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醒了过来。
整个人显得特别平静。
“其他人都出去。”皇帝道:“太医院使,留下。”
肃顺和杜翰等人一愕,目光望向那个太医院使,而对方惶恐。
“听到了没有?”皇帝道。
顿时,肃顺、杜翰、端华等人走了出去,只留下太医院使一人。
“朕吐的那口血呢?”皇帝问道。
太医使道:“这,这,臣收起来了。”
皇帝望着屋顶,足足好一会儿问道:“朕得的是什么病?”
太医院使道:“皇上感染的是肺疾,加上操劳过度,因为激愤而肝火旺盛,只要好好休养几日,便可无妨。”
皇帝缓缓道:“这些年,朕的肺疾是而复发,越来越频繁。之前是入冬频发,现在不入冬,也复发。”
太医院使道:“启禀皇上,肺疾就是这样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延绵几十年,有的忽然痊愈,有的没有痊愈,拖沓到六七十岁也有。”
太医院使当然是专挑好听的话说。
对于皇帝的病症,其实最高层心中都有数,唯独隐瞒的就是皇帝自己。
皇帝没有发火,而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朕知道你也难,总是要报喜不报忧,而大多数人难免讳疾忌医,所以导致你们也不敢说真话了。”皇帝道:“平常这样也不打紧,做个糊涂鬼也不错。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摆在朕面前就有一个天大的事情,所以朕要知道真相,还有多少时间,这個大事能不能去做。”
“所以,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你也要和朕说实话,好吗?”
太医使顿时立刻跪在了地上,吓得浑身发抖。
肃顺、杜翰等人都不在身边,只有他一个人,皇帝尽管言语平静,但是皇权带来的威压太可怕了,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是该说实话,还是继续撒谎。
皇帝道:“你这个态度,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说吧,不管你说的是什么,朕绝对不怪你。”
太医使本能地向后面张望,真希望这个时候肃顺等人能够出面,为他做个决定。
足足好一会儿后,太医使颤抖道:“臣等几人,怀疑…怀疑皇上得的是,肺痨!”
肺痨?!
皇帝微微一阵摇晃。
就算对医学再不懂,他也知道这个病。
基本上,是没法治的。
他本来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力气支撑这个消息,但还是瘫软躺了下来。
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又过了一会儿,皇帝问道:“朕还有多久?”
太医使道:“皇上不必太过于忧虑,只要好好休养,完全可以支撑好些年。”
皇帝道:“如果是肺痨,那…就支撑不了好些年了。”
“你老实告诉朕,朕还有多长时间?
太医院使拼命磕头道:“皇上千秋鼎盛,定然是还有许多年光阴。”
这个时候,太医使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说了。
皇帝忽然道:“感染肺痨者,大多活不过年,朕是知晓的。况且朕这个病症,也已经有两三年以上了吧。”
太医院使更加惶恐颤抖。
“好了,朕说过了,不管如何,你都无罪。”
接着,皇帝挥了挥手,太医院使退了出去。
接下来几天,皇帝的身体仿佛恢复得比较快,咳嗽也渐渐少了。
整个人,也仿佛变得精神起来,面色也通红了。
但是整个人,也显得沉默了。之前每天看大戏,现在也不怎么看了。
之前每日找民间的绝色进行宫,也停了。
倒是分了很多时间出来,陪着大皇子、二皇子读书。
也经常带着大皇子,到处闲逛,却又比较小心,没有非常靠近。
来到热河的行宫后,皇帝不是旦旦而伐,就是听戏享乐,要么就是在发火,要么在骂人,显得非常焦躁不安。
而现在的皇帝,反而是最放松,最正常的。
但也就是这样的正常,让肃顺和杜翰等人显得非常害怕。
忽然有一晚,皇帝道:“把苏曳所有的奏折,全部翻找出来,朕要看。”
王承贵惊愕,但还是奉命,找了出来。
皇帝认真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把这段时间在京城发生的粘竿处密报,也全部找出来,朕也要一一细看。”
王承贵哪里敢啊,皇帝不久之前就是看了粘竿处在京城的密报才发病的。
“皇上,求求您别看了,别看了,身体要紧。”王承贵叩首道。
“拿…”皇帝不耐烦道。
很快,这堆东西整整齐齐放在他的面前。
皇帝从头到尾,看得认认真真。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平静了,能够淡然面对这些奏报,但还是做不到。
他还是看得浑身发抖,面色发青,发紫。
王承贵惶恐,随时准备惊声高呼叫太医。
但是,皇帝冷静了下来。
“把肃顺叫过来,还有端华,载垣。”皇帝道。
王承贵微微一愕,没有其他人了吗?比如杜翰?
