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屋檐下的男人骨相极优越, 饶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难掩他的风姿灼灼。听到这边的声响,男人侧头, 扫来不轻不重的一眼。
凝辛夷是见过这位谢家家主的。
非常非常远的一眼。
她甚至不是很确定自己那时究竟几岁。
——她八岁以前的记忆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纱, 什么也想不起来。据她爹凝茂宏说, 是她幼时顽劣,跌入了东序书院的冬日长湖中磕到了头, 还被邪祟入了体, 虽然被及时赶到的菩虚子道君救了下来,却落了病根,失去了那之前的所有记忆。
从那以后, 凝辛夷对自己的记忆就一直有一种不确定感。
像是失去了最远处的根,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再怎么确定,也总是带着一种雾里看花的不真实感。
至于现在,她的记忆比之前还要更加琐碎断续。不仅八岁之前的毫无印象,还多了需要溯回的有关前世的记忆。
两厢叠加起来,凝辛夷时而觉得自己所行的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巨大的、不确定的泡沫之上, 只要自己踩错一步,泡沫便会如美梦一样,“啪”地一声,彻底破碎。
所以她才想要多接近自己的记忆一些,哪怕是虚芥影魅传来的这样一条不知从何而起的信息,她也还是踏上了这一程白沙堤的平妖之旅。
谢尽崖与凝辛夷记忆中的样子并没有太大区别。
定下婚约后,谢家与凝家之间自然而然多了许多往来,这些事情不会特意避开凝辛夷,却也绝非她所能触及和知道的范围, 一应都是由阿姐凝玉娆经手。
阿姐长她两岁,看起来已然成熟稳重许多,但面对浩瀚如山的账本和文书,难免也会轻轻叹气。
见到谢尽崖的那一日,应是大雪漫天的一个午后。她照例在午睡后去寻阿姐,想要与她分享自己新寻到的食补药方。阿姐近来操劳许多,劳累疲惫,是应当好好补补,偏偏她胃浅又挑嘴,小厨房换了许多办法,也没能让阿姐多吃两口。
凝辛夷揣着自己抄好的药方穿过回廊,远远已经看到了阿姐的院门,却已经有另一队人踏雪抬轿而来,为首的是日常跟在爹身前的大管家。
大管家躬身相请,凝玉娆面沉如水,不言不语,就这样上了软轿。
凝辛夷悄悄缀在后面。
凝府前院不许女眷踏入,但凝辛夷并不少来,府中众人对她多有忽略,看护她的仆妇偷懒打盹时,她实在无聊,早就将凝府的每个角落都踏遍,对于哪里能藏下她的身影实在是了如指掌。
——当然,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她之所以可以不被察觉,并非是仆妇真的偷懒至此,也不是因为凝府的护卫如此懈怠,而是因为她的每一步,踩的都是鬼咒师的匿影鬼踪,岂能轻易被察觉。
就这样一路到了凝茂宏书房外的水榭旁,落雪纷纷,有人为身前器宇轩昂的男人撑了一柄巨大的黑伞,那人垂眸看向面前的落轿,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不必拘礼,我此番来,是有事相商。茂宏兄说这些事务平素都是玉娆小姐经手,所以才请了你来。”
又一道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是凝茂宏:“尽崖兄,何必对家中后辈如此客气。天寒路远,快快请进。”
几道身影一并消失在门扉之后,凝辛夷没了热闹看,自然也就揣着那张药方溜溜达达地回去了。
那一年的冬日,在她的记忆里极冷,冷到房间里架了许多炭盆,她也还是在打寒颤。
……等等。
凝辛夷思绪收拢。
为什么那些明明在她的记忆中已经模糊的画面,会突然在此刻如此清晰地浮凸出来?
她用金钗戳进掌心,确认有尖锐的疼痛传来,灵台尚且清明,却依然狐疑自己方才突如其来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谢尽崖的目光落在向自己跑来的小女孩身上,笑容温和,他俯身将她抱了起来,任凭小女孩一把圈住他的脖子。
等他从阴影中走出,凝辛夷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谢家人容貌多出众。
这一点,便是谢家人久不居神都,但在神都的贵女圈子里,也广为流传。
彼时凝辛夷在听那些神都贵女们提及自家阿姐的婚约时,议论最多的,也是谢家公子们的姿容绝世,自然也有人会提及谢家家主谢尽崖。
贵女们口无遮拦,凝辛夷便是坐在角落,也被迫听了一耳朵的八卦。
多是上一辈的,与这位谢家家主谢尽崖有关的风流韵事。
譬如哪位如今已经嫁做人妇的姨母,当年只是惊鸿一眼,便为彼时的谢尽崖茶饭不思,心绪难平,非君不嫁。可惜当年还是谢大公子的谢尽崖英年早婚,家风清正,硬是断了一众少女们的念想。
白沙堤的风吹起谢尽崖的额发,他早已过而立之年,风姿却丝毫不减,一双桃花眼带着温润的笑,看向曼丽女子时,便像是将天下所有的深情都尽数给了眼前一人。
见惯花花世界的神都贵女尚且不能抵御这样的一双眼,更不必说如此偏安一隅的村落少女了。
“阿随。”谢尽崖向面前的女子伸出手:“明日祭祖,你和阿朝也随我去吧。”
阿随露出愕然之色:“我?”
