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这个名字并不常见。
但是再罕见, 凝辛夷的确也从未将与自己同行了一路的平妖监监使玄衣,与自己认识的谢玄衣联系在一起。
因为天下谢姓世家那么多,可谢玄衣的谢, 是扶风谢氏的谢。
理应在三年前一夕灭门,如今只活下来了一个谢晏兮的那个谢。
凝辛夷仔细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险些就要开瞳术确认这张脸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亦或是什么易容术,一直盯到谢玄衣实在难以承受这样灼灼的目光,自己开口。
“阿橘,是我。”
这世上知道她乳名的人并不多。
谢玄衣的确是其中一个。
凝辛夷神色变幻片刻, 终于收了掌心缭绕的婆娑密纹, 移开金钗, 后退几步, 将钗尖端的蒙脸黑布递了回去。
然后欲言又止了许久, 才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既然也活着, 为何不回谢府,反而入了平妖监?”
谢玄衣眸光微黯,张口欲言,却又咽了回去。
显然是这其中苦衷难以言表, 过去三年种种, 杂乱无序, 苦不堪言,否则又怎会让过去飞扬肆意的谢家二公子洗去所有浮华,变成了如今沉默寡言的模样。
“说来话长,先不提我。”谢玄衣终是艰涩道:“倒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凝辛夷沉吟片刻:“不然我还是给你封个口吧。”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对视一眼, 显然都想起了一些旧时的回忆,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终于消散许多。
但凝辛夷依然不算完全放心:“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谢玄衣脸上有了显而易见的茫然:“不然还有什么事……”
说到这里,他也反应过来:“你落入幻境的事情,我保证与我无关。我当时想要去救你,但我……我大哥他离你更近,先行了一步,为了不暴露我的身份,所以他才让元勘和满庭看住我和祈年。”
这也合理。
但凝辛夷还是问道:“会是程监使吗?”
“我与祈年相识两年有余,他为人古板严正,常常不知变通,墨守成规,还是平妖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谢玄衣摇头道:“更何况,以他的修为……理应也做不到。”
凝辛夷想了想,又问:“那以你的修为呢?能做到吗?”
谢玄衣抬眼看她:“阿橘,你是不相信我的话,还是真的想要问问我如今是什么修为?”
时隔这么多年未见,年少时的朋友再见面,笑容的背后,却到底隔着一层猜忌和不信任。再随着谢玄衣的这个问题,将蒙在上面的那一层遮羞布毫不留情地撕开。
凝辛夷却笑了起来:“谢玄衣,我且问你,你相信我吗?”
这次轮到谢玄衣不说话了。
半晌,他才别过头,有些闷闷地开口:“我距离合道化元,还差一点。”
像是拧着什么劲,谢玄衣又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若你不信,可以用洞渊之瞳来问我。”
他想说,无论如何,他怎么可能害她分毫,但更不可能将她困入那样的环境。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凝辛夷笑意更深,她歪头看他:“我也想,可我没有力气啦。”
谢玄衣下意识道:“那你还……”
但他旋即又有些讷讷地闭了嘴。
他已经知道,这不该是他应当探听的事情。
晨风卷起地面的尘埃,枯叶都已经成灰,万物寂灭凋零,谢玄衣看着以黑衣笼罩身形的少女,眼神深深,却到底终究闭了闭眼。
“我要走了。”他说:“阿橘,保重。”
又解下腰牌递过去:“若有需要,可以去平妖监找我。我虽然如今……但或许尚且还有点用。”
竟是平妖监的腰牌。
凝辛夷没有接:“你给了我,你自己用什么?”
谢玄衣低声道:“无妨。我只是想,既然你出现在这里,这腰牌说不定会用得到。”
平妖监的腰牌,自然不仅仅是能够自证身份这么简单。且不论如程祈年方才那样,通过腰牌去寻周遭的洗心耳,还能震慑妖鬼,寻觅妖气。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在最危急的时候,能保腰牌主人一命。
但凝辛夷还是没接。
谢玄衣近乎执拗地举着那块无数人视作珍宝的腰牌,大有如果凝辛夷不想要,他就把腰牌扔掉的架势。
凝辛夷终是叹了口气,接了过来:“就当我替你保管吧。”
谢玄衣这才收了手,很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转身便走。
“对了,有件事情我还是直接问你比较好。”凝辛夷突然出声叫住他。
谢玄衣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我从未来过扶风郡,从未见过你大哥,也无从求证,所以只能问你。”凝辛夷立于高处,直直看向他:“谢晏兮真的是你的大哥吗?”