“嗻!”王承贵立刻去叫人。
半个时辰后,书房内,就只有皇帝,肃顺,端华,载垣四人。
书房外面十几米内,不得有任何人靠近。
皇帝道:“肃顺,接下来伱说的所有话,都不要顾及朕的情绪,只为了江山社稷,可否?”
肃顺立刻跪下道:“奴才遵旨。”
皇帝道:“这一次苏曳新军和洋人在京城开战,伤亡如何?”
肃顺道:“双方伤亡都很大,但苏曳伤亡更大,很大。”
皇帝点了点头道:“苏曳在九江办的那些厂子,怎么样?”
肃顺道:“很,很成功。”
皇帝道:“就你个人的想法,你赞同办厂子吗?”
肃顺想了一会儿道:“办厂子,搞洋务,当然是不好的。大量的人员密集,就会生乱。而且这些工厂可是和作坊不一样,涉及到的都是金山银海,源源不断。一旦下面这么多人钱,那中枢的实力就会弱。钱一旦多了,就会有很多人听他的话。钱多到一定情况,这些工厂变得越来越大,生产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厉害,产业越来越要害,那这些钱就变成权了。英夷的国王,就是这样渐渐失去绝对的权力的。”
皇帝道:“这些东西,朕也知道,所以才千方百计阻挠苏曳办厂子,搞洋务。但现在朕问你的是,你赞同办厂子吗?”
肃顺陷入了沉默,足足好一会儿道:“但我们不办,洋人就会办。朝廷不办,地方说不定也要办。今天是苏曳办,明天就或许变成曾国藩了。所以与其交给他们办,其实还不如咱们自己办。”
皇帝道:“肃顺,你总算说出心里话了啊。”
肃顺顿时叩首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帝道:“你可能说得没错,你继续说下去。”
肃顺道:“不让办厂子,一是害怕洋人渗透进来,颠覆我大清江山社稷。二是害怕人心被颠覆。三是害怕地方有钱,和中枢分庭抗礼。,”
“但是…现在这三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最糟糕的局面,都已经出现了。”
“曾国藩,骆秉章他们,甚至之前向荣、和春,也不是靠朝廷的饷银练兵,都有自己的财权和兵权。”
“又比如曾国藩,他当真就没有异心吗?只不过是躲在苏曳后面,让他冲锋和朝廷对抗,曾国藩等人在后面占便宜罢了。”
皇帝道:“那你之前还支持曾国藩?最重用汉人的人,就是你。”
肃顺叩首道:“奴才有罪,但…但面对发逆作乱,真没有其他法子了。很多时候不是朝廷想用什么人就用什么人,而是要看手头上能有什么人用,没得选。就如同一个人马上就要渴死了,哪怕这水有毒,也要喝啊。”
皇帝道:“这话是你真正的肺腑之言了。”
“苏曳倒是和朕上奏过,说搞洋务,办工厂,一定要从上而下搞,不能从下而上,否则会造成地方自立。”
肃顺道:“他这洋务还没有彻底搞成,南方几省就已经要自立了。”
皇帝道:“接下来的话,也请你们几个人要和我说肺腑之言。”
肃顺、端华、载垣立刻跪下道:“奴才一定毫无保留。”
皇帝道:“如果说,朝廷真的和苏曳和解,把很多权力交给他,让他专门负责洋务,办工厂,会如何?”
这话一出,肃顺、端华、载垣身体一颤,不敢置信。
肃顺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苏曳的才华,毋庸置疑。如果真的把权力交给他,大清江山只怕真的会中兴。此人之意志、手段、智慧,都是万中无一。”
说到这里,肃顺稍稍顿了一下。
皇帝道:“继续说下去。”
肃顺道:“但那个时候大清江山是谁的,就不一定了。奴才看得出来,此人雄才大略,但他的才华不是名相之才,而是王者之才。”
“曾国藩那样的人,就算有异心也是不怕的,因为他跨不出那一步。”
“但是苏曳,惊世之才,而且还是宗室之后。从现在他做的事情看,霸道无比,毫不退让,却又时时刻刻追求大义。”
“曹操所谓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苏曳之才在治世,最低也是霍光和伊尹,但现在是乱世,千年不遇之大变局。”
皇帝沉默不语。
足足好一会儿道:“那你说,朕和苏曳还有和解的空间吗?”