她后退半步,连连摆手:“不,我不去。”
谢尽崖静静看她,半晌,笑了一声:“真的不去?”
阿随摇头。
谢尽崖又道:“我希望你去。”
阿随仍是坚持:“你答应过我的,要让阿朝自由自在长大,我不必祭拜,她也不必上族谱,只要你心里有我们……”
后面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凝辛夷却盯着谢尽崖的眼瞳,总觉得他这话说得,别有深意。
耳畔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变得比此前更响,凝辛夷一个恍神,只听到谢尽崖的声音有些虚幻地响起。
——“我给过你机会了。”
他低眉对着面前的阿随,声音轻缓地说出这句话。
然而这句话却仿佛在空中回荡,悬浮,再次落下时,已经褪去了其中所有的温度,变成了彻骨透体的冰冷。
天色骤暗。
无数火把长明,从白木板桥下蜿蜒而上,将整个白沙堤照亮若白昼。
扶风谢家上下数百人皆着白衣立于此,低眉垂眸,一张张面容明明当被手中的火把照亮,落在凝辛夷眼中,却是一片看不透的模糊。
这一场浩大的祭祖,已经到了尾声。
谢尽崖屏退所有人,一人跪在白沙祖坟墓冢之中。
“一切因果,落于我身。”他沉默许久,在一片死寂的空旷中,倏而开口。
随着他这句话,供奉于灵位之前的长明灯火如被浩风吹过,摇曳扑朔,将他跪在那里的影子拖长,带出隐约呜咽悲泣!
那样的风声与恸哭在幽深墓冢之中回荡,似先祖悲鸣,却也如妖鬼肆虐,让人脊背生寒。
但谢尽崖跪在那里的身影,却始终岿然不动。
许久,他长长一拜,额头贴在冰冷地面,像是某种最后的隐秘忏悔。
风卷起他的发,发丝贴在他俊美的脸上,那张惹得神都与南地无数女子疯狂的面容上却带了疯狂和决然之色。
然后,谢尽崖起身,回眸。
他的目光似是穿透墓冢入口的微光,穿过族人们高举的火把,长白木板桥,最后落在遥遥某处自己的血脉上,不忍却冰冷。
“我给过你机会了。”
谢尽崖的面容变得虚幻。
彭侯汤腥腻的气味再次翻涌,祭祀的乐曲划破黑夜,火把绵延,最终落入火堆之中,成为了某种臆想中能够沟通阴阳的媒介。
火色蒸腾,高温让所有人本就不甚清晰的脸更加模糊扭曲。凝辛夷站在不会被火色照亮的黑暗之中,攥着始终让她保持清醒痛感的金钗,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她从谢尽崖身边走开,匿踪长袍拖曳在地,却不沾一点尘埃。
因为她已经明白,她行走的地方,是不知何人的记忆,又或者说,记忆幻境。
记忆是真的,幻境却是假的,所以她的巫草震荡不安,卦象缥缈不定。
她行走在白沙堤的长桥上,每一步都像是推移过了一天,抑或一个月,那些火焰在她身后交叠虚幻,行走过她身边的人们越来越少,孩童消失,所有人脸上的表情愈发行将就木,仿若烛火将灭,只差最后一缕微风。
一股带着尘埃腐朽的奇异甜香飘散,像是挣脱了之前彭侯汤腥气的压制,终于浮凸了出来。
香气越来越浓烈,铺天盖地,近似有了实体,每个钟鸣漏尽的村民头顶,都有了一缕袅袅的烟气升腾,像是逐渐弥散的生气,也像是即将被抽离的灵魂。
黑树开始坍塌。
曾经那般繁茂的树干一夕腐朽,妖力溃散,分崩离析。
凝辛夷一路从白木板桥曲折向下,最后一步落在地面时,白木板桥也在她身后如裂镜一般碎开。
是了,鼓妖也死了。
所以作为幻象存在的白木板桥,自然也应当碎裂。
人影,恸哭,妖气,血海。
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倒塌的记忆壁垒,交叠往复,坍塌重铸,似是要将她永远困在这一隅记忆之中。
也像是在指引她向前。
去看到最终的、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凝辛夷沉默良久,终于走到了树下,再俯身,将一只手按在了地面。
【瞳术·月瞳胧】
她的目光穿透层层泥土,落入地下。
这一刻,她甚至已经不太在乎,究竟是谁让她进入了这份记忆,让她来看这些。
因为她已经预感到自己即将看见什么。
土壤早已被血染湿,那些猩红厚重之下,有她亲手葬下的鬼鸟钩星的捉妖袋,阿朝还未腐朽的白毛绒发团,还有无数纵横的白骨。
白骨累累,曲折堆叠如山。
她终于在这一方记忆幻境中,看到了黑树里的白骨。,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