这江家的园子,她还是很感兴趣的。
她有回刷豪宅视频,刷到过这座裴园。
视频里面标注,这园子价值3.2个亿。
阮思音被她分享过这个视频,知道她感兴趣,所以,二话不说,陪着她去了后面转悠。
两人都不想跟其他人交际,她们专挑了没人的小道慢慢走。
满园弥漫着沉静的灯光,草木竞相生长,带来窸窣的响动。
有风从园里穿过。
阮思音眯了眯眼,嗅到了泥土和草木的清新味道。
这味道,让她想起她老家的田地。
“我想回家了。”
阮思音忽地轻声喃喃着,有纷纭的记忆在脑海里浮现。
她莫名很想念泥土和草木味道充斥的老家土地,想念晚风拂来的夏夜,她更想念——
在地里给她种过甜瓜,在夏夜里给她打过蒲扇的小老太。
叶朵和阮思音站的很近。
她听见了阮思音的呢喃,也察觉到了阮思音有些低落的情绪。
她故作轻松的笑笑,去晃阮思音的手。
“音音,你要是回家了,还怎么找你的月亮哥哥?”
阮思音有个心心念念的月亮哥哥。
在十岁那年,她在地里干活时,被人不小心推了下。
当时地里正好有台切草机在运行。
她跌过去,被切断了手。
被切断手的痛苦,她现在已经记不大清了。大脑对于痛苦的保护机制,往往体现在遗忘上。
她忘了那会儿的痛苦,她只记得,医院走廊的椅子,又冰又硬。
走廊上的灯,是惨白的。
小老太带着从村里东拼西凑,也只凑来的几百块,站在缴费窗口前,焦急的求着医院给她赊账。
医院让先她交两万块钱。
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的小老太,急得直跺脚,她脚上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一只。
小老太太没发现自己掉了鞋子,她还在苦苦哀求着医院赊账。
不远处的小思音,握着自己的断手,孤零零的坐在椅子上。
她伤口处包了纱布,白色的纱布言被血给浸透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伤,又抬头看看奶奶。
有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小思音又哭了。
这次,她的哭,不止因为手很疼,她的心里也疼疼的。
她一直是个乖孩子,奶奶曾经带她坐火车去接爸爸妈妈骨灰的时候,跟她说过,在外头人多的地方,不能哭闹,不能吵到别人。
所以,她连哭,都是憋着声音的。
她睁着双杏仁般的圆眼睛,乌润的瞳仁泡着泪水,巴掌大的乖软小脸,透着让人一眼心颤的可怜气儿。
有人路过,瞥见她,脸上流露出些不忍的神色。
但没人管她。
在医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可怜的人。
小思音安静的掉着眼泪,掉了好一会儿。
她当时只顾着看奶奶,完全没注意到几步远外,有个穿着白色衬衫,五官深邃精致到宛若从中世纪画里走出来的少年,一直在看她。
少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看着小思音掉眼泪,看着小思音努力憋住哭声。
就在小思音眼睛红红,鼻头也红红的想要起身,去找奶奶,让奶奶带她回家时,少年走了过来。
他迈过惨白的灯光,走近,垂眸。
“你的手能接上。”
他说:“你不用哭的这么伤心。”
小思音吸吸鼻子,摇了摇头,她一摇头,圆滚滚的泪珠又坠了下来,摔开晶莹的碎光。
“接不上了。”
小思音抬起湿漉漉的脸蛋,对着面前好看的哥哥,小声哭道:“哥哥,我们家里没有钱。”
“我要没有手了。”
小思音说完,又抹了一下眼泪。
她想想自己以后没有手的生活,恐惧又惶然。
可即便心头溢满恐惧,此刻,她还是乖极了。
她对着站在她面前的哥哥,又乖又礼貌的请求道:“哥哥,请你让一让,我要去找奶奶,我要回家了。”
少年没有让开路。
他的目光落在小思音湿湿的脸蛋上,还有渗着血的手上。
他开了口:“我有钱。”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小思音睁大了眼睛。
“我会保住你的手。”
医院里喧嚣的声音,晃动的人影,在顷刻间,像是飘出了窗外,飘进了外头的黑夜。
小思音的眼睛里,一时间只剩下了面前的哥哥。
她的耳朵里,也只有这个哥哥清冷好听的声音。
她张张嘴,想说话。
哥哥没等她开口,就转过身,径直走向了还在缴费窗口前闹的小老太。
那个本该秋收的时节,小思音住进了市里大医院的病房。
她接上了她的手。
她也认识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
哥哥的手臂上,有一个月牙似的胎记。
所以,小思音在心里,偷偷叫他月亮哥哥。
她跟月亮哥哥在医院里,一共说了十三次话,一起吃过五次东西,他们还在院子里,一块晒了三次太阳。
哥哥是来陪妈妈住院的。
当十月底的风又翻起院子里的落叶,小思音找遍了医院所有的病房,都没再找到哥哥。
她的月亮哥哥,离开了。
后来随着光阴流转,年年月月,孩童时期很多记忆开始模糊。
小思音的月亮哥哥,却在她的印象里,愈发深刻鲜明。
她不知道哥哥的名字,她那时也只“哥哥”“哥哥”的叫。
她唯一知道的是,哥哥的家在江城。
他回江城了。
“好难找啊。”
从旧事中回过神来的阮思音,看着满园的好景色,也没了赏看的兴致,她咕哝道:“早知道这么难找,当初我就该问个地址名字的。”
叶朵笑她:“谁让你那会儿不问。”
阮思音也后悔。
可惜,她后悔也晚了。
叶朵看她小脸沮丧,笑着拉起她,大步往前走。
“好啦,别想你的月亮哥哥了,我听到了水声,这里可能有豪华泳池!我要去见识见识!”
