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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也是湘军近来最惨烈的一战了。
除了突围的几千人之外,剩下的湘军一部分被困在南昌城内,一部分被困在城外。
这个时候,几乎是以一敌三了。
双方杀红了眼睛,已经不存在投降一说了。
这里指的不是太平军投降湘军,而是湘军投降太平军一事。
他们本来是来受降的,现在竟然被伏击,要么战死,要么突围。
而一旦发起狠来。
此时湘军的单兵战斗力,已经超过太平军了。
整个南昌城内外,城墙之上,到处都是尸体。
比起九江,这里更为惨烈。
就这样,一直厮杀到太阳西斜。
几乎整整厮杀了一天。
一开始还凭借怒气,凭借意志,但是杀到后来,体力完全消耗干净了。
就完全凭借本能,机械一般的战斗了。
甚至都不需要敌人来砍杀,自己挥舞着刀枪,忽然之间一口血就喷出来,然后就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敌人上前,直接一刀了结。
最终…
除了少部分突围,剩下几乎全部覆灭。
而太平军的伤亡,也是惊人的高。
不知道过了多久。
沈葆桢幽幽地醒了过来。
“这是哪里?”
李续宾道:“一个被废弃的大宅,有专门院墙。”
只要是在太平军和清军的战区,这样废弃大宅还是很多的。
这些大宅都是当地的豪强,专门建了高墙,而且还有民勇,专门保家护院。
这些民勇平常时候还行,但是遇到了真正的大规模战争就完全不顶用了,所以这些豪强就全部带着家产跑了,跑去了安全的城市。
比如上海,杭州,苏州。
想起今日发生的这一幕,沈葆桢不由得泪流满面。
按照发逆的话说,真的是从天国一下子跌到了森罗地狱。
九江之战的失败,损兵折将,已经是莫大的打击了。虽然胡林翼并没有说什么,毕竟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毕竟连曾国藩也都打败仗。
但是战败了之后,九江还彻底便宜了苏曳,胡林翼心中已经有所不快了。
所以,沈葆桢为了挽回地位,为了保住权势,不得不发狠去拿南昌城。
结果,竟然遭到了如此下场。
“克惠,我错了吗?”沈葆桢忍不住问道。
李续宾想了一会儿道:“我觉得没什么错。”
沈葆桢道:“你难道不觉得我太冒险了,所以才会遭此大败?”
李续宾道:“那是因为幼丹你别无选择了。”
李续宾这句话,仿佛并没有安慰到沈葆桢,因为对方的那种坦然,让他更加不适。
攻陷武昌之后,李续宾被封了记名湖北按察使,表面上的官职和沈葆桢一样的,但是没有经过历史上的九江大胜,他此时显得看淡不少。
沈葆桢道:“那苏曳为何就不去招降韦俊,不去招降杨辅清?”
李续宾道:“因为他先赢了一局,就显得从容了。”
沈葆桢仿佛依旧没有被安慰到,依旧心痛如绞。
他实在无法想象,当日第一次九江之战,曾国藩战败,水师全军覆灭之后,是如何扛过来的?
而且在那之后,半个湖北也全部被石达开攻陷,曾国藩可谓是一败再败。
但是有一点,曾国藩是真正掌握兵权的,而且是湘军领袖,无可取代。他败得起,别说一次,两次三次他都败得起,都有本钱一次一次翻身。
但是他沈葆桢败得起吗?
而且这一次南昌易帜,表面上他邀请了曾国藩和胡林翼,但人家都没有来。
关键是人家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沈葆桢也不希望别人来,不想被人分了功劳。
现在彻底失败了,那责任也要他一个人扛。
而就在这个时候,又响起了刺耳的声音。
“敌袭,敌袭!”
很快,外面传来了厮杀声,马蹄声。
太平军追杀上来了。
沈葆桢大怒,这杨辅清是疯了吗?至于这样无穷无尽的追杀吗?