肃顺道:“奴才不敢说。”
皇帝道:“如果,未来你、奕、苏曳三人在朝廷中枢,你和奕二人,能够压制他的野心,却用他之能吗?”
肃顺叩首道:“奴才…也不敢说。”
皇帝道:“知道了,知道了。”
“但是南方七省自立一事,苏曳这个危机,真不能留给大阿哥了,一定要在朕的手中解决。”
京城!
又一次电闪雷鸣。
苏曳上网。
“恭喜群主,完成了最辉煌的一步。”负八妹。
红旗插遍满清:“最难的一步,最关键的一步,虽然险象环生,但是完成的很完美,群主牛逼。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入主中枢了。”
负八妹道:“接下来,就等着皇帝驾崩了。按照历史,皇帝还有一年驾崩。但在这个世界,皇帝受到这么大的刺激和压力,大概支撑不到一年了。”
红旗插遍满清道:“接下来,只要等皇帝一死,册封肃顺等八个顾命大臣。然后,肃顺等大臣欺压两宫太后,慈禧太后下旨请苏曳这个旧情人挥师北上,灭掉顾命八大臣。届时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苏曳进入中枢,执掌权力,夜宿龙床,开始谋权篡位的下一个阶段。”
“想想这一幕,都觉得爽啊。”
“恭喜群主,贺喜群主。”
“恭喜苏八寸,贺喜苏八寸。”负八妹道:“到时候,请一定告诉我们,杏贞的深浅。”
红旗插遍满清道:“还有口径,是撑,还是严丝合缝,又或者留有余地。”
忽然,英年早秃道:“我觉得你们在犯一个错误。”
负八妹:“什么错误?”
英年早秃道:“历史惯性错误。”
红旗插遍满清道:“这不是我之前的原话吗?”
英年早秃道:“绝大部分时候,历史确实会维持原有惯性,只要变量不是非常巨大,皇帝大概会依旧像历史上那样旦旦而伐,醉生梦死。但是现在,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尤其是南方七省可能自立的危机。”
“皇帝是肺痨这件事情,群臣知道吗?”
负八妹道:“历史上吗?应该是知道的,肃顺和奕,可能都有所知晓。”
英年早秃道:“那就更加应该谨慎,我非常非常建议,接下来一定要非常谨慎。如果皇帝不知道自己的病情,那可能还没事,他可能会在稀里糊涂中走完这一生。”
负八妹道:“咸丰皇帝此人,有性格缺陷,智商中等偏上。面对如此巨大的打击,他大概会选择逃避,偶尔想要奋进,大部分时候又想要躺平享受。所以在承德行宫这段时间,他大部分都在享乐,纵情声色,偶尔悲愤交加,想要回京勤政进取。但最终还是选择逃避,享乐至死。”
英年早秃道:“如果他知道自己得了肺痨,知道自己死期不远,那还是否会继续享乐至死?”
“历史上,英法联军退兵后,咸丰皇帝没有颜面回京,面对群臣,面对民众。但实际上致命威胁已经没有了,甚至清廷已经和英法联军谈妥,借洋人之力剿太平天国,清朝江山反而会进入一个平静期。但现在不一样啊,因为苏曳的存在,清廷中枢的权力面临着巨大的不确定性。”
负八妹道:“你是说,皇帝知道自己死期不远,可能会来一次自爆?”
红旗插遍满清道:“他这个庸碌之君,没有这么意志吧!”
英年早秃道:“我觉得,对于清廷高层该小看的地方小看,不该小看的地方,还是不要轻敌。”
“马上就要收获胜利果实了,千万别大意!”
苏曳点头道:“对,英年早秃说得很对!”
负八妹道:“好,那接下来就开始进行推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任何方向,进行推演。”
“对了,我看过一个说法,那就是咸丰皇帝在历史上也大概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之所以旦旦而伐去,尽情享乐,也是彻底看开,甚至有人说是主动求死。”
“但不管如何,马上就要面临胜利了,这一步一定要走好。”
八月中旬,苏曳忽然率军离开京城。
万民相送,哭泣不已。
恭亲王奕惊愕,苏曳竟然就这样走了?
在他看来,苏曳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在民间这么大威望,肯定会霸占在京城不走的。
而且完全有足够的理由,比如保护京城万民,保护洋人杀一个回马枪之内。
又或者是京城空虚,匪患严重。
而且热河行宫那边,也对苏曳没有任何旨意。在恭亲王看来,是不知道该怎么对苏曳了。
朝廷肯定是想要直接下旨驱逐的,但是又害怕苏曳抗旨,反而进一步激化矛盾。
而且苏曳刚刚拯救了京城,朝廷不论功行赏,反而强行驱逐?
