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安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要去镇上去县里。
回来的时候，通常都会给江老太带点吃食，在江家落下脚。
有几次，就是和这人一起同行的。
江家兄弟站在堂屋门里，几乎遮挡住了所有的日光。
江老四身上还挂了一个小团子。
江老太慢慢的抬眸，脖子稍微显的有点僵硬，目光在触及到儿子们时，那股恐吓之后的惊吓才消退了些许。
江老四率先开口问道，“娘，到底是在咋回事？”
看着这架势，还有娘的反应，直觉不太好。
闻言，江老太嗓音哽咽了下，艰难晦涩的说道，“国安……国安出事了……”
即便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可猜想被证实的时候，四兄弟心里还是不约而同的咯噔一下。
江老太骤然掩面啜泣，“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她心里梗的慌，最后还是前来报信的说出了事情的原委，“是这样，国安哥不是在镇上上班吗？每天下班回家都经过几个生产大队的牛棚，国安哥心善，经常接济他们一点吃食，他们为了感谢国安哥，拿出自己藏匿下来的书本送给国安哥，不知怎的，就被公社那边知道了，所以……”
江老四忙问，“现在姐夫咋样了？”
那人重重叹息一声，摇摇头，“他和嫂子都被带走了，不知道会咋样，周叔周婶都倒下了，他们让我来，说拜托你们能不能先把孩子接回来，家里天天有人来查，孩子们吓的丢了魂似的，怕是这样下去，脑子都要出问题了。”
孩子……
对，孩子！
江老太擦了一把眼泪，“老大老二，你们现在就……”
话说道半截，江老太忽然停住。
她意味不明的目光在老二脸上扫过。
这年头，家家食不果腹，若是贸然把孩子们接来，家里媳妇难免不会找茬。
他们老江家最能作的，莫过于老二家的。
如果是老二接来的孩子，回屋以后指不定怎么磋磨老二呢！
想到这一层，江老太果断的改变了主意，“老大和老四去周家村把孩子们接回来，老二老三你们去拜托大队长帮咱们去镇上问问他姑父是啥情况。”
四个儿子同时哎了一声。
江老四放下小闺女，“暖宝乖，爹要去把表哥表姐接到咱们家，你自己玩好不好？”
暖宝点点头，“爹，你路上慢慢走。”
江老四揉了一把小闺女的脑袋瓜，“爹知道了。”
四兄弟分工明确，说走就走。
很快很快，堂屋里就留下江老太一个人。
她忍不住掩面痛哭。
哭声透过窗户，传到了东西南北四个屋里。
媳妇们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听到婆婆的哭声，都后背一凉。
王桂英在东屋里握着手不停的转来转去，心情焦灼。
郑招娣边看金宝边做鞋，还乐呵呵的说道，“这么多年，娘还是头一次见你奶哭呢，娘还以为她压根不会哭呢。”
张秀香缩在炕角，心里蛮不是滋味的，但是她从来不是出头的，没人出去她自然不会第一个去安慰。
李红袖已经走到屋门口，脚步又停住了。
因为她看见自己的小闺女小心翼翼的迈着小小的步子，钻进堂屋里。
于是她又转身回去了。
其实这个时候，婆婆应该也是不想让她们妯娌都看到的。
希望小暖宝管点用。
暖宝进去堂屋，就看见奶奶坐在小马扎上，佝偻着腰，脸深深地埋进两个膝盖中间，双手捂着脸，发出令暖宝心里涩涩的哭声。
暖宝印象中的奶奶，总是喜欢对自己笑的。
即使是不笑的时候，也是板着脸，坐在那里，小孩子们都不敢说话。
很威风的样子。
她看到今天这样的奶奶，好像咳嗽的时候吃过的黄连，苦的她都想哭了。
她挪动着自己的一双小jiojio，慢慢的磨蹭到江老太身边。
柔软乎乎的小手扯过一个小马扎，小屁股坐下。
紧紧的挨着江老太。
小脑袋一歪，就靠在了江老太身上。
她不知道说什么，干脆什么都不说，静静的陪着江老太。
小手慢慢的拍着江老太的大腿。
感受到暖宝的存在，江老太慢慢的将脸抬起来。
她皱纹遍布的瘦削脸上，遍布泪水。
双手抱起暖宝，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暖宝儿，奶的好暖宝儿，你说奶奶的命怎么这么苦？怎么比黄连还苦啊？”
三岁时候就没了娘，她爹很快续弦，那个恶毒女人对她非打即骂，让她吃猪食，睡猪窝。
她好不容易熬到长大，嫁了人，原本以为以后就好了。
可是在老三两岁的时候，又遇上了连年饥荒。
当时老四还没出生，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饿的肚里胀气，肚皮上面都露着青红血管。
她男人实在受不了了，看到邻村有去关东闯的，也动了心。
好不容易说服了她，第二天，只身一人离开了故土。
他临走之前说一定会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一定会让她们娘几个过上好日子。
可是……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了无音讯。
哪怕是死了，也该让人传封信回来啊，这个天杀的！
她只能继续熬，熬到孩子们都成了家，儿孙满堂，以为这下好日子终于来了，可唯一的女儿却……
出了大事！
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暖宝眼睛一眨，晶莹剔透的泪珠骨碌碌落下来，她似乎可以感受到奶奶的难过辛酸。
她很后悔。
早知道大队长伯母给的梨膏糖她就不吃了，奶奶吃了梨膏糖，心里的苦会不会就能少一点点？
可是她太贪吃了。
暖宝紧皱眉头，肉嘟嘟的小脸上，写满了愧疚。
暖宝抬起小手，擦了擦江老太脸上大的泪水，“奶奶别哭，奶奶哭了暖宝也想哭了。”
江老太将暖宝翻了个身，她面对着暖宝，问道，“暖宝，你说这一次你姑姑和姑父会不会有事？”
暖宝摇摇头，“不会的，姑姑和姑父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江老太心里苦笑。
好人真就能一生平安吗？
但是她还是选择自欺欺人的相信这句话。
因为暖宝一直是个不一样的娃娃。
她知道。
并且一直都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