叶朵穿着细跟的高跟鞋,在鹅卵石铺的小道上,健步如飞。
阮思音被她拉的直踉跄。
“朵朵,慢点!”
阮思音轻呼着,在被拉着走了一阵后,一直没减速的叶朵,不知怎么的,骤然停住步子。
阮思音:“!”
阮思音差点撞她身上。
就在阮思音要开口控诉时,叶朵像是特工化身似的,抬起手,稳准快的捂住了她的嘴,并把她带到了一旁的草木后面。
“嘘。”
叶朵压低声音,提醒道:“前面泳池边上,有人。”
有人在,不是件稀罕事。
但让叶朵觉醒吃瓜之魂的是,在泳池边上的人是傅铃,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傅铃穿着清凉,妆容精致,她拿着杯酒,正跟轮椅上的男人搭话。
叶朵和阮思音站的位置,离他们很近。
两个人可以清晰的听见傅铃的声音。
傅铃平时经常直播带货,说话说的太多,音色受了损,听起来很沙哑。
但这会儿,她的声音跟平常明显不一样。
“江总,我是清清的好朋友,傅铃。”
“清清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散心,她不太放心,所以让我来陪陪你。”
傅铃刻意放柔了嗓音,她的身子也在往前靠近着。
这样撩人的画面,很容易便引人意动。
可坐在轮椅上的江裴,却只冷冷地看着傅铃,不为所动。
江裴没说出一个驱赶的字眼。
但他冰冷的视线,还有浑身所散发的威慑感,都让弯腰接近的傅铃,硬生生僵了身子。
傅铃不止身子僵了僵,她的手也有点抖。
在起身的瞬间,她嘴角勉强扯出了一个笑,手却不受控地晃了下酒杯。
酒杯里的液体洒出来了一点。
好死不死,刚好溅上江裴白色的衬衫。
江裴那张清冷矜贵的俊脸,肉眼可见的沉了沉。
他微微垂眸,卷起红酒浸湿的袖口,露出半截肌肉分明的小臂。
傅铃心头发颤。
她听江清说过,江裴有洁癖,还有强迫症。
这会儿要不是自己还在,恐怕江裴已经把这件衬衫都给脱了丢掉了。
她咬咬唇,几乎是硬着头皮道歉:“江总,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过来找你,其实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陪你待会儿。”
“两年前,我就见过你……”
傅铃不敢看江裴的眼睛,她死死攥着手指,表白表的磕磕绊绊。
在不远处躲着看的叶朵,啧了一声:“傅铃这谎扯的,是真离谱。”
都在一个圈子里混,谁不知道,傅铃这两年就没缺过男友。
叶朵看不清轮椅上男人的面容,她只能瞧个侧脸。
单是从侧脸来看,这男人长得比她认识的娱乐圈男星还要好看。
“江总……这人好像是继承了江家的,长子江裴。”
叶朵在琢磨男人的身份,她琢磨的用心,丝毫没注意到,站在她身旁的阮思音,目光正直愣愣地盯着江裴的胳膊。
刚才江裴卷衣袖的时候,阮思音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点红痕。
红痕像是个小月亮。
小月亮的胎记。
阮思音还想看清,但这距离虽然不远,却也实在不好分辨胳膊上的痕迹。
她本能地往前走了两步。
正要再走,池子边的江裴,也转了轮椅。
江裴的椅轮随着离开,发出嘎吱的滑动声。
告白还没结束的傅铃,压着对江裴的惧意,几步追上来:“江总,等等!”
她急声说道:“江总,我喜欢了你两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
“不能,让开。”
江裴冷硬的俊脸上,划过一抹不耐。
他操控着轮椅,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傅铃。
傅铃此刻怕他怕的要命,却又更怕他就这么走了!
今晚这个机会,是江清给她安排的,如果她错过了……
怕是就没有下一次了。
不想失去机会的傅铃,心下一横,手按到了轮椅上。
江裴的轮椅,在扶手边有几个操控键。
傅铃不知道碰到了哪个,只见轮椅骤然一滑。
千钧一发之际,坐在轮椅上的江裴,反应极快地要伸腿稳住。
但就在他即将伸腿的刹那,他眼角余光扫到了矮丛林里的人影。
一瞬间,他脑海里骤然浮出一个念头——
有人在监视他?
他眼底沉沉,对监视他的人的身份,冒出好几个猜测。
他一边猜测着,一边收回了要伸出去稳住轮椅的脚。
泳池猛地响起哗啦的水声。
池水溅出来,如炸开的剔透的大朵的花。
叶朵震惊到差点叫出声。
在她的视角里,赫然傅铃这个彪玩意儿,告个白,把人给告水里了!
就在叶朵还在震惊时,她身旁的阮思音,已经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她跑的很快,雪白的长裙被风吹动,飞旋着张开。
很快,又是一声哗啦响动。
阮思音跳下了水,裙裾铺开在水面,紧跟着又贴到她的身上。
她顾不得裙子,她两条细细的胳膊,用力抱住了水里的江裴。
她抱着江裴浮出水面,在江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低头,先看起了江裴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