朝廷的名誉何在?
没想到,苏曳竟然就这么走了。
他立刻上奏热河的承德行宫。
几日之后,承德行宫。
皇帝收到了恭亲王奕的奏报,苏曳率军离京。
而且,奕再一次恭请皇帝回銮。
皇帝看完之后,也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去陪同大皇子,二皇子读书。
大皇子今年才勉强四五岁,读书还说得过去,二皇子不满两周岁。
这个年纪,所谓读书也就是瞎玩了。
皇帝倒是不恼,而是换了一本书,念着给两个皇子听。
时候到了,两个皇子被抱走了。
大皇子被送去了皇后处,二皇子被送去了懿贵妃处。
莲妃,最终还真的是把儿子养在懿贵妃膝下。
如此一来,竟然真的相安无事了。
皇帝不舍,先去了皇后那边呆了一会儿。
陪着皇后和大皇子用膳,但是却不交叉用食。
接着,又到懿贵妃这边陪着二皇子用膳了。
二阿哥很骄纵,很调皮,又很聪明。
“我算是发现了,咱们二阿哥比大阿哥聪明多了。”懿贵妃道:“有时候皮得不行,有时候又小大人似的,可爱煞人了。”
她在二皇子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皇帝道:“二阿哥胆子也大一些,大阿哥看似跳脱,实则胆小的。”
懿贵妃道:“是嘛?我倒是觉得大阿哥胆子野呢。”
接着,懿贵妃又道:“而且我们二阿哥长得多俊啊,比大阿哥俊多了。”
皇帝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
在大阿哥身上,他看到了自己很多影子,小心,胆怯,还有些许的不安分。
而在二阿哥身上,真的就是又壮,又霸道了。
“你想要回京吗?”皇帝忽然问道。
懿贵妃一愕道:“臣妾也不知道。”
次日!
皇帝忽然召见群臣,提出议储之事。
这个时候立太子?
群臣大惊,纷纷请皇帝从长计议。
这算是讨好皇帝了,因为清朝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在皇帝盛年的时候立储。
“皇上鼎盛之年,立储之事,十年二十年后,再讨论不迟。”
“两位阿哥还小,等年长之后,择贤能者居之。”
面对群臣的意见,皇帝只是笑笑,没有理会。
当天晚上,他忽然问懿贵妃,觉得应该立哪个皇子为储?
懿贵妃立刻跪在地上,坚决不言。
皇帝无伦如何问,她都说后宫不得干政。
皇帝又问皇后,皇后也坚决不答。
皇帝又问莲贵妃,对方却大大方方道:“当然是大阿哥。”
皇帝惊愕道:“为什么?”
莲贵妃道:“因为皇上想要立大阿哥啊。”
皇帝道:“我为何想要立大阿哥?”
莲贵妃道:“因为大阿哥像皇上啊。”
皇帝道:“你这张嘴啊。”
两日之后,皇帝忽然下旨,册封大阿哥载淳为太子,并且昭告天下。
顿时,承德行宫的文武官员震惊。
传到京城之后,满朝文武也惊讶不已。
立太子,勉强算正常,但是不至于这么突然啊。
正常情形,应该是先吹风,再铺垫酝酿,最后昭告天下的。
而很多皇帝甚至都是临死之前,再制定哪位皇子继位。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真的是说什么的都有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啊?让皇上这么急不可耐地册封了太子?
接着,皇帝又下旨,册封懿贵妃为皇贵妃。
这倒是没有引起什么风波,太子亲母嘛,肯定是不一样的。
不过,肃顺却赶来,秘密觐见了皇帝,大约谈了半个时辰左右。
懿贵妃这边和肃顺势同水火,立刻派安德海想办法打听,肃顺究竟和皇上说了什么。
安德海用了一圈力气,甚至也用了银子,却没有打听出什么来,因为当日肃顺是和皇帝密谈,周围没有任何人。
承德所有文武官员,都觉得很不安,不知道皇帝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
皇帝的变化太大了。
皇上,您还是继续听戏,继续玩女人吧,这样我们才安心啊。
不过,皇帝仿佛听到了群臣的心声一般,接下来恢复了之前的生活轨迹。
行宫之内,又一天到晚唱大戏。
在京城的时候,皇帝的戏瘾就很大,不但喜欢看戏,还自己写,自己编戏,甚至还自己唱戏。
只不过在京城的时候,都是关起门来,除了几个太监,不让任何人看到听见。
而这一次,他仿佛豁开了,当着几十人的面,亲自上场唱了《定军山》。
不仅要过戏瘾,而且开始了之前的采花生涯。
外面各式各样的女人,又一次被送进了宫内。
见到重新纵情享乐的皇帝,众臣心安的同时,再一次照例上奏劝谏。
皇上要保重龙体,要勤政之类的话。
几日之后,皇帝精神奕奕召见的了群臣,道:“众卿,朕想南巡,如何?”