连大晚上的都不放过。
殊不知,杨辅清也没有办法。
他为了证明自己,为了立下功劳,证明自己配得上辅王之爵,所以一定要活捉,或者击杀清妖头子沈葆桢。
沈葆桢,李续宾,或者苏曳,这三个清妖头子,任何一个人的脑袋,都可以让他向天王表功了。
厮杀声,不绝于耳。
如今,双方的人数就更加悬殊了。
而且这个大宅的寨墙,还是太单薄了。
这大晚上的,开枪也无法瞄准,湘军的武器优势也无法发挥出来。
果然,没过一会儿。
立刻有人来报:“两位大人,必须立刻逃跑了,发逆就要攻破寨墙了。”
于是,沈葆桢和李续宾不得不又带上心腹,趁夜逃走。
如同壁虎断尾一般,又有一群湘军断后,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就这样,一路狂奔,一路逃亡。
不知道逃了多久,前面又出现了一个县城。
竟然不是太平军的旗帜,应该是当地民团。
沈葆桢上前高呼道:“我是江西按察使沈葆桢,立刻开启城门,让我们进城。”
城头之上,一个彪悍汉子大声道:“我们不知道什么沈葆桢,赶紧离开,否则我们就开枪了。”
沈葆桢旁边官员大喊道:“大胆,你们莫非要造反吗?这还是不是大清的天下,伱们的县令呢?”
城头上的彪悍汉子道:“县令?死了,自杀了。”
不少人觉得清廷的官员那么腐败,卖官售爵这么普遍,所以地方主官肯定特别贪生怕死。
但实际上,因为清廷对守土职责看得非常重,一旦丢了城池,基本上会遭到严惩。所以不管是面对洋人,还是对太平军,只要丢了辖区主城,那么相当部分地方主官都会选择自杀。
从县令到巡抚,死者不计其数。
此时,城头上的民团头子,已经看到了远处的烟尘了,看到太平军杀过来了。
顿时,他大声吼道:“我们不认识什么沈葆桢,立刻给我滚,否则就开枪了。”
“三,二,一!”
这群人,就直接举枪瞄准,沈葆桢等人。
沈葆桢明白,这群民团份子,身份不明,要么是地痞流氓,甚至很多是天地会等帮派分子,立场更是不清楚,可能偏向清廷,也可能偏向太平天国。
无奈之下,沈葆桢只能讪讪撤退。
带着两三千残军,继续逃亡。
果然,等杨辅清的军队到达这个县城下面的时候,城头上立刻升上了太平天国的旗帜。
城头上的民团头子大声道:“大王,清妖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杨辅清本来打算让这个县城立刻交上一些粮草的,但是这一声大王喊到他的心里去了。
看了这个民团头子一眼,努力记住这个人的面孔,以后要提拔他。
也休要怪杨辅清激动,此时太平天国的王爵还是非常珍贵的,加起来都没有几个,不像后来随意乱封,让王爵含金量急剧贬值。
杨辅清放弃了打劫这个县城的念头,继续率领一万多人,疯狂追杀沈葆桢的残军。
而沈葆桢和李续宾,继续狂奔。
一直逃,一直逃。
甚至此时都有些慌不择路了,乌云压顶,遮住了太阳,甚至都失去了方向感了,就只能本能地朝着北边跑。
跑着,跑着!
前面忽然没有路了,一条河横在了面前。
此时是汛期,河水暴涨。
后有追兵,前面大河拦路。
眼看着,已经到了绝路。
顿时间,沈葆桢悲从心来,但是李续宾却没有心情伤风悲秋,直接道:“这种大河,不超过十里,一定会有桥,朝着左边跑。”
然后,沈葆桢和李续宾带着两三千残军,朝着左边狂奔。
此时,已经没有路了,全部都是农田,而且最近下雨,都是泥泞。
从昨天逃亡到现在,几乎没吃没喝,每一个人都仿佛到了极限。
偏偏因为战乱,这片区域的农田大部分都已经荒了。
后面杨辅清的一万多人,继续疯狂追杀。
沈葆桢和李续宾带着残军,沿着大河一直跑,一直跑。
几乎都要绝望了。
到底哪里才有桥啊?
怎么这么远啊?
一直狂奔,狂奔。
几乎要崩溃的时候,一座大桥出现在了前面不远处。
沈葆桢和李续宾狂喜,身上仿佛又充满了力气,拼命朝着这座大桥逃过去。
但是杨辅清的大军,又很快追上来了。
沈葆桢和李续宾,带领着残军冲过了这座石桥。
不能再这样被追下去了,否则迟早会被追上杀光的。
李续宾道:“第四营管带,带着你的兵,留在桥头阻击敌人,进行断后!”
第四营管带脸色微微一变,他当然知道,留下来断后,那就是死。
他是李续宾的族弟,而且也是罗泽南的弟子。
顿时,他猛地一咬牙道:“是!”
