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在街上找了一会儿,阿勒没找到,但是他的声音却意外的引来了阿勒家不远处的邻居,也是一个同阿勒一样高挑又好看的男人,他还带着一串小贝壳的项链。
只不过他并不懂得林舒的语言,他比比划划的给林舒解释了一通,林舒也听不懂。
最后,那人索性也不解释了,直接把林舒拉到自己家里,把林舒和自己家的孩子安置在一起,然后就去做饭给他们吃了。
林舒也知道人家是对自己好,怕自己饿着,便安静的坐了下来,边和孩子们咿咿呀呀的说话,边环顾四周。
这家很宽敞,又放置了不少的织布机,机杼上还有织了一半的布,林舒都不用仔细看,就知道,昆吾那条能“速干”的裤子,就是出于此处了。
他轻轻捏了一把小孩儿的脸蛋,把孩子逗笑之后,就起身,走到机杼边,低头去研究织法。这一仔细看,别说,看着很单薄的布料,织起来还挺复杂的呢,比他在什么博物馆之类的地方了解到的织布技术都复杂,经经纬纬错杂的线,叫人觉得眼花缭乱的。
况且,这么些天,他也见识到了昆吾那破裤子的好处,虽然丑是丑了点,但轻便,透气,保暖又耐磨,能速干,沾血也遇水就掉了,具备一切布料的优点。
林舒心想,看来是他先前走眼了,他觉得很普通的东西,应该是这个族群里非常优质的物品了,不然也不会给他们族长穿。
当然,他们族长也挺节俭,就穿一条大裤衩,连上衣的料子都省了。
林舒回头一看,得,就连人家这小孩儿好歹也是用这布料织了个大肚兜,遮的挺严实呢,甚至屁股底下还坐了一大片布料。
于是他就和小孩儿笑着说,“难怪你们族长就一条破裤衩子,看来都给你们省出来做尿垫子啦。”
林舒想着昆吾那破裤子,真是连个兜都没有,那个随性洒脱的款式,简称老头乐。
要不是他们族长大人的身材和脸好,已经到了披个破麻袋都让人眼前一亮,并且别具风格的地步,那就真是一场灾难。
林舒挠了挠头,甚至有给这家人改改款式的念头。
不过没一会儿,那人做好了饭,和林舒说了几句克烈话,便叉着腰站在门口,中气十足的喊了句话,也或许是个名字。
林舒被震的直掏耳朵,心想牛哇,比起狼嗥来也不差什么了。
那人话音刚落,林舒就听见远处依稀有一个人应了一声,门口的男人满意的点头,然后就去盛菜了。
等到一家人都洗完手,饭菜也端上桌之后,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就回来了,鬓角还有汗,看来刚才正在干活,听到喊声之后又匆忙赶回来。
男人一看林舒在自己家,好像还挺高兴,滴里嘟噜说了一通。
林舒听不懂,就只能笑,不过林舒观察,这人眼睛就是棕色的,是这个村镇大部分人的眸色,并没有同昆吾与摩厍那样,明显与其他人不同。
林舒在这温馨的家里吃了顿饭,心情稍稍缓和了些,并且看他们夫妻与孩子并没有什么异常,可见也不是出了什么大事,阿勒一家或许是出门了,毕竟打铁也得需要搬铁矿炼铁不是,也不难以理解吧。
饭菜很好吃,还有一股奇异的香味。
饭后,他们并没有让林舒走,反而留下了他。
原因也没别的,好像这里除了昆吾,所有人都致力于教林舒学克烈语。
于是,林舒就被他们整整留了一天,和他家刚学说话的小孩儿一起,一个词一个词的念,人家指着什么说一句,就要学一句。
说对了还会被奖励一枚小饼干,小孩儿开心的不得了,呲着还没长齐的豁牙子咔咔的乐。
最后,直到下午,他们才满意的放林舒回来,林舒学成归来,还拿回来一袋子的饼干奖励……
林舒放下饼干,躺在硬榻上休息,心里默默的想着事,他在走了好几家之后已经慢慢发现,这里真的没有女人,但却几乎家家都有孩子。
又开始不科学了。
背后的真相也非常明显,但是林舒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万一人家小孩儿领养的呢。
可是这茫茫大山,上哪领养这么多小孩儿去,况且,就刚才那家来看,小孩儿和干活回来的男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的呢,都不用做亲子鉴定,绝对亲爷俩!
