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日之目睁开的刹那, 天地失色。
遮天蔽日的妖气被冲刷,遮掩身形的青烟被吹散,三清之气浩荡如奔腾的海, 带着某种旷古的气息, 混着那一眼之中的威严和怒意,仿佛一柄要开山劈海的利斧, 重重砸下!
谢晏兮反应极快,虚影出现时便已经折身后撤, 退至昏迷不醒的元勘等人身前,撑剑起阵。
透金色的剑阵嗡鸣, 剑尖在地面摩擦出一声长长的刺耳, 他竟是连人带阵硬生生被逼退了数尺!
三清之气沸腾。
草花婆婆周身熊熊的妖火瞬息熄灭, 三清之气穿流过她的灵体, 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都彻底洗刷。
一切的不甘,怒意, 仇恨, 绝望……所有的情绪都被这一道太过纯粹的三清之气带走, 让她只剩下一具空茫不过的躯壳,回归最纯粹的本初。
那一片浩瀚的神鬼幻影携着三清之气, 还在向前。
草花婆婆被这样的威压重重碾在地面,她竭尽最后的力气,有些茫然地抬头。
却见自己根本不是这一击的终点,三清之气不过是恰好擦过了她的身边, 旋即便带着那凶煞威严的虚影泱泱而去!
直至天穹。
一声沉闷的碎裂。
竭尽白沙堤之力而聚成的天地棺椁,本应沉沉盖棺。
但此刻,那分明只剩下最后一线就将彻底合闭的棺椁,被凝辛夷以这样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 硬生生冲破开来!
立于三清之气中央的少女已经力竭,她挽起的发完全披散开来,没有人会在意此刻她的脸上有多少泥沙污渍,她的五官究竟是妍丽还是平庸。站在那里的,分明是满身三清浩然气,身上还残留着亘古原始与缥缈的神鬼化身。
她有些艰难地慢慢垂手,唇角渗出血,再忍不住吐出一口在地面,咳嗽一声,却笑了起来。
她说天地无人可困她,便说到做到。
清晨的光铺洒下来,穿过被她劈开的天地棺椁,不偏不倚打在她的身上,她虽狼狈至极,却也极尽耀目。
凝辛夷抬头看了一眼天穹,强撑到现在,她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但她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没做。
她来这里的目的。
凝辛夷抬手,在眉间用血轻轻一点。
【鬼咒瞳术·千嶂】
刹那间,天地褪色,神魂抽离,千重山嶂环绕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空间,将草花婆婆困入其中。
谢晏兮持剑,微微拧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面前的黑袍少女分明还站在那里,他却觉得她的气息有那么一瞬,突然变得虚幻。
凝辛夷的神魂之体自鬼咒瞳术构成的千嶂世界中走来,直至站在草花婆婆面前。
草花婆婆的灵体燃烧,神魂却还是完整的,她有些愕然地环顾四周,确信这里真的是一方神魂世界后,才惊疑不定地看向面前的少女。
“你究竟是谁?”
一个普通的外乡人,真的能做到这些吗?
或者说,能做到这些的捉妖师,会甘心只做一个普通的外乡人吗?
凝辛夷站在她面前,弯了弯唇,眼瞳分明:“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我要这天地开,便无人能困我。白沙堤的一切本与我无关,我不想死在这里。只是我破开这里求生路,到底毁了你的所有心血和布置。”
天地棺椁已破,草花婆婆再也没有任何后手,闻言,她的神色有些行将就木的空洞,转而又露出一抹苦笑。
便听凝辛夷话锋一转,继续道:“虽然与我无关,但我答应你,从这里离开后,我会竭尽全力找出白沙堤这一切事情背后的真相和那一日行刑的凶手。活则见人,死则见尸,总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草花婆婆眼角微动,下意识想要反问什么,却已经被凝辛夷打断。
“我本可以不对你做任何保证,直接以洞渊之瞳摄魂来问你,但我没有。而你现在除了相信我,也没有任何别的选择和复仇的希望。”凝辛夷勾了勾唇角:“所以,接下来我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听到洞渊之瞳,草花婆婆倏而抬眼,她盯着凝辛夷看了许久,再想到她之前展露出来的本事,她已然确定了一件事。
“你是鬼咒师。”她盯着凝辛夷,终于松口:“既然是鬼咒师的承诺,我的确愿意相信一一。我可以答应你,但是,这样过渡使用瞳术,你不怕会变成瞎子吗?”
草花婆婆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带着恶意的微笑:“你们鬼咒师,不应该格外珍惜眼睛吗?”
凝辛夷没理她,她所剩的力气只够她维持一会儿鬼咒千嶂。她径直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你见过虚芥影魅吗?”
这四个字吐露的几乎同时,草花婆婆眼瞳一顿。
她像是要重新认识凝辛夷般打量她,然后才哑声道:“这才是你来白沙堤真正的目的吧。”
凝辛夷道:“看来,草花婆婆是见过。”
她竖起第一根手指:“那么,第一个问题,告诉我来找你的虚芥影魅有关的一切。它的主人是谁,告诉了你什么,要让你去做什么。”
草花婆婆“嗬嗬”笑了起来:“这可不算一个问题。”
凝辛夷并不恼,只静静等她回答。
草花婆婆整理思绪,道:“我与鼓妖同为一方妖神,一人守山墓,一人守山堤。神不见神,各享一方供奉,互不相干。我见到你对鼓妖做了什么,你既然见过它的记忆,应当知道,我的来历。”
“但鼓妖常年沉睡,我诞生的时间,比它第一次睁眼看到我要更早许多。所以它没见过的虚芥影魅,反而是我见过。”
“虚芥影魅,是去山墓里找谢家人的。”草花婆婆回忆道:“山有山界,我不入山界,它找谢家人做什么我不知道。但虚芥影魅留下的一样东西,我可以给你。”
凝辛夷没问是什么东西,只说了一声“好”,便继续竖起了第三根手指:“第三个问题,你知道什么是白骨生花吗?这四个字与你的本体黑树,有什么关系吗?”