然后,他率领着四五百人,在这座石桥上构建阵地,断后阻击杨辅清的大军,延迟他们的速度,为沈葆桢和李续宾的逃跑争取时间。
在开阔地带,就算想断后都不可能。
唯有在这种石桥的狭窄地带,才能做到。
而且湘军也装备了先进的洋枪,在这种环境下有优势。
沈葆桢和李续宾继续带着残军逃跑。
很快,后面又传来了厮杀声,传来了一阵阵枪响。
李续宾心痛如绞,这个时候他能派出去断后的,那都是嫡系啊。
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兵啊,这断后明显是死路一条的,他如何舍得啊?
但是这个时候,他和沈葆桢甚至不能回头看一眼。
只能抓住这个宝贵的时机,继续疯狂逃跑。
但是跑着跑着,前面又出现了一条大河。
这个时候,别说是沈葆桢了,就连李续宾都要绝望了。
怎么河那么多啊,这才隔得了多远啊,怎么又有一条大河啊。
越靠近长江和鄱阳湖,河网就越是密集,没有大河才怪呢。
没办法,只能继续沿着河边跑。
这里就不再是田野了,全部都是烂树林了,烂泥巴地。
走得人简直怀疑人生。
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都没有见到桥。
接着,后面的追杀声又来了,杨辅清的军队又追上来了。
这就意味着一个结果,刚才断后的那一个营的湘军,全部战死了。
李续宾泪水涌出。
他的残军,体力完全到了极限。
后面杨辅清的追兵,黑黑压压,完全望不到头。
但是这条大河,依旧看不到任何桥的身影。
难道天要亡我沈葆桢,天要亡我李续宾吗?
从南昌到九江,也就是不到三百里啊,如今已经整整跑了一天一夜了。
完全见不到九江城的任何影子。
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
又要被杨辅清大军追上的时候,前面猛然间出现了一座桥。
不是石桥,而是吊桥,悬索桥。
沈葆桢和李续宾大喜,带着残军加快了速度。
终于,在摇摇晃晃中两三千残军,拼命地过桥。
但这毕竟是悬索桥,承载力是有限的。
过桥,自然也就慢了。
所以,这两三千残军刚刚过了不到两千人,杨辅清的大军就已经追上来了。
剩下还没有过桥的湘军,心生绝望,拔刀大吼道:“断后,断后!”
于是,他们索性也不过桥了,留在桥的这一头断后战斗,为沈葆桢和李续宾争取时间。
一边战斗,一边大吼道:“毁桥,毁桥啊!”
尽管万般不忍,但是这边的李续宾还是下令,毁掉悬索桥。
幸亏这不是那种很粗的铁索桥,否则就算想毁掉,也没有办法。
几个士兵在这边悬索墩处,凿挖一个大洞,然后把火药塞进去。
准备炸掉悬索固定墩。
那边桥头,断后的军队太少了,很快就被杀得干干净净。
杨辅清的太平军开始过桥。
“点火,点火…”
随着一声令下。
“轰!”
一阵猛烈的炸响。
整个悬索桥一阵剧烈的摇晃,仿佛又稳住了。
这个悬索固定墩没有被炸毁。
桥上的太平军稍稍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汹涌过桥。
但是也就在这个时候,整个悬索桥发出一阵怪响,悬索在这边固定墩连接处,直接脱落了。
顿时…
整个悬索大桥,直接坠落大河之中。
桥上的上百名太平军,也坠入大河之中,被洪水卷走。
悬索桥毁了,沈葆桢和李续宾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带着残军逃跑。
又不知道跑了多久。
直接从天亮,又跑到了天黑。
来到一个小村庄,因为战乱,这个村庄也已经没人了,老百姓已经跑了,但是房子还是完好的。
甚至,他们是刚跑的。
因为隔着很远,就看到沈葆桢残军逃过来了,所以赶紧跑到山上去了。
这个年代,不管是湘军还是太平军,只要路过了,就一定会劫掠。
但终于有一个歇脚之处了。
整整跑了两天一夜,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再跑下去,肯定要没命了。
而且,这里的村民跑得急,还有一点粮食没有来得及全部带走。
所以,还能吃一顿饭,尽管也只是稀饭,地瓜粥。
但总比没得吃更好。
两天一夜,沈葆桢终于有东西进肚子了,此时地瓜也显得如此香甜。
但也正是因为能够歇下来,能够吃到一点东西了。
所以,这些湘军的残兵望向他的目光也充满了责怪。
都是因为你沈葆桢,我们才会遭遇此大难。
我们才会死那么多兄弟,你要立功,偏偏让我们兄弟们送死?