且昆吾忽然离开了,这叫林舒心里乱糟糟的,而且现在脑袋也有点晕乎,困劲儿上来了,他心里还想,这不没黑天么。
不过四周静谧,那张高挂的弓又莫名的给人安全感,于是林舒眯着眯着,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林舒不知道做了什么梦,他浑身是汗,不过却醒不过来,而后在一声狼嗥声中,才骤然被惊醒。
林舒猛的坐起身,大口喘气,心脏也“砰砰”的剧烈跳动。
他松了松脖子上的扣子,下地去喝水。水壶中早就没水了,林舒便出门去水井里打水。
抬头看,外头夕阳赤红,天边翻滚着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熊熊滚滚间,像绵绵延延的血海一样。
水井在村中心,整村就这一口井,各家各户用水都要来提,现在天气凉爽又不晒,本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但不论是井边还是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打开了几家的门,里头也都是空的。
回头看去,整座村子被火烧云染的红艳艳,寂静。
林舒有些慌,他从小步渐渐迈着大步跑起来,直跑到村口,也不见人影。
他喊了几声,无人回应,倒是草原上有不少的动物,它们今日不知怎么的,都出来了,在河边林间站了一大群,都朝着一个方向凝神看,羚羊和虎豹站在一起,鹰与雀落在一枝,也静静的,谁也不打扰谁。
林舒也朝动物们望着的方向看,但只能看到浓密无际的赤红云幕。
马群也在附近驻足并仰头聆听注目,它们平时与村镇的人交流的多一些,感情也好,所以站的也更靠近村镇一边。
它们正凝神,就看到原本应该没有人的村里,慌张的跑出来一个人,还边跑边喊。
马儿们互相看了一眼,都问,这是哪个?谁认识。
只听咴溜溜几声,有的说见过他骑在“狼”的身上跑,有的说“狼”和他一起洗澡,有的说他挠痒痒挺好的,给“狼”挠完给我挠。
动物们心中的“狼”,就是指昆吾。
它们是最会凭借本能看透事物本质的,毕竟关乎生存,在他们眼中,昆吾压根就不是“人”,那是一头“狼”,所以住在狼巢就是理所应当了。
众马沟通完,一听这人评价还不错,就想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帮个忙什么的。
正好大黑马也从雪山上下来了,它从马群后方踱步过来,众马给它让路,这时黑马也看到了林舒。
大黑马正是当初林舒骑过的那一匹,它一般在雪山的半山峰呆着,只有昆吾需要的时候,才偶尔下山,上回机缘巧合也载了林舒,一人一马就认识了。
于是正在林舒不知所措的时候,大黑马便走了过来,到他眼前咴溜溜低低叫了几声,心道这节骨眼,不老老实实看着,你干什么呢。
林舒一见黑马来了,他喘匀了几口气,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慌乱,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得去找找昆吾,一定是出事了!
于是他认真的看着黑马的眼睛,拍了拍它的脖子,嘴里用昆吾的语调,说了一个名字。
“Ashina·kunwu”
黑马当即就一愣,听到名字的瞬间,低下头俯首表示臣服。
然后它又抬头看林舒,知道了他的意思,何时这个时候去找,还是有点危险的。
但是林舒很认真,眼神坚定又执着。
黑马只踌躇了一会儿,就跺了跺脚,矮下了背,让林舒坐了上来。
最后,林舒骑在黑马的背上,黑马咴溜溜的呼出一口气,朝着火烧云的方向飞驰而去。
草原上的众多动物就见,那一人一马,瞬间没入了林中,不见踪影。
——
林舒俯身在马背上,只觉得所过之处,都安静极了,仿佛整座东山都在静默的等待。
夕阳渐渐低垂,林子里的光都暗了,大黑马才缓缓减下速度,凭借着动物的本能它知道,已经不远了,但是它也不敢太过靠近。
于是林舒翻身下马,自己沿着林子的方向往前走,没走多久,就隐约听到了声音。
像是鼓乐声,如狼嗥一般呼啸的风声,还有绵绵不绝的念唱。林舒索性,就朝着声音的来处,一直往前走,没走多久,就出了密林,但出现在眼前的一切,都令林舒感到不真实。
只见森林尽于一座高高矗立在山中的祭台,祭台另三个方向被形状奇异的山石所围绕,只有西面是缺口。
而祭台上方,则以绳索牵引,绑着无数的新新旧旧的结布,结布上又系着铃铛,
那结布与绳索随着山壁进来的风“簌簌”的摇动,震颤之间的声音,犹如悠远又细碎的狼嗥。
铃声清越,像是长生天缓缓的呼唤与指引。
无数的金色藤蔓从祭坛下的水池中伸出枝条与叶腕,攀岩在石壁上,将一处石台显得辉煌灿烂。
而林舒到此,也终于知道村中全部的人到底去哪了。
他们全都围站在祭坛周围,那个张玉良更是身披一张历史久远的巨大白色狼皮,带着半张面具,手中持着一面皮鼓,不断在祭台下念唱着,神情肃穆。
张玉良这个时候丝毫没有在家门口的摇椅上悠闲睡觉的老人模样了,仿佛只要他披上了狼皮,拿起了铮鼓,带上了面具。他就不再是他自己。
他是一条接引的桥梁,沟通天地的大萨满。
所有人的脸都绘制着图案,阿勒也一样,他从祭坛后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只空了的血瓶,那是历代狼神族化身者留下的血液。
摩厍等人则光裸着脊背,在一阵阵犹如呼麦半苍凉辽阔又悠远的远古语言中,身体进行最原始的舞动。
威严庄重。
所有人用他们流传数千年的语言不断祈求。
“请狼神庇佑,请狼神庇佑。”
林舒站在原地,几乎不能动弹,他感受到一种颤栗感,它莫名的涌入身体,然后深入灵魂。
天边的火烧云也翻涌搅动着,就像是一支在历史长河中从未曾熄灭的血脉。
骤然间,祭坛上空的结布忽然呼猎猎的翻飞,铃声一阵急过一阵,萨满打着皮鼓的手迅速的几近颤抖。
只听“哗啦”一声,一个高大的身躯从祭坛中央的水池中猛的冲出水面。
他的筋骨抽动,看起来疼痛至极,唇边的獠牙渐渐伸长,但却紧闭着嘴,丝毫不肯泄出声音。
全族的人都紧张极了,就在这时,那男人却猛的回头,一双赤金赤金的竖瞳满是兽性的朝祭台出口的树林望去。
隔着皮鼓声,隔着祈求声,隔着藤蔓,隔着山,隔着树,他准确无误的,凶猛贪婪的,狠狠盯在林舒的身上。
林舒浑身僵硬的不能动弹。
他微微颤抖的瞳孔中,倒映着眼前的影像。
在最后一抹天光之下,男人半身是粼粼水浪,半身是如岩浆般流动的金色暗纹。
而后隔着千山万水,用一双野兽的眼睛。
凝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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