群臣惊愕。
南巡?!
您还敢南巡?
如日中天的皇帝,才敢南巡啊。
且不说只有圣祖和高宗皇帝屡次南巡,但这两位皇帝是什么地位,什么威望?
就算这样,两位皇帝的南巡还被朝野暗讽,说劳命伤财之类。
皇上咱们可是刚刚打了一场大败战,京城都被人攻破了。
您…您现在名声,是不是差得远了一些。
而且,南巡需要花多少钱啊。
于是,群臣纷纷反对,有直接说南巡耗费太大的。
也有说一路上不安全,只怕惊扰了圣驾之类。
上一次仅仅只是去东陵,离京不超过二百里,就已经遭遇了一次刺杀。
南巡几千里路,会发生多少危险?
几乎所有臣子,都出来劝止。
皇帝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次日,皇帝又道:“传旨给两江总督曾国藩,浙江巡抚王有龄,江苏巡抚李鸿章,就说朕要去杭州和苏州瞧瞧,让他们准备接驾。”
群臣再一次激烈反对。
但是,皇帝只要下了绝对的意志,那群臣再阻拦也是没有用的了。
于是,群臣说因为黄河改道,运河已经越来越不好走了。
皇帝说,南方七省那边不是屡次派人疏通了运河了吗?上一次苏曳大军南下,不也是走的运河吗?
群臣说国库不足,拿不出皇上南巡的银子了。
皇帝说可以缩减南巡规模,并且从内库支银子,不需要从国库拿。
整个过程,皇帝都算是心平气和的,仿佛和群臣有商有量。
但是做事却雷厉风行,几天后,荣禄和伯彦讷谟祜就来到热河行宫,跪在皇帝的面前。
“朕要南巡,命你二人护驾!”
“不必再说,不必再劝,这是圣旨!”
“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顿时,荣禄和伯彦讷谟祜跪下叩首道:“奴才遵旨!”
半个多月后。
一万多精锐大军,护送着皇帝离开了热河的行宫南下。
恭亲王奕率领文祥,宝鋆等留守大臣出京城跪接圣驾。
因为在所有人看来,皇帝无论如何也要经过京城,而且肯定也要先回宫的。
但皇帝根本就没有进京,绕开京城直接去了通州,然后从这里登船,沿着运河南下。
皇帝南巡,引起了轩然大波。
朝野之间,无数人痛骂,无数人反对。
不仅仅是民间了,就连一些中低级官员,都私底下痛骂。
这个时候励精图治,知耻后勇都来不及,你竟然南巡?不怕留下千古骂名吗?
伴随着圣驾的南下。
整个南方官场,彻底震动。
尤其是两江总督曾国藩,皇帝距离扬州还有很远的时候,就把湘军的精锐水师全部派出去了。
他是真的害怕皇帝在南方出事啊。
甚至英方外交人员也主动求见恭亲王奕,表示对皇帝南巡的关切,如果可以的话,愿意借出军舰为皇帝护航。
恭亲王奕严辞拒绝。
但这个时候,英国人确实是真心实意的,这段时间都是履行相关条约的关键时间段,他们可万万不想出现什么变故,更加不想皇帝有事。
曾国藩不但派出所有的水师舰船,而且还派使去天京,去九江。
目的只有一个,不要搞事。
这个时候,不管任何势力,千万千万别搞事。
任何人,都承担不起皇帝出意外的后果。
然后,距离还有好几百里的时候,两江总督曾国藩,江宁将军托明阿,漕运总督跨省迎接。
几日之后,终于有惊无险,皇帝的圣驾到了扬州。
扬州距离天京这么近,几乎所有人都胆战心惊。
这段时间内,整个扬州的守军,直接超过七万人。
皇帝在扬州呆了三天时间,然后再一次登上大船,穿过长江,沿着运河继续南下,前往苏州。
而这个时候,南方七省联盟的舰队前来护航。
几日后!