沈葆桢受不了这等目光的炙烤,立刻放下手中的碗,大声高呼道:“兄弟们遭遇今日之劫难,全部都是我沈葆桢一人之罪,我还有何颜面苟活在这个世界上啊。”
说罢,他直接跳下旁边的池塘里面。
跳水自尽。
李续宾赶紧抛下碗,跳进池塘里面,把沈葆桢救起来。
“沈大人,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论跳水自尽,你还是比不上曾大帅啊,人家可是要跳长江的。
但沈葆桢这一番表演,终究还是把湘军残兵的怒火压了下去。
接下来,要好好休息一下,至少睡上一两个时辰。
尽管内心充满了痛苦,但身体实在是太疲倦了,所以躺下之后,沈葆桢就沉沉睡了过去。
甚至累到连梦都没有了。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刚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他又猛地被惊醒。
“沈大人,快醒醒,快醒醒…”
“快跑,快跑…”
“发逆的追兵又来了。”
疯了,他要疯了。
沈葆桢几乎要崩溃了,这群发逆难道也不需要吃饭的吗?
但痛苦的是这不是杨辅清的那支追兵,而是另外一支太平军的追兵。
而且沈葆桢他们慌不择路地逃跑,也绕了很多弯,走了很多冤枉路。
所以,被这支太平军追上了。
于是,刚刚休息下来的沈葆桢,又要带着湘军残兵,继续逃亡。
拼命逃亡!
这一逃,又从晚上逃到了白天。
而今天,湘军残兵的体力,真的到达极限了。
很多人跑着跑着,直接一口血喷出来,直接就栽倒了。
这一天的逃亡,湘军残兵不断地减员。
不断地死在路上。
而后面新追上来的这支太平军,显然体力剩余得多。
一次又一次追上来。
一次又一次袭杀。
湘军残兵,不得一次又一次断尾求生。
就这样,又从白天逃到了黄昏。
沈葆桢真的要绝望了,他率领的这一千多名残军也要绝望了。
死了吧!
不逃了,就这样痛苦地逃跑,还不如死了。
但是哪里舍得就这样死了啊。
他沈葆桢还年轻啊,今年才三十八岁而已啊,还有大好的前途。
但是发逆的追兵,就在身后不足二里地了。
这次是一定要死了。
不仅会死,甚至还会被凌迟处死。
然后这大好的头颅,送到天京去给洪秀全把玩。
看着后面越来越近的发逆追兵。
沈葆桢心生绝望,从身旁湘军抽出利刃,就要自尽。
这一次是真要自尽了。
因为落在发逆手中,死得就更惨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前面忽然有人高呼:“九江城,九江城…”
沈葆桢抬头一看。
顿时喜极而泣。
前方果然是九江城,熟悉的就九江城。
这不足三百里,整整跑了几天几夜,不知道跑了多少冤枉路,此时终于到了九江城了。
此时,城头飘扬着苏曳新军的旗帜。
之前这九江城,这旗帜看着那么让人痛恨。
而此时,却如此的亲切。
就仿佛沙漠中旅行者,看到了绿洲一般。
顿时,沈葆桢扔掉刀子,浑身仿佛焕发了新的活力一般,带着一千湘军残兵,朝着九江城门狂奔而去。
这最后一段路,因为看到了生的希望,竟然不怎么觉得累。
而且还把发逆追兵又甩出了一里多。
来到九江城门之下。
城门紧闭,城墙上的新军立刻举枪瞄准。
“站住!”
“不许靠近,再靠近就开枪了!”
苏曳新军的军官,大声吼道。
随着这一声大吼,上千支洋枪,齐刷刷伸了出来。
黑洞洞的枪口,全部瞄准了湘军残军。
沈葆桢、李续宾带着一千残军,就在这城墙之下,瑟瑟发抖。
不仅仅是害怕,还有身体到了极限,以及对接下来命运的不安。
都已经逃到九江城了,实在不愿意死啊。
后面,不计其数的太平军追兵,越来越近,挥舞着刀枪追杀而来。
而此时,苏曳出现在了城头之上。
夕阳照在他的脸上,使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沈葆桢见之,直挺挺地朝着苏曳跪下,大声道:“苏曳大人,开恩那!”
“苏曳大人,救命啊!”
注:第一更送上,想不出求