如果是过去的谢玄衣,可能会嬉皮笑脸地说,怎么,你看上我大哥了?可惜他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劝你不要打他的主意了。
但如今的谢玄衣,已经会在听到一句话时,先去分析这话背后潜藏的意思。
所以谢玄衣在短暂的怔忡后,终是睁大了眼,有了显而易见的错愕:“所以最终嫁入谢府,履行婚约的人……是你?!”
“很意外吗?”凝辛夷露出一抹不以为意的轻笑:“倒也不算我爹不守信。毕竟那一纸婚约落字之时,上面只写了凝氏女,并未写是嫡女,亦或是庶女。”
她摊了摊手:“时过境迁,谁又能想到,洁身自好绝不纳妾的凝府里,会多了一个凝三?”
谢玄衣久久不语,眼底神色晦涩难明。
如果是过去的简单通透如一张白纸的谢玄衣,凝辛夷都不需要他开口回答,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可现在,凝辛夷不用洞渊之瞳,就只能静静地等一个答案。
昔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小公子,已经不复存在。
良久,谢玄衣才落下一个字。
“是。”他又重复一遍,垂眼掩去其中情绪:“他的确是我大哥。虽然我无法向你言明为何我们不一起回谢府……”
“不用解释。”凝辛夷轻声打断他:“无法言明,我便不问。况且,虽不知正确与否,我或许也能猜到一二。”
谢玄衣到底弯了弯唇。
他自然知道,在神都声名狼藉,在众人心中跋扈蠢笨的废人凝三小姐,实际上与传言截然相反。
便如此前,他的脑子还没剑快,甚至还没在梳理此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凝辛夷便已经将白沙堤这一切的前因后果猜了个七七八八,出声提醒他们快点退开。
凝辛夷看了他片刻,风将她的兜帽吹开,天光落在她的脸上,露出了一张素净却依然娇美的脸。
“谢玄衣。”她突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连名带姓。
一声清脆。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
久到谢玄衣几乎有些恍惚,好似站在高处的少女依然是彼时偷溜进三清观、却依然张扬的模样。
那时依稀也是这样一个冷秋,她穿着薄藤紫色的衣裙,一张小脸被白兔毛簇拥着,也是这样站在高处,笑吟吟地看向他,高声喊他的名字,说上次他带给她的那几本书很有意思,下次从他师父那儿多偷几本来给她看。
谢玄衣皱着脸,不是非常情愿:“我师父的书阁也不是我想进就能进的,而且那些书的位置都很有讲究,我被发现了怎么办!”
凝辛夷想了想:“那你想想办法,不要被抓住,把书放回去的时候,也小心一点咯。”
见谢玄衣还拉拢着脸,凝辛夷于是道:“这样好了,若是你被抓住了,就说是我威胁你的。”
谢玄衣:“……”
谢玄衣无奈极了:“凝辛夷,你是不知道自己三清断绝吗?你一个凡体之人,要怎么威胁我?这话说出去谁信?”
凝辛夷露出一抹诧色,然后笑出声来:“谢玄衣,你是不是傻。你觉得我在三清观至今都没有被抓住,是因为我运气好吗?”
谢玄衣露出了一个“难道不是吗”的表情,然后才在凝辛夷逐渐匪夷所思的目光里,十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但不等他有什么反应,下一刻,凝辛夷已经托腮看向他:“现在你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我要想想办法封个口。”
谢玄衣:“!!!”
这是在威胁他吗!
他谢二这辈子都还没被威胁过呢!