皇帝圣驾到了苏州。
扬州几经战火,早已凋零了。
但苏州关键时刻被苏曳保了下来,此时繁荣依旧。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领略江南,显得兴致勃勃。
不但游览了几个古迹名胜,而且还在重重保护下,观看了市井生活。
在忙碌的街道上,黄包车夫拉着客人狂奔。
皇帝道:“这就是九江生产的黄包车吧。”
旁边的李鸿章道:“是的,皇上。”
皇帝道:“朕也想要试试看。”
众人不安,这样多危险啊。
几个时辰后,皇帝坐在了黄包车上,前面拉车的是伯彦讷谟祜。
皇帝兴致勃勃地坐车,逛了好大一圈。
下车之后,仿佛意犹未尽道:“很平稳,很舒服,比起马车舒服多了。”
接下来,皇帝召见了车夫,询问生意可好,一个月能赚多少钱之类。
而后,皇帝朝着身边的曾国藩和李鸿章道:“这黄包车不错,解决了很多人的生计问题,九江做的不错。”
一时间,曾国藩和李鸿章也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然后,皇帝道:“徐有壬呢?朕想要见见他。”
李鸿章道:“回皇上话,徐有壬此时不在苏州。”
皇帝道:“哦,那倒是可惜了。”
他也没有问徐有壬此时在哪里。
在苏州呆了几天,接下来曾国藩担心,皇帝会不会说要去上海。
那地方太复杂了,很难搞得定。
不过,皇帝没有说去上海,而是直接去了杭州。
几日后,皇帝来到杭州。
浙江巡抚王有龄跨省迎接,皇帝兴致勃勃地游览了西湖。
从头到尾,王有龄始终相陪。
最终皇帝公开夸奖王有龄,说他勇敢忠贞,能做事,能打战,是大清少有的能臣,可为天下官员之表率。
然后,皇帝下旨,赏王有龄加户部侍郎衔。
王有龄领旨谢恩。
在杭州玩了几天后,所有人想着皇帝接下来要去哪里?
是去福州?还是…其他地方?
但不管如何,千万别说去九江啊,我们扛不住。
皇帝道:“九江经济实验区,听说办得如火如荼,朕想要去看看。派人去问问沈葆桢和李司,看方便以否啊。”
所有人惊愕,一下子无言。
足足好一会儿,曾国藩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九州万方,皆是皇上的疆土,皇上想要巡视哪里,便是哪里的荣幸。”
皇帝道:“还是要问一问,朕到了哪里,就会给哪里的民生造成负担。还是先问一问,是否方便接待。”
旁边的曾国藩很想问,如果说不方便的话,皇上是否就不去了?
然后,皇帝这边真就派人去九江询问沈葆桢。
顿时,九江这边进行了激烈的辩论。
大部分人,都不赞同皇帝的到来。
很简单的一件事情,皇帝来九江,如果遭到刺杀怎么办?
哪怕是未果的刺杀?也会引发惊涛骇浪。
届时九江该何去何从?
当时苏曳就在大沽口战场遭遇刺杀,让朝廷置于不义境地。
但是你不同意,皇帝就不来了吗?
最终,沈葆桢和李司上奏,恭迎圣驾。
半个多月后,皇帝圣驾进入了九江。
九江上下,无数人充满了无限的戒备。
整个天下,几乎都屏住呼吸,盯着九江。
唯恐发生什么天崩地裂之事。
可以说,皇帝用南巡这一招,整个南方七省所有官员没人想得到。
而且,如果皇帝在这个时候直接下旨,罢免王有龄,沈葆桢、田雨公等人的话,那这些封疆大吏都无法阻挡。
这个时候,让耆龄、罗遵殿、赵德辙这些人接任这三省封疆的话,也无法阻挡。
皇帝亲自来施展这些大招的话,谁也挡不住。
但是现在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皇帝去了浙江,王有龄没有被罢免,反而被加了侍郎衔。
但是,赵德辙、耆龄、罗遵殿三人就在身边。
耆龄肚子上中了一枪,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整个人已经明显佝偻起来了。
所以皇帝葫芦里面究竟卖什么药,还真的无人知晓。
接下来,在沈葆桢的陪同下,皇帝兴致勃勃地参观了整个九江经济实验区。
看得非常仔细,甚至比在杭州,苏州的时候细致多了。
尤其是纺织厂和黄包车工厂。
问了很多问题,生产效率,多少工钱,多少成本等等。
通常得到一个答案后,他就会陷入长长的沉默。偶尔会伴随着一阵咳嗽声。
参观九江经济实验区,给皇帝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他想过这些工厂可能会很大,但没有想到会大到这个地步。
尤其是纺织厂,简直看不到边。
“这些机器,都是从洋人那边买来的吗?”皇帝问道。
沈葆桢道:“是的,皇上。”
皇帝道:“朕也是稍有耳闻,听说九江的这些东西,也卖到了洋人那边了,卖得多吗?”
