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林舒渐渐在日复一日中,学会了熟练的照顾一个因为生病而记忆模糊的老人,他生活规律且平静的可怕。
也再没和任何人提过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
仿佛他整个人都风平浪静。
林奶奶也早在半年前就被林舒从医院接回家里,他们在这半年时间里,到不少景色美丽的城市旅游,前几天回过乡下的老房子,奶奶甚至在老屋的门前种了一大片的玫瑰花,说要等明年春天发芽。
而林小展他们那个命途多舛的高三班级,在经历了火车站的怪物惊魂之后,倒是意外的激发了所有人的学习热情,最后考的都不错。
小展也深受影响,他在亲身体会了那么多现代科学难以解释的现象之后,决定选择物理学专业,如今已经成为了一名忙于学业的大一新生。用小展的原话来说,就是每天被“知识”折磨的欲生欲死,日渐脱发!也只有周日有时间能回家看看。
今天是周日的傍晚,一家人刚吃过饭,小展就背着书包回学校复习了,他明天还有随堂测试。
林舒默默的坐在奶奶的床边,手里拿着一小把剪刀,把刚买回来的几朵鲜嫩的玫瑰修剪枝条,插到旁边相框后的花瓶里。
老屋前种下的玫瑰,还要等一年才能开花。时间就是这么神奇的一种东西,它既在孕育生命的新生,又在催促生命的衰亡。玫瑰种子是这一端,林奶奶却是那一端,两边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于是林舒每天都会买新鲜的各色玫瑰,装点在奶奶的床头,以求稍稍拉近这种时间的距离。
夜晚的灯光柔和又宁静,林奶奶目光慈爱的看着林舒,她缓缓的将手伸出被子,搭在了林舒的手背上。
“奶奶?”林舒轻声问。
林奶奶的目光澄澈,不复以往病中的懵懂,“今天是几号了。”
林舒见奶奶的神志与思维仿佛清醒了,很高兴,“今天三月三十一号了。”
奶奶笑,“哦,明天就是愚人节啦,我和你爷爷就是在愚人节认识的。”
林舒把花插进花瓶,而后倚在床头,耐心听奶奶讲起从前。
“我呀,那天去参加一个舞会,你爷爷当时就是一个愣头青的大头兵,自从进场,就拘谨的一直跟在军门大人和张少帅身后。”
奶奶满眼带笑,“张少帅就急了,抬腿踹了他一脚,说:‘带你来是认识姑娘的,跟着我们有个屁用!’”
“于是你爷爷就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舞池旁边来回的转,也不好意思去找人搭讪。”
林舒拿起旁边柜子上的相框,里边是一张爷爷奶奶年轻时的合照,两人风华正茂,照片里的男人非常英俊。
“然后爷爷怎么办了呢?”
林奶奶捂嘴笑,伸出苍老的手,接过林舒手里的相框,她目光深远的看着那张老照片,似乎是透过它看着曾经那个时代,那个人。
“人生地不熟,他能怎么办。于是
我就提着裙子,跑到他跟前,递给他一杯红酒,说,我姓赵。你爷爷如蒙大赦,终于松了口气,开始磕磕巴巴的开始和我说话,然后。”
林舒好奇,“然后什么?”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一只玫瑰花,红着脸,很紧张的和我说。”
“赵小姐,能和我跳一支舞么。”
林舒就这样倚在床前,听奶奶温言软语的讲述了很久,每每说起她的爱人,她浑浊的眼中依然有光。
最后,奶奶抬手摸了摸林舒柔软的头发,眼神怜爱。
“小舒,如果你有喜欢的事,尽管去做,无论别人说什么。”
“如果有喜欢的人,更要努力抓紧,别轻易放开那个惊艳了自己时光的人,否则终此一生都难再得了。”
林舒闻言,身躯一颤,心里封堵上的口子终于在这个深夜中决堤。
他用整个秋与冬,望一场大雾,和他碎尽的念想。
奶奶看着林舒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渐渐被眼泪浸湿的被单,慈爱的抚慰着林舒。
“世上没有什么比做真实的自己更勇敢的事了。”
……
清晨,温暖的阳光跃过窗台,一路迈向卧室的床铺,匀洒于枕上整齐的一头白发周围。
老人手里拿着那张老照片,放在胸前,嘴角微微带着笑意的,在睡梦停止了呼吸。
她似乎终于穿过生死的距离,去和谁赴一场推迟的多年的舞会约定。
林舒流着眼泪,弯腰在奶奶的额头上轻轻落下最后一个吻。
哑声说:“晚安,赵小姐。”
——
在这个春季的末尾,林舒终于收拾行装,准备乘坐前往东阳站的列车。
他拖着行李箱,背着大背包,像一个登山客一般,坚定的踏上了寻找东山的路途。
赵构夫妻与小展在东阳车站前送别林舒,赵构夫妻俩自始至终也没有听林舒提起那个忽然消失的男人,两人也一直悬着心,他们总觉得这是个事儿,如今,这颗心也终于落了地。
赵构拍拍林舒的肩膀,“你放心,我们两口子会照顾好小展的。”
齐芳红着眼睛,从自己昂贵的名牌包里拿出一盒饺子,还有一袋子速食,“山上可没有吃的,拿着应个急。”
林舒感激,他一一和两人拥抱,此行他准备从东阳火车站一路往当初的荒山找,但是一切都是未知。
最后,小展过来狠狠的抱住他大哥,虽然流着眼泪,但却是笑着的。