但一想到威胁他的,是比他还要臭名彰著作风离谱的凝三小姐,谢玄衣又奇妙地觉得,这一切倒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少女果然很快想到了办法:“有了,如果你出卖我,我就去告诉你师父,你和我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谢玄衣:“……”
年幼的谢玄衣第一次知道,有人可以将这两个词毫无障碍地安在自己身上,表情还颇为自豪。
她一脸被抓住了也无所谓的有恃无恐,神态与传闻中的飞扬跋扈的确并无区别,可她的眼瞳却极黑也极清澈,像是能一眼看透人心。
就像此刻。
她眨了眨眼,那双眼像是没有经过任何岁月,与往昔无异:“不过,你大哥并未见过我与我阿姐,我暂且是顶着我阿姐的名头嫁过来的。”
凝辛夷边说,边双手合十,那枚谢玄衣的腰牌被她恰好置于掌心。她看似请求,实则威胁道:“所以可以请你不要出卖我吗?如果你出卖我,我就去告诉整个平妖监的人,你姓谢。”
昔时的身影与面前缓缓重叠,在他心底的烙印上再加深一层。
谢玄衣对上凝辛夷的眼睛:“我可以不说,但我大哥也不是傻子。”
凝辛夷认真点头:“我会努力多瞒一瞒的。”
见她没有更多要说的了,谢玄衣最后深深看她一眼,扭头要走。
那些许久都没有出现在他脑海里过的记忆恍恍惚惚,他的眼瞳里都还落着往昔的光。
但他很快就从沉湎的记忆中回过神来。
因为凝辛夷在他转过身,要迈步时,在他背后轻声道:“节哀。”
刹那间,所有一切回忆如被洪流洗刷褪色,他像是惊醒过来。
他已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谢玄衣,而是如今平妖监平平无奇没有姓氏的捉妖师玄衣。
他闭了闭眼,重新将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虚幻身形,沉入阴影之中。
却不知道他走后,凝辛夷还看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静静看了许久。
她收敛了脸上所有的神色,神色淡淡,难辨情绪。
她想过许多可能,唯独没想到,这位监使大人居然是谢玄衣。
凝辛夷低头看向掌心的腰牌,用三清之气谨慎包裹了一层,才放进了三千婆娑铃里。
谢玄衣刚刚说的话,她最多只相信了一半。或许谢玄衣本意并非要骗她,但很多事情,不知情本身,也是一种欺骗。
凝辛夷一直等到自己的感知里,没有了谢玄衣的身影,这才敛眉扬手。
她的手指抹过腕间的三千婆娑铃。
再抬手,她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柄伞。
那是一柄如同初生婴儿般纯净的白伞,连握在她掌心的伞柄与撑起伞面的伞骨都是不染纤尘的白。
凝辛夷将撑伞的手高举起来,摊开掌心。
那柄撑开的伞开始在她的掌心旋转,无数条白色的流苏从伞面边缘垂落下来,逐渐随着旋转重新飞扬起来,在半空化作千万条动线。
日光渐盛,那本应薄透的伞面却好似无法被照透、甚至无法被照耀的白玉石面,随着伞面不断加快的旋转,连投落地面的影子都开始变淡。
凝辛夷另一只手掐诀,并指落于额前,闭上了眼。
无数纯白的纸蝴蝶从伞面幻化出来,顺着风的方向飞去四周,有的停驻地面,有的飘落半空,也有的振翅,飞往目光所不能及的更远处。
一只蝴蝶的振翅不会有任何声音。
但这么多蝴蝶,便汇聚成了一片汪洋般的蝶海。
蝶海淹没白沙堤,再涌向更远的彼方,比目之所及还要更远一些。
白纸蝴蝶又被称为忘忧蝴蝶。
凝辛夷手中这柄洗心耳专用的白伞,自然也叫忘忧伞。
忘忧,忘怖,忘一切苦。
金色为忧,红色为怖,黑色为苦。
蝴蝶所落之处,会带走一切忧怖苦闷。
蝶翼震颤,落于万物。
然而落在白沙堤的那些忘忧蝴蝶的蝶翼始终纯白如初。
渺无生息之地,自然无忧也无怖。
蝶翼舒展,飞往更远方。
重新匿于阴影之中的玄衣有些怔然地看着那些翻飞的白纸蝴蝶。阳光耀眼,几乎要将蝴蝶的蝶翼照耀成有些透明的金璀,好似易碎的琉璃。
他知道,只要自己收敛三清之气,伸出手来,让那些蝴蝶落在自己身上,他便可忘忧忘怖,再忘记所有一切的苦难。
可是他不能。
所以他只能静默的凝立在阴影之中,近乎痴迷地盯着那些蝴蝶从他眼前掠过,飞向更远的地方。
再远一些的地方,谢晏兮早已翻身上马,但在这一刻,他似有所感,倏而勒马,折身去看,却见那片白纸蝴蝶已如烂漫山花,开遍整个白沙堤。
他神色淡淡,目光仿佛要穿透风扬的尘埃,落在无尽远方。
他目力极好,自然也能一眼看到,那些山花落处,终有一处,蝶翼沾色,变成了千万白纸蝴蝶中不起眼、也是最醒目的一点金红染黑。
谢晏兮倏而掉头。
元勘和满庭一个急刹,落来惊疑不定的目光:“师兄?!”
“你们先走。”瞬息之间,他已经做出决断:“不要停,无论背后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