沈葆桢道:“换算成银子的话,大概是三千万两,只不过这是接下来两年多的所有金额。”
皇帝道:“了不得,了不得啊。”
接下来,沈葆桢很担心皇帝会提出检阅苏曳新军之类的事情。
因为这次军队这次在京城,伤亡太大太多了。
而且亲眼看到了苏曳家里的那个牌匾,所以对皇帝是充满怨气的。
结果,皇帝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甚至都没有说要召见王世清和兆布。
也没有说要召见苏曳。
不过,皇帝倒是提了一个要求,想要见一见苏曳的孩子。
此时的苏曳,已经有四个孩子。
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晴晴大格格,带着苏曳的长子前来见皇帝,因为剩下三个孩子还在襁褓之中。
“不用太近。”皇帝用金黄色的巾帕捂住嘴道:“孩子还弱,朕别把病气传了过去。”
苏曳长子,此时也差不多四岁了。
“苏曳长子,比大阿哥小了一岁不到是吧。”皇帝问道。
晴晴大格格道:“回皇上话,比太子小了十一个月。”
皇帝道:“真是可惜了,如果在京城的话,两个人就能结伴读书了。”
他说的是结伴读书,而不是哈哈珠子。
晴晴大格格道:“以后一起读书,也是不迟。”
皇帝笑道:“对,不迟,不迟。”
“对了,崇恩老叔呢?他大概对朕还是非常恼怒吧,不愿意见朕?”
晴晴大格格道:“阿玛不在九江。”
皇帝笑了笑,没有说话。
接下来,皇帝离开了九江,前往南昌。
胡林翼的心脏都要吊起来了,不仅仅是怕皇帝在南昌会出什么事情,也害怕皇帝忽然会下旨,罢免沈葆桢的署理江西巡抚,册封耆龄为江西巡抚兼南昌将军。
结果,一切都没有发生。
皇帝就只是召见了江西的各级官员,勉励了几句。
而后,皇帝乘船前往武昌。
湖北巡抚彭玉麟,跨省迎接。
皇帝在武昌呆了几天,登上了黄鹤楼。
黄鹤楼内,挂着多少名人的诗词,其中以崔颢和李白最为显眼。
皇帝道:“曾国藩,你是文章大家,觉得黄鹤楼众诗中,崔颢和李白谁为首?”
曾国藩道:“应该是崔颢。”
接着,曾国藩道:“皇上诗词文章名满天下,不知黄鹤楼可曾有幸,让皇上留下墨宝?”
他的祖宗乾隆皇帝,可是走到哪里,写到哪里的。
皇帝笑道:“文章天成,妙手偶得,朕此时脑内空空,自然也手上空空。”
接着,皇帝道:“苏曳才华惊人,诗词文章虽少,却都是佳句。他可曾登上这黄鹤楼,可曾写了什么诗词吗?”
曾国藩沉吟片刻道:“倒是写过一首。”
皇帝兴致勃勃道:“念来听听。”
曾国藩道:“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皇帝鼓掌道:“好词,好词!”
“谁说今人不如古人的,我看苏曳之诗才,就不亚古人。”
接着,皇帝道:“苏曳这首诗词,为何不挂在黄鹤楼中?”
曾国藩道:“臣也曾经问过苏曳此问题,他说文章乃是小道,他不想将诗词留在黄鹤楼中,没有这个气魄。”
皇帝叹息一声道:“他是想说天下疲弊纷乱,文章乃是华彩点缀。天下不平,文章不盛吧。”
旁边的赵德辙道:“苏曳多心了,如今天下九州万方齐全,我大清之天下疆域超过唐宋多矣。再说就连陆游都留诗,何况苏曳?”