小展说:“我已经长大了,哥,你去吧。”
我们都要开始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林舒拍了拍小展,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无奈笑着老生常谈,“好好学习。”
于是小展离别的悲伤一瞬间被实验与作业所支配,赌气的噘嘴,但最终还是说,“哥,你可要找到哥夫,别再像现在似的,整天失魂落魄的,我等着喝喜酒,要改口红包呢。”
林舒骂了
一句小混蛋(),然后两人安静的对视∷(),又再次拥抱,他们都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哥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说罢,林舒终于转身,背着行囊,朝郁郁葱葱的大山义无反顾的走去。
自从半年前的事件之后,这一片地域的山林整整被封禁了好几个月,直到官方彻底搜查一遍并确定没有危险,才开放。
林舒再次登上这一片土地,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凛凛的空气中带着草木的清香。春末夏初,万物复苏,到处是繁茂的生命,早已经不是从前那样的荒败。
他凭借着记忆中的地点寻找,一路停停走走,足足找了三天三夜,期间或不慎滚落山坑,或几度迷路,最后连饮用水也耗尽了。
但依旧找不到任何踪迹,哪里还有一丝雾气呢。
终于,林舒狼狈的倒在地上,在这荒野山林冷寂的清晨里,他无比想念那人温暖的胸膛与宽厚的手掌。
或许正如奶奶所说的一样,一生都难再得了。
林舒的口中干渴又苦涩,他伸手从怀中拿出那枚从东山带出来的玉佩,上边刻着的小狼笔触温润。
他闭着眼,紧握着玉佩侧脸贴着,细细感受着。寒来暑往之后,这仿佛是他与昆吾曾相伴过的最后见证了。
他忍不住,轻轻的吻着,一颗冷玉,便有了唇的温热。
林舒在绝望中虔诚的祈求:长生天上的狼神,您若能倾听到我的祈祷——请让我回到他的身边。
晨风轻卷,慈爱的拂过已经开始昏昏沉沉的林舒。
山林的尽头,在细微的晨光下,雾气丝丝缕缕的凝聚,直至渐渐漫卷开来。
林舒在半昏半醒间,耳边仿佛听到了一声悠悠的狼嗥,那声音凄厉又哀伤的回荡在崇山峻岭之间,是一只失偶的野兽。
林舒猛的惊醒,大喊一声:“昆吾!”
等他睁开眼,却见周身附近的山林早已经浓雾弥漫,林舒大喜过望,心中催发出了无限的勇气和动力,于是他整理行囊,继续起身前行。
越走,雾越浓,几乎已经看不清前路,周围渐渐开始悉悉索索的响,直到前路被阻,林舒伸手去试探,才发现前路遍布荆棘刺枝。
他这才想起,曾经的浓雾之中是多么的可怖,就连昆吾带着他都不能安然无恙的穿过。
但林舒已经横了心,他绝不退缩,于是伸着手臂拨开荆棘与枝蔓,硬生生要蹚出一条路来。
不过一会儿,他的身上就被割伤了好几处,一只脚因为陷进荆丛,不得已舍弃了被牢牢缠住的登山靴,
林舒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的踟躇前行,小腿处,刺破肌肤留下的血迹缓缓的汇聚成一条线,从脚踝流下,渐渐滴到地上。
这时,一根略显柔嫩的金色的藤蔓从土地中探出来,围在地上的血迹边,试探的靠了上去。
直到最后,尚且弱小的金藤颤抖着藤身,认出了这是另一半曾培育自己的血的味道。
林
() 舒早已经没有能力携带行李,此刻他孑然一身,只有朝前孤注一掷。
只是人力终究有限,就在他耗尽体力,半跪在荆棘丛前喘息着休憩时,四周传来“嘶嘶啦啦”的响动,一条藤蔓忽然缠上了他的小腿,并欢快的朝上,隔着衣服,温柔的轻抚林舒小腹上发热的纹路。
随后,只在顷刻间,荆棘与大雾朝两边破开,豁然让出一条坦途,露出森林原本的繁盛摸样。
鸟语花香,一条条藤蔓的树根起伏,仿佛大地的经络。
路的尽头,是磅礴辽阔的东山。
林舒的心脏“砰砰”的跳,他不顾一切的往前飞奔。
远处,一头巨狼满眼不可置信的从冰雪覆盖的山巅疾驰而来,一路抽筋拔骨,从一头巨兽迅速蜕变成一个魁伟英健的男人。
穿过重重阻隔,两人终于在草长莺飞的烂漫山坡上紧紧相拥。
雾林边,一只花斑大老虎撅着屁股吭哧吭哧的从树林里拖出行李箱,几只金丝猴拎出一个大登山包,甚至有一只半大的小白狼崽子,坐在树根边,嘴里哈哧哈哧的吐着舌头,头上还顶着林舒丢在半路的鞋。
一群小东西叽叽喳喳的,朝林舒欢快的叫着,族人们也从远处村庄的炊烟下激动的跑来迎接。
昆吾喘着粗气,隆起双臂高高的抱起林舒,抬起头由下至上的仰望着失而复得的伴侣。
林舒低头,双手托着男人的脸颊,两人炽热的目光缱绻的对视着。
最后林舒俯身下去,深深的亲吻他的爱人。
他不再焦虑未来,也不再遗憾过去,在东山灿烂的阳光中,他们彼此拥有。
他的心里住进了蓝天白云,山野美景,牛马羊群……还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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