这一次,草花婆婆思索了很久。
然后缓缓摇头。
“我乃木魅,自天地草木而出,接受人间供奉成妖神,虽如今背弃天地,将要灰飞烟灭,但在这一次之前,我的手上,从未沾过人血。”她音色疲惫但笃定:“我的本体或许会生花,但与白骨无关。”
这种事情,草花婆婆没有必要说谎。凝辛夷的表情很平静,丝毫没有一无所获后的失望,她竖起第四根手指:“最后一个问题。两仪菩提大阵的阵眼真的在你身上吗?你有什么感觉吗?”
草花婆婆露出了一个真正的苦笑,她长叹一声:“自然是有的。这方天地的生之气息都在被大阵吸走,即便我不以天地棺椁大阵试图留下你们,白沙堤的村民们也活不长久。快则半载,慢则数年,这里终将成为真正凋零的不毛之地,与天地棺椁异曲同工。我为一方守护,实在不忍见到这样的结局,若非知道这里即将步入真正的大绝望,我又怎会行此险招。”
鬼咒瞳术构成了千嶂世界开始颤动,维持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是凝辛夷的极限。
草花婆婆看着即将坍塌的天地,知晓这或许便是自己所能看到的最后几眼世界,倏而开口:“鬼咒师姑娘,不要太相信你身边的这些人,要小心。”
话音落下,千嶂世界震颤碎裂,凝辛夷的神魂之体开始变得虚幻,不过瞬息,便已经彻底坍塌。
神魂归体。
天地棺椁也在坍塌。
顺着凝辛夷蛮力破开的那个裂隙,阵壁像是碎裂一样大块掉落下来,却在半空就消融无声。
越来越多的天光洒落白沙堤,这个漫长的黑夜终于迎来的天明。
凝辛夷那只一击劈开了天地棺椁的手也终于落了下来。
谢晏兮的目光遥遥落去。
如果他没看错,血早已从她的手臂淌落,连她的指缝都在渗血,而她的手里哪有什么能开天辟地的利斧,而是一抹有些精巧的璀金。
璀金被血染红,却依然能看清,那是一支已经断成了好几截的金钗。
金钗?
他心底莫名一顿。
来不及细想,凝辛夷的身躯已经摇晃了一下。
谢晏兮几乎是下意识地旋身上前,恰好赶在凝辛夷坠地之前,将她接住。
隔着布料感受到结实的臂膀,凝辛夷虽然力竭,手里却还是掐了一个杀诀,但旋即,她便看到了谢晏兮垂眸看她的眼睛。
他的眼瞳色浅,那双桃花眼里的笑意天然便被压下去几分,变得笑不达眼底,疏离冷淡且轻佻。可偏偏却又在这样近距离看一个人时,显得格外专注缱绻。
那个眼神……就像是要穿过她的皮相,看入她的骨髓。
仿佛他早就知道她是谁。
凝辛夷不是很能理解这样的眼神,但手上的杀诀到底松了一瞬,眼神却依然警惕。
是他确实总比其他人好一些。
可惜她实在没有过多的精力和谢晏兮周旋,只哑声开口,语带威胁:“我若死了,天地棺椁会重新起阵,此前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她最后的力气,只记得将手里多出来的那样东西收入了三千婆娑铃。
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谢晏兮盯着怀里的人看了好一会儿。
少女被泥泞沾染之外的肌肤莹白剔透,她对遮掩自己的容貌一事做得不遗余力,下手极狠,连眉毛上面都是大块的泥,将整张脸抹得算得上面目全非,的确看不出半分原本的模样。
她虽然闭上了眼,他却知道,翕动的睫毛下,是一双怎样的眸子。
黑白分明,狡黠,灵动,果决。
威胁他的时候,还带着一股鱼死网破的狠绝和防备。
就是和凝家那位大小姐素来的声名没什么关系。
谢晏兮掩住眼底的神色,抬手将她的兜帽捻起,遮住大半张脸,手指无意中触到了她的下颚,给他的指侧蹭了一抹轻灰。
他垂眸看了片刻,鬼使神差没有擦掉。
甚至没有将怀里的人放在地上,而是就这样抬头,看向了草花婆婆的方向。
“不必怪她,因果也不必落于她身。”他倏而开口,嗓音很淡:“纵使没有她破开这天地棺椁,你的计划也不能成真。”
草花婆婆愣了愣,看了眼谢晏兮怀中的身影,笑得古怪:“事已至此,自然是你说什么都对了。”
谢晏兮并不被她的冷嘲热讽激怒,道:“并非是我虚言,只是我方才便已经算出了你所说的那个破绽是什么。”
草花婆婆嗤笑一声,她灵体虚散,其实早就已经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只是脸上天然露出了一丝嘲弄。
直到谢晏兮掀起眼皮,眼瞳冷淡地扫去一眼,直言道:“我姓谢。”
这一次,她终于脸色骤变。,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