陆游当时南宋,江山更加碎裂,在几人眼中,比起今天之大清,更是远远不如。
皇帝道:“苏曳意思,宋之时,金亦是中国。而如今,西洋昌盛,西风压倒东风,他无颜留下文章。”
顿时,在场几人惊愕。
皇帝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言语。
皇帝道:“这是苏曳奏疏上说的,说这次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大争之世。之前中华式微,但文明强盛。而这一次,西洋不管国力,还是文明,皆是强势,压过我天朝一头。”
赵德辙冷笑道:“荒谬,我国道德文章,传承何止千年,岂是西方蛮夷能够相提并论的。苏曳此言,不但是妄自菲薄,甚至是崇洋媚外。”
皇帝摆了摆手道:“此时,争辩这些,已是无益。”
游览完武昌之后,所有人都以为皇帝要回京了。
结果,皇帝又沿着长江折返,再一次驾临九江。
这一次,皇帝主动询问苏曳。
次日,皇帝召见了苏曳。
这一刻,终究还是到来。
“草民,拜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苏曳躬身行礼。
对于皇帝这一招,真的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
苏曳原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和皇帝见面了,谁能想到皇帝竟然主动来了九江。
而且上一次没见,这一次终究是来见苏曳了。
皇帝咳嗽了几声,然后用巾帕捂住嘴巴。
“没有见面之前,觉得有千言万语,见面之后,却仿佛相对无言。”皇帝笑道:“朕在来九江之前就想着,这里的工厂会是何等样子,结果比想象中的更加震撼。”
“苏曳,西方世界就是靠这些东西,后来者居上,超过我大清的吗?”
苏曳道:“是的。”
皇帝道:“英国的君主,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失去权力的对吗?”
苏曳道:“是的。”
皇帝道:“我大清搞这些,会失去权力吗?”
苏曳道:“会失去一些,但是比英法会好一些。”
皇帝道:“那是为何?”
苏曳道:“这是传统之力量。”
皇帝道:“俄国的那个皇帝,有权力的吗?”
苏曳道:“有权力的,而且很大。”
皇帝道:“他们就没有这些工厂吗?”
苏曳道:“有的,但是他们工业化得不彻底。当然,就算工业化得彻底,俄国也是有集权传统的。”
皇帝道:“那我大清,更有这个传统了。”
接着,皇帝道:“其实,不管是肃顺,还是奕,也都是想要学习西方,也都是要搞洋务的。也就朕算是保守派,千方百计要阻挠,结果也阻挠不了。”
“阻挠来,阻挠去,结果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说到这里,皇帝一声叹息。
“苏曳,其实朕阻挠也没有用的是吗?”皇帝道:“朕百年之后,下一代皇帝,终究还是要搞洋务的。就算朝廷不搞,地方也要搞的对吗?”
苏曳道:“是的,皇上。”
皇帝道:“你之前就一再劝朕,说办工厂,搞洋务,要自上而下的搞,要朝廷中枢搞,而不能地方搞。朕之前弄不明白,现在算是看得清楚了。”
皇帝站起身来,来到窗户,眺望着外面的长江。
“下一代皇帝要搞洋务,肯定又会一番撕扯,朝中保守派众多,届时肯定会打着朕的旗号,一番争斗后,最终还是免不了要搞洋务。”皇帝道:“与其这样,倒是不如朕啐面自干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掏尽英雄。朕读这段的时候,总觉得杨慎没有资格写出这样的诗句,因为他当时没有经历这等天翻地覆之大变局。”皇帝笑道:“后来听说,他原来写的是浪花淘尽是英雄,后来改成了浪花淘尽英雄。”
“不论真假,但他终究是胸怀不够的,没有见过真正的大英雄,就觉得所有英雄都会随着风吹雨打花落去。如果见到真正英雄的话,他大概也就不用修改这句诗了。”
“但是,也只有在这等大变局下,才能诞生真正的大英雄。”
“苏曳,你是这样的大英雄吗?”皇帝忽然问道。
苏曳道:“我不是。”
皇帝道:“那你想成为这样的大英雄吗?”
苏曳道:“想,倒是想的。”
皇帝道:“你觉得肃顺,或者奕,搞得成洋务吗?就如同你说的这样,自上而下地搞?”
苏曳摇头道:“搞不成。”
皇帝道:“为何,是因为他们不懂吗?”
苏曳道:“不懂不要紧,可以学。他们没有这么决心,也没有这么魄力,遇到事情,遇到困难,就先妥协,所以搞不成。”
皇帝道:“那你搞得成吗?”
苏曳道:“我大概是搞得成的。”
皇帝道:“这样如何,朕成立一个新衙门,册封一个洋务大臣,进军机处,领尚书衔。你苏曳就来做大清这个全新的洋务大臣,可好?”
苏曳心中冷笑,直接摇头道:“我不想接。”
注:一万二送上,